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淮走回吧臺,陳可南正在跟一個女人說話。他還穿着白天在學校那身衣服,秦淮先前就是靠衣服認出他的。女人個子不高,身材像外國電影裏的黑人太太或者印度婦女,牛仔褲把屁股勒成了金·卡戴珊式,黑吊帶被豐滿的胸部高高撐起,仿佛塞了兩個保齡球。
秦淮真想吹一聲長得像蒸汽火車鳴笛那樣的口哨。
陳可南把手機遞給那個女人,女人擺弄着她自己的手機,像是在記電話號碼。忽然陳可南一扭頭,秦淮冷不丁和他的視線對個正着,心髒一緊,胃裏涼飕飕的。然而陳可南立刻又撇開了目光。
他根本沒看見自己。秦淮這麽想的同時,陳可南又轉回來,這回是真正地定在了他的臉上。
兩條腿本能地要蹿出去,但腦子制止自己露出蠢樣,雙方鬥争的結果就是他站在原地動了動手腳,像被口香糖黏在地上的紙人,費勁地試圖将自己拔起來。
陳可南沖他招了招手,示意過去。女人遞回他的手機,一汪綠光流過,她巫婆似的蓬亂卷發變成了一叢冰冷燃燒着的暗紫色火焰,陳可南淡藍色的襯衣則成了一層被陽光穿透的翠綠的玻璃紙,包在撒了糖霜的雪人棒棒糖外面,冒充聖誕樹的那種。秦淮小時候讨厭吃,因為雪人是甘草味的。
“還真是你。”陳可南把手機揣回口袋。
女人也看過來。盡管光線昏暗,秦淮也看出她已經不算很年輕。眼線濃得像貓女,嘴很大,嘴唇像胸脯一樣豐滿地外鼓。大紅或者紫紅色的口紅,秦淮辨別不出。喉嚨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焦渴,他忍不住舔了舔下唇。
女人倚着吧臺打量他,秦淮覺得她好像在看一只有意思的小動物,于是暗自挺直了腰背,努力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冷冰冰的,就像科幻電影裏那些冷若冰霜的機器人反派。
“幹什麽?”他問。
“那就這樣吧,你先跟她聯系。”陳可南對那個女人這麽說,拿起自己的大衣。
“好。謝謝你了,還專門過來一趟。”女人也站直身體,笑着點頭,“那你玩兒,改天有空一起吃飯。”又沖秦淮笑了笑,“弟弟再見。”
秦淮目送她消失在拐角。轉回頭,陳可南正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跟誰來的?”他問。
秦淮有點心煩意亂,“關你什麽事。”
“你沒上晚自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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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響亮地嗤笑了一聲。“又不是在學校,管得着我嗎?你還不是來這種地方,還老師呢。”
“行,你有理。”陳可南居然笑了一下,親熱地摟上他的肩膀,但立即被甩開了。秦淮脖子上挂着條銅制項鏈,一直垂過胃,末端的海盜骷髅頭正憤怒地搖頭晃腦。
“你來喝酒的?”陳可南跟上他,“我請你。”
秦淮停下腳步,愣愣地盯着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發什麽神經。”
“走啊。你坐哪兒?”
陳可南拉住他的胳膊,大步穿過人群。秦淮這次沒有掙開,他覺得自己多半是在做夢。狐朋狗友們都呆呆地看着被秦淮領來的陳可南。其中一個問:“秦淮,你朋友?”
秦淮哼哼了兩聲,自顧自坐下了。陳可南坐在他對面,随手把桌上的空瓶子撥開,問:“喝點什麽?我請客。”
所有人都嘿嘿地笑起來,連說謝謝。他旁邊的那個說:“哥,我們都差不多了。你喝什麽,我陪兩口就是了。”
“跟我客氣什麽,人多才熱鬧。”他點了支煙,用的還是上次沒收秦淮的打火機。環顧衆人,最後看向秦淮,“平時喝得濃還是淡?”
秦淮看了一會兒不知所雲的酒水單,又推了回去。“跟你一樣。”他滿不在乎地說。
陳可南笑着抖了抖煙灰,要了帝國世濤,又加了兩打龍舌蘭。
“哥,太多了吧,喝不完。”
“不醉不歸啊。”陳可南往後一靠,橘紅的煙頭瞄準了秦淮,“不還有秦淮嗎,能喝不能?”
