第9章
光線閃動,羅雨潔的影子在角落裏縮成一團。五個女生在她面前圍成一個半圓,其中兩個手裏舉着迷你手電筒,不停地晃來晃去。鄧夢月穿着黑絲襪和短裙,像根晾衣杆兒似的站在中間。秦淮好一陣沒見她,幾乎沒認出來。
“聽說鄧夢月這學期在外面集訓,談的男朋友是十一中的校霸。”王肖易說,“秦淮你還看什麽啊,要英雄救美啊?”
“別去。”彭海搖頭,“鄧夢月回頭真得找人揍咱們。”
“她不就認了幾個哥哥姐姐嗎。”秦淮不以為然。
“那你去吧,”彭海把他往前搡,“秦哥最帥,小女生絕對要愛上你了。”
那邊的人忽然看過來,手電筒一照,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閉嘴轉身,往巷子口走去。越走越快,不知道是誰先帶頭跑起來,最後就像三條吃了棍子慌不擇路的流浪狗,一陣風似的蹿出巷子。
“你跑什麽啊?”彭海氣喘籲籲,“去揍她啊。”
“那你跑什麽?”秦淮搗他一拳。
“行了行了,”王肖易摟住他倆,“別管閑事兒。打群架要被開除的。”
之後兩天,操場上不時響起一聲調試廣播的音樂,鬧得人心癢難耐。秦淮坐在籃球架底下底下喝水,王肖易運球上籃,身後突然響起一聲熟悉的怒喊。
“哪個班的!”
秦淮被宗鑫送到五樓辦公室時,陳可南正在批作業。“陳老師啊,”宗鑫走進去,“你們班秦淮,地理課不上,在樓下打籃球。人我給你送回來了。我還要把這個王肖易送到四樓馬老師那兒,先走了。”
“主任慢走。”陳可南站起來。
辦公室只開了一扇窗通風,秦淮脫了校服,手扯着領口扇風。陳可南扔過去一個備課本,“不用我說了吧。”
秦淮輕車熟路地從桌上拿了支中性筆,趴在桌角開始寫檢讨。寫了一行字,他感覺到什麽似的擡起頭,發現陳可南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幹什麽?”秦淮不自覺地摸了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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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自從宗主任說要找你媽談話之後,你突然變聽話了。”
秦淮嗤了一聲,“你不習慣?”
“怎麽不習慣?”陳可南往椅子後一靠,“我這兩天晚上睡覺都快笑醒了。”
秦淮不接話,放下了撐腦袋的左手,規規矩矩地按着紙。他感到左手隐約傳來一陣久違的疼痛,那場綿綿不絕的陰雨又包裹了他。髒兮兮的烏雲破絮般的挂在睫毛上,使得眼前的世界全是這種揮之不去的陰翳。永遠讓人呼吸不暢的天氣。
他味同嚼蠟地回憶着宗鑫那天教訓他們的話。宗鑫罵人總是那套陳腔濫調。之後的幾天夜裏他總是做夢。辦公室的門打開,走出來一個低着頭的斯文瘦小的年輕男人。懦弱的男人。不是陳可南。陳可南除了點煙和撿東西,不會這樣低着頭。至少秦淮沒見過。男人的名字在秦淮腦海裏風一樣地飄遠又飄近,總是抓不住。他沉默地向秦淮走近,走近,最後像捅穿心髒的利刃一樣穿了過去。冬霧似的涼意從秦淮胃裏升上來。
秦淮費力地吞咽了一下,然後驚醒過來。
辦公室寂靜得如同深冬的莽原,飲水機不厭其煩地忙活着,發出哭泣一樣的燒水聲。
