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戀愛物語

第20章 藤原家的女兒

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麽比貴族間的宴會更無聊的事情了。

這一點，江雪早已經深深地體會過。

想她從前追求藤姬那一周目容易嗎，為了藤姬，她不得不忍受這一群無聊空虛的貴族各種巧立名目的聚會，每每被迫展現才藝，天知道她多希望一曲把這些浪費她時間的路人全都送上天。

可惜，這個世上有句話叫做“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果只是“不喜歡”就可以不參加這些無趣的活動，那就真的活得太容易了。

為了藤姬，江雪再一次走進了這樣的場所，還得安撫着藤姬——很顯然，相比起打從心底不願意見到藤原氏的江雪，藤姬事實上打從心底渴求着“父親大人”的眷顧，只是她很清楚自己在藤原道長心中的分量，也很清楚倫子夫人多麽不待見她，為了保留一些臉面，她才拼命壓抑着思慕親長的本性，做出并不在意的模樣，然而，那種矛盾和勉強早已透過她一身精心配色的十二單顯現出來。

江雪只穿了襦裙，而且還不是禮服的制式，那是因為她根本沒打算在藤原家的家宴上出風頭，橫豎這裏的人對于大唐的服制沒那麽清楚，她很有信心，只要她自己不盛裝出席，這裏沒人清楚真正的大唐禮服是什麽模樣。

藤姬的十二單在布料和顏色上都不出挑，但是，與江雪的輕慢态度相反，藤姬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開始為了今天的宴會準備，她在鏡前試了一件又一件衣服，多少次對着色彩嬌豔的盛裝笑顏如花愛不釋手，卻又戀戀不舍地脫下來放進箱子裏，小心翼翼地從明麗換成端莊，從嬌豔改做沉穩，将那些最适合她的年華的顏色全部藏起，在不失身份和品味的情況下選出了最不起眼的一套搭配！

藤姬的确精心搭配了十二單的顏色，但是，她的精心卻是用在“如何讓自己不引人注意”上，因為她不能打扮得太過華麗，她絕對不能在宴會上奪走藤原彰子哪怕一分的光輝，在彰子面前，她就要像是月光下的影子一般，靜靜地襯托彰子的美好，否則，等待她的絕不會是贊美。

明明思慕，卻要壓抑；明明美麗，卻要隐藏。

明明那麽渴求着愛，卻連說出口的資格都沒有。

這就是藤原藤姬。

藤姬是不被父親喜愛的孩子。她早已深刻地明白了這一點。

因為如此，正因如此，藤姬才更不能行差踏錯，要以最矜持的模樣來維持最後的自尊。

可憐的、可愛的藤姬啊……

江雪就像并不知道坐席的排列體現了身份尊卑、親近疏遠一般，安然坐在遠離藤原倫子夫人的下手，對于那些越過了自己的“藤原家的女兒們”不時的竊竊私語和意味深長的微笑毫不在意，轉頭對身旁強掩着不安的藤姬悄悄眨了眨眼睛，低聲說：“等回到別院，我給藤姬演奏一首我特別得意的曲目，藤姬一定會喜歡的。”

藤姬立刻想到了之前看到的滿庭院儀态盡失趴了一地的“貴人們”，再看看她們好似強行忘記了方才的尴尬又是一派驕傲的模樣，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好啊，只要是雪姐姐奏的曲，我都會很喜歡。”

江雪順勢把藤姬攬進懷裏，溫柔地摩挲着她的背，輕輕捏着脊梁，一路捏到脖子後面，順手就把手指插入發間輕輕按着，眼看着藤姬從一開始的抗拒到後來舒服得放松了身體。

哎，十二單這種東西，看起來華麗，穿起來很沉重——特別是冬衣，差不多有一床棉被還多的重量。一直穿着不渾身酸疼才奇怪。

藤姬被摸得太舒服了，差點就要發出聲音的時候，她猛然驚醒，羞惱地推開了江雪，重新端坐好。

“雪姐姐。”

“在。”江雪笑眯眯地說，“藤姬有什麽吩咐？”

藤姬又不好當着衆人面說出真相——因為燈光昏暗，兩人坐着的位置光線更差，旁人很難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麽，她只好紅着臉嗔道：“過會兒若是要對和歌，雪姐姐倘若不熟悉，千萬莫随意接話。”

“是，我親愛的藤姬妹妹。”

江雪笑着應下來，還拿起桧扇遞到藤姬手裏将功折罪。

沒錯，她讨厭宴會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對和歌，平安京的公卿們真的有病，好好地說話不行，必須要從古今和歌集裏摘出幾句互相對一對，好像不這麽做不能體現他們的血統尊貴和才華，其實真正有才華的人哪裏需要不停地用古人的東西裝點門面了。而且那些和歌吧，相比唐詩，真的在韻律對仗和境界上都相差不少，江雪也不否認有那麽幾首和歌讀起來還算不錯，意境也挺好，但是拿出去和傳世的名詩一對比，立刻就被秒成了渣。

——這大概就類似于這些平安京的公卿們拼命山寨大唐卻山寨出十二單這種讓人哭笑不得的東西吧。

江雪覺得無聊而不想參加的宴會在外面可是很吃香的。藤原本家的宴會如果拿出請帖去外面販賣，說不定能賣出一張千金的天價，有多少人傾盡家産擠破頭殼也想要獲得能夠和藤原道長共處一宴的榮幸，而且，這是家宴，藤原家有頭有臉的人都會回來參加，換而言之，列席之人除了朝中權柄在握的藤原家官員，還有着那些平時絕不可能露面的藤原家的女兒。