秦淮沒張嘴,只從鼻子裏冷哼了一聲。
整整兩打龍舌蘭,晶瑩剔透的杯子幾乎擺滿一桌,酒杯碰撞在一起,像幾十個人在用力地嚼碎冰山。
“謝謝陳哥,謝謝陳哥。”
陳可南沖秦淮舉了舉杯,秦淮又跟他碰了一次,碰杯聲清脆得兇神惡煞。啤酒杯舉到嘴邊,秦淮猶豫了一會兒,先狐疑地聞了聞,然後皺眉抿了一口,随着喉結微微一動,兩條眉毛又得意地舒展開來。
“喝得慣嗎?”陳可南問。
“小看我。”他還是第一次對陳可南笑,輕蔑溢于言表。
一邊喝酒一邊聽可愛的朋友們用五花八門的下流話調侃各自的老師和同學,真是件樂趣無窮的事。尤其當你面前正好還坐着一個貨真價實的老師的時候。秦淮笑得直咳嗽,在談話間隙捕捉陳可南的表情。可惜他總是向後靠着,陷在沙發的陰影裏。轉燈來回地游移,每當綠色的光線斜射到陳可南身上,照亮衣服的下半截,那襯衣就變成了脆嫩的玻璃紙,陳可南淹沒在陰影中的臉就變成了甘草味的雪人的圓腦袋,讓秦淮想一口咬掉,再嘎吱嘎吱地嚼個稀爛。
沒過多久,秦淮開始不停地出汗,汗水流啊流啊,聚成一個湖,再彙成一片熱氣騰騰的海,兇猛地吞噬了他,就像電影《大白鯊》裏演的那樣。裝龍舌蘭的小玻璃杯被烤化了,水波一般蕩漾,長大,越漲越高,頂到了黑漆漆的天花板,從天花板上死死揪住他的心髒。
“還剩四杯。”陳可南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到了他身邊,“咱們一人一半,誰不喝完誰是兒子。”
秦淮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他努力從一片斑駁的影子裏分辨出陳可南,再從成千上萬個杯子裏找到屬于他的那兩杯。盡管胃裏已經鑽進了一頭鯨魚,但他還是咬緊後槽牙,一口氣咽下那涼冰冰的液體。杯子空掉的一瞬間,他幾乎想把它頂在頭上。代表他的榮譽和勝利的水晶王冠。無往不勝的拿破侖。
“我去洗個手。”陳可南說。
“我也去。”秦淮跟着站起來。世界忽然颠倒一百八十度,然後他發現自己又坐在了椅子上。
“醉了?”陳可南笑着問。
“沒有啊。”他也疑惑了,嘗試重新站起來,好在這次沒摔倒。
他一路上都在思索有什麽羞辱陳可南的話,但腦子只能回憶起單個的詞彙。然後他聞到了香水的氣味,空氣清新劑的化學香氣,然後是自來水的味道,廁所洗液的刺鼻氣味,千種氣味變成了上千支箭,密密麻麻地射在胃上。前面傳來陳可南按燃打火機的聲音,煙草味讓胃裏的鯨魚驚慌失措,尾巴把胃液攪得天翻地覆,秦淮一把推開他,撞進了隔間,差點沒一頭栽進馬桶裏。
空蕩蕩的洗手間裏回蕩着幾百個人的嘔吐聲,身後的門一響,一記冷風抽在他背上,驚起一身雞皮疙瘩。脖子上有東西微微一動,險些掉進馬桶裏的骷髅頭被一只手從後面撈住,繞到背上輕輕拽着。
“當心狗牌。”陳可南說。
秦淮不知道自己的胃那麽能裝,吐得他腿都酸了。背後陳可南的那支煙怎麽也抽不完,他頭一次覺得香煙這玩意兒應該立馬從世上滾蛋消失。腦袋也充血得厲害,如果現在有人在他額頭上輕輕劃一條小口子,他相信血液絕對會像洪水一樣噴出來。
過了一個世紀,可怕的嘔吐聲和喘息聲終于漸漸平息。秦淮揩掉眼淚,按下沖水,驚奇地發現馬桶竟然沒被嘔吐物裝滿。
他像動物一樣趴在洗手池前洗臉漱口,嘩嘩的水流聲裏,聽見陳可南柔情無限地在背後問:“還喝嗎?”語氣仿佛在對情人傾訴衷腸。
秦淮驚恐地猛搖了一陣頭,胸前的骷髅頭在大理石洗手臺上撞得叮當作響。
“真不喝了?”陳可南似乎飽含遺憾。
秦淮搖頭。
“明天再來?”
秦淮搖頭。
“以後還來這種地方嗎?”
