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酒闌人散
自立冬之後,京城陰雨連綿數十日,寒意侵骨。禮部官署裏的各處屋子裏早就是籠上了火盆。
再過得幾日就是皇帝的萬壽節。因着今年是六十大壽,更是非同一般,所以各相交邦國或是附屬藩國都是特地的遣了使節帶了禮物前來京城賀壽。
禮部原就管着藩屬和邦交之間的往來事,而這次皇