秦淮确定他走神的這段時間裏陳可南一直沒有再說話。他看向陳可南,他正低頭批作業,毫無察覺。秦淮忽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萬念俱灰。對,就是這個詞。他平靜地寫着“我認識到了自己的嚴重錯誤,此時我懷着萬分愧疚的心情……”,心裏卻對陳可南充滿同情。一個老師對自己的學生束手無策,只能忍氣吞聲,靠這種徒有其表的廢紙來維護僅剩的可憐尊嚴。
翻頁的空隙,秦淮發現陳可南沒有批作業,而是在剝一條薄荷糖的包裝紙。他剝得格外專注,好像這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他認真對待的事。
“吃糖嗎?”陳可南看向他,打破了沉默。
秦淮搖搖頭。
“用不着不好意思,”陳可南抛給他一顆,“你剛才眼睛都看直了。”
一陣大風卷進來,沒有拴好的窗簾“嘩”一聲被掀到角落。不止窗簾,還有烏雲啊,陰雨啊,令人憋悶的空氣啊,以及夢裏的一切,全都被刮剌剌地卷走了。只留下一個可惡的陳可南。笑起來像那部電影裏穿着襯衣招搖撞騙的紅狐貍的陳可南。
秦淮惡狠狠地剝開糖紙,嚼碎了陳可南薄荷味的腦袋。
星期四這天,秦淮難得沒有遲到。教室裏亂哄哄的,穿着花裏胡哨的裙子的女生們大呼小叫,互相在對方臉上忙活着,專注地像是給廣告牌塗紅抹綠的油漆工人。空氣裏浮動着化妝品的香氣,秦淮當然不會承認,但實際上他還挺喜歡這些化學香氣的。漂亮的女孩子身上如果有這種香氣,會更容易讓人産生吻她一下的沖動。
開水房裏的水竟然一大早就被接空了,秦淮輾轉到辦公室,剛伸了個頭進去,就被正在罵學生的胡曉敏轟了出來。他只好到五樓去。楊清鴻正在飲水機前接水,笑吟吟地問:“你來幹什麽?”
楊清鴻不是班主任,對哪個學生都能笑臉相迎。
他舉起手裏的空水杯,“來接水。”
閻榆和石姐都不在,只有一個陳可南八風不動地坐在對面,在看一本秦淮沒聽過名字的小說。謝天謝地,總算不是那些沒收來的言情小說了。陳可南翻過一頁,擡頭對上秦淮的視線,瞄向牆上的鐘,“你今天來得還挺早。”
秦淮沒吭聲。魯迅說過,“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他昨天剛在練習冊上看到,第一次對這個嚴肅老頭兒說的話深以為然。
“你還不下去?”楊清鴻吃着曲奇餅,把盒子遞給秦淮,讓他拿了一塊。
“你不知道我們班學生能有多磨蹭。”陳可南調侃着合上書,沖秦淮說,“你把班牌拿上。”
秦淮瞪了他一眼,還是拿上了歪在牆角的班牌。沒辦法,等會兒入場式他還得走在隊伍最前面,像個舉世無雙的傻缺一樣,舉着這塊虎頭鍘似的四角包鐵的方牌。為了這個體育委員劉峰求了他整整兩堂晚自習,小紙條折成千紙鶴、青蛙、甚至還有玫瑰——劉峰的這項特長一直讓秦淮覺得他娘娘腔得可怕。想想一個身高一米八五體重一百五十斤毛發旺盛皮膚黝黑的高中男生耐心地教你折什麽川崎玫瑰,實在是讓人毛骨悚然——源源不斷地傳過來,最後用一整張作業紙折成的紙飛機甚至橫穿整個教室,差點在譚老頭兒的禿頂上墜毀。他不能一點不給兄弟面子。
兩人一前一後腳步悠閑地下樓。袁苑傑退學以後,他們都挺安分,頂多就是逃課遲到補作業之類的小打小鬧,飽受摧殘的老師們居然對他們和顏悅色起來。尤其是一班的班主任老王,自打袁苑傑不來學校,他逢人都眉開眼笑,看見哪個學生都能表揚兩句。前兩天秦淮被胡曉敏叫去辦公室補政治作業,老王還逗他說:“秦淮,有兩天沒上我們這兒來了啊?”