秦淮的腦袋搖得快要飛出去了。
陳可南好像笑了一聲。水流聲太大,秦淮沒聽清。
關掉水龍頭,陳可南抽了兩張紙遞給他。秦淮深吸一口氣,覺得腦漿快要流出來了,緊跟着耳朵裏一熱,吓得他立馬伸手去摸。
陳可南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再三确認耳朵裏沒有什麽恐怖的東西流出來,秦淮終于放下東摸西摸的手,小聲說:“我要回家了。”他發現自己的嗓子完全啞了,并且沙沙作痛。
“你要回去了。”陳可南重複了一遍。
秦淮點了點頭。
“那出去結賬。”陳可南轉身走了出去。
已經快要十一點鐘,醉醺醺的狐朋狗友們各自散去。秦淮跌跌撞撞地走在前面,陳可南在背後問:“要不要我扶?”
秦淮轉頭正想回答,突然額頭一痛,撞在玻璃門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陳可南在旁邊笑出了聲。秦淮惱羞成怒,捂着腦門直罵娘,颠三倒四,也不知道罵的是誰。
一吸外面的冷風,秦淮只覺得胃裏絞緊,不由吓出一背冷汗,趕緊找了根電線杆抱着,等了幾分鐘也不見動靜。陳可南門神似的杵在幾步外,忽然問:“你這麽晚不回家,家裏人不管?”
“我一個人住啊。”秦淮蹲在地上,抱着電線杆,仿佛抱着午夜幽會的情人,後來索性将腦袋抵在上面,“我家離學校太遠,家裏又沒人,所以我媽給我在學校附近租了間單身公寓。”
“下回跟你爸說讓你住校,省得惹事。”
“你想得美。”秦淮哼哼。
“你到底吐不吐?”陳可南不耐煩了。
“你煩不煩!”秦淮氣勢洶洶地罵完,扭頭吐了。
“該。”陳可南的口氣聽起來格外幸災樂禍,“別亂跑啊,我給你買水去。”
用礦泉水漱完口,秦淮晃晃搖搖地準備回家。陳可南攔了一輛出租車,替他拉開車門,問:“你身上有錢沒有?”
秦淮掏出錢包,在他眼前晃了晃。
陳可南點了點頭:“那就好。我身上沒錢了,你自己給車錢。”
“那你怎麽回去?”秦淮問。
“走路。”陳可南一揮手,“到家給我打電話,夜裏你們小孩兒不安全,出了事我要負責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窮成這樣還裝款請客。”
秦淮咕哝着,猛一個低頭,正磕在車沿上,疼得他直接蹲在了地上。司機師傅叼着煙,從後視鏡裏瞄了一眼,慢吞吞地說:“你別把我車撞壞了。”
秦淮想罵他,卻怎麽也張不開口,遠方傳來“咔嗒”一聲,他睜開眼,發現窗簾已經被天光映得透亮。口腔和喉嚨好像含了一晚上的沙子,他坐起身,感覺每一根腦神經都吊着個鉛球,在腦袋裏撞來撞去,嗡嗡作響。
一個裝束幹練的中年婦女正在門口換鞋。秦淮扣好睡衣,揉着腦袋走出去。
“鐘阿姨,你來了啊。”
“你聲音怎麽了?”鐘阿姨精神抖擻地問,“都九點多了,你今天不上學?”
“我感冒了。跟學校請了假,晚點兒去。”秦淮哈欠連天地走進浴室,“你坐會兒,我馬上走,等我走了再收拾屋子。”
秦淮在路上吃了早飯,拖泥帶水地朝學校走去。半路忽然想起昨天沒給陳可南打電話,随即他又暗罵自己蠢頭蠢腦的聽話。再說他也沒有陳可南的電話號碼,陳可南好像在班會上說過,但他壓根兒沒記。
保安大叔把大門打開一條縫,秦淮費力擠了進去。教導主任宗鑫沒在保衛室裏守株待兔,這讓他稍感慶幸。走過光禿禿的林蔭道,法國梧桐的枯葉被踩得嘎吱作響,那聲音令人頭痛,他加緊幾步,終于走到了教學樓底下。
“喂。”
秦淮應聲擡頭,陳可南靠在二樓的欄杆上俯視他。
“昨天到家怎麽沒打電話?我還以為你被拐賣了。”
“忘了。”秦淮懶洋洋地說。他納悶陳可南為什麽看起來這麽神采奕奕,好像昨晚上喝酒到深更半夜的是別人。
“你曠了一節課。還有,你昨天也沒上晚自習。”
“哎你煩不煩啊?”秦淮皺眉嚷嚷,“還沒完沒了,你又不是教導處的。”
陳可南忽然朝他一揚手。秦淮看見他手裏拿着個文件夾,裏面夾了一個紅袖标,上面印着亮黃的“校紀督查”。
“巧了,今天正好我值班。”鈴聲劃破整個校園,陳可南笑得格外可親,“現在是曠課兩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