藤原家的血統多出美人，多少公卿貴族恨不能一見藤原家的女兒，平日裏哪怕是旁系那些能夠被稱為“姬君”的藤原氏都只會在垂簾之後面見客人，本家直系的女兒，縱然不得寵如章子、藤姬，也不可能任意見外男，而如彰子這般早已被藤原道長夫婦計劃好人生的尊貴女兒就連她的親兄弟都只能隔着垂簾和桧扇相見，藤原道長和倫子絕不容許彰子的名聲有一點污點。

彰子被倫子夫人帶着走出來的時候，無數溢美之詞雪花般飄灑下來，倘若這些美好的辭藻能夠發光，恐怕藤原家的這個庭院能夠照亮黑夜。

“看啊，那是多麽高貴的姬君。”

“這順滑烏亮的長發，多麽的美麗啊。”

“不愧是藤原家的女兒啊，這般高貴的姿态，哪怕是中宮也有所不及。”

“彰子殿下有着不遜色于輝夜姬的美貌，令天上的雪也失去了顏色。”

“彰子殿下的美貌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若在春日，藤花也會為之失色。”

女人們用桧扇遮着臉，憑着眼神傳達出羨慕與愛憐，不吝啬一點誇贊，那些自負才情的藤原氏們一個個吟起和歌，唯恐自己的贊美遲了一點就會招來倫子夫人的不悅。

那些隔着一些距離的藤原家的兒子們在這種昏暗的光線下只如霧裏看花，看着被人群簇擁的那位有着完美長發身着鮮豔十二單的公主，只覺得傳說中的衣通姬也不外如是，立時心生愛慕，同樣一個接一個地念起了和歌，紛紛表達愛慕之情。

江雪起身晚了一點，看到那邊被圍得水洩不通，反倒不着急了，伸出手扶起藤姬，慢悠悠地走到人群邊緣充當合格的襯托物。

這時候，人群中再一次有人借物諷人，将“雪”和“藤”拿來作為彰子的墊腳石。大家似乎并不知情一般發出真摯而純潔的笑聲，附和着那些贊美。

倫子夫人滿意地環視衆人，再一次以主母的身份确立了彰子地位的不可動搖。

藤姬借着衣袖掩飾，悄悄握緊了江雪的手，貼在她耳邊低聲說：“雪姐姐，別在意……一向都如此……”

一向如此……

對于倫子夫人而言，藤花根本不必出現在藤原家，因為那是藤姬的生母最喜歡的花，自從母親過世後，本家中的藤花已經全部被移走了。

沒關系的，她習慣了，早就已經……很清楚了。

江雪轉頭看向藤姬，見她強打精神，秀氣甜美的臉龐都掩不住失落，忍不住雙手捧住了藤姬的臉頰，彎下腰，輕輕将兩人額頭相抵，随後在藤姬眉心落下一個輕柔的吻，同樣附到藤姬耳邊輕聲說：“縱世有萬紫千紅，我只愛藤花一種。”

藤姬愣住了，原本只是輕微飛紅的臉頰迅速地燒了起來，她先是雙手捂住了臉頰，又慌忙拿起桧扇來擋住，慌亂地說：“雪姐姐怎麽——”

江雪笑着說：“彰子殿下當然很好，如珠如寶，可是，藤姬也很好，你是我守望的星辰，是我捧在手心的珠玉，是我血濃于水的妹妹啊，是我的小公主，藤公主。”

藤姬雙手扶着桧扇，整張臉都羞紅了。

正在這時，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叫。

“妖怪啊——！”

一陣可怕的聲音從人群中心傳來，原本拼命往裏擠的藤原氏們瘋了一樣往外跑，直接推得江雪和藤姬差點摔倒，兩人攙扶着站穩，這才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位被藤原道長和倫子夫人捧在手心的姬君彰子被一個假扮成貴婦人的可怖妖異挾持了，花容失色。

妖怪大體還保持着那個貴婦的模樣，但是手臂已經化成了螳螂一樣的刀臂，它将鋒利的刀刃對準了人群，面容扭曲，露出了碩大尖利的獠牙，對着彰子細嫩的脖子磨了磨，一滴深綠色的唾液滴落，瞬間把地板腐蝕出一個大洞。

“抓到了……嘶嘶嘶……抓到了……嘶嘶……哈哈哈哈哈……我抓到了……藤原家的女兒……”

還殘留着一點人形的妖怪猛地扭動身體，剛剛還套在它頭上的三尺長發被甩了出去，那一層人皮也被它撕了下來，華麗的十二單被扯碎，散發出陣陣惡臭。

“聞起來真好吃啊……藤原家的女兒……”

平安京百鬼橫行，妖怪四起。

往日裏，因為有着陰陽師的保護，貴族公卿們很少意識到鬼怪的可怕，今天，他們出人意料地在藤原本家遭遇了披着人皮的妖怪，誰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武士們握着刀卻不敢上前，生怕激怒了妖怪，彰子殿下立刻就會血濺當場。

眼看着慘劇就要發生，藤原倫子夫人突然站了出來。

“稍等——”

這位貴族的女兒、貴族的夫人、貴族的母親強忍着恐懼和不安，走到了江雪身旁。

“如果你只是要藤原家的女兒，就用她來換吧——！”

江雪錯愕地回頭，只看到藤原倫子夫人冷硬如鐵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