至于陳可南,倒還安之若素,仿佛他第一天認識秦淮就這麽聽話似的。秦淮懊惱地把班牌自樓梯磕得“嗒嗒”作響,陳可南啧了一聲,回頭警告似的盯他一眼。
“看什麽看。”秦淮咕哝一句。
陳可南索性不搭理他了。秦淮這才心滿意足地把班牌抗到肩上。
運動會兩天堪稱完美,如果秦淮沒被陳可南沒收了一本漫畫的話。這樁不愉快的起因是陳可南要求全班每個人寫五篇運動會加油稿,不寫的人不許幹除了寫作業以外的事。秦淮當然置若罔聞,坐在看臺最高一排看漫畫,然後就被陳可南無情地抽走了。
“你還給我!”
“你要造丨反?怎麽跟老師說話的。”陳可南拿手裏厚厚一沓紙指了指他鼻子,然後走上來,坐到他旁邊,“你寫完了我就還給你。”
“秦淮最棒!加油加油加油!”旁邊的王肖易笑得滾進另一個男生懷裏。陳可南反手把漫畫書往他頭上一扣,“你作業太少?”
秦淮咬着筆,破天荒感受到一種有人替自己出氣的痛快。于是當陳可南轉回頭來的時候,秦淮沒拿話嗆他,只是冷笑了一聲。
星期五放學還早,秦淮跟彭海和劉峰在外面吃了晚飯,又去網吧打了倆鐘頭游戲,興沖沖地回家,鑰匙剛插丨進鎖眼,門一下就開了。
秦淮心裏咯噔一聲,客廳的燈光澆下來,沙發上坐的兩個人一齊朝他望過來。
“你回來啦,咱們可以回家了。”餘俪笑眯眯地說,“你爸回來了,驚不驚喜?”
秦淮的汗都被悶了出來。“爸。”他露出空乘人員的标準笑容,“你回來了?”
秦旭宏的視線從手裏的一張紙慢慢移到他臉上,平靜地說:“過來坐。”
秦淮放下書包,走到他倆身邊,遲疑了會兒,沒有坐在秦旭宏身邊的空位上,而是坐到了旁邊的一張凳子上。然後他一擡頭,驚恐地發現他爸手裏拿的是上次的月考排名表。
秦旭宏将那張成績單翻轉過來,秦淮看見從下往上數第四欄寫着“秦淮”,被标紅劃了出來,紅筆非常用力,甚至有一部分劃穿了紙張。
“給一個可以說服我接受這個成績的理由。”秦旭宏的口氣平淡得像在談論什麽東西的每日報價,“不然就去補課。就在你們學校老師那兒補。”
“我不——”
“你別跟我吵。”秦旭宏打斷了他,把那張紙折好放回茶幾上,“你不補課,那你告訴我,你準備怎麽考上大學?”
“他上次跟我說不念大學。”餘俪拿了個桔子,“你幫我剝一下。”
秦旭宏接過她的桔子,剝成幾瓣遞回去,拿紙巾慢慢地擦着手,眼睛一直盯着對面的秦淮,“不上大學,那你準備幹什麽?工作,創業?說說規劃。”
秦淮愣愣地瞪着他,好一會兒才跳起來,“反正我不補課,我們學校老師就是想诓人騙錢!”
秦旭宏大搖其頭,指着氣得團團轉的秦淮,“你看看你兒子。”
餘俪一瞪,“我一個人生得出來?”轉向秦淮,“你爸跟你們陳老師打過電話了,下周你去學校他跟你說。”
“我死都不會補的!”
“你再跟我犟!”秦旭宏突然一拍桌子,“之前吃的虧還不夠?”
秦淮仿佛憑空挨了一拳頭,一下子呆在原地。客廳裏沒人再說話,只有餘俪手裏傳來的桔瓣撕開的聲音。秦淮終于回過神,胸脯劇烈的起伏漸漸平緩。他張了張嘴,最後什麽也沒說,一只手舉起來,在空氣裏停留了一會兒,最後像營養不良的嫩枝一樣折下去,摸了摸自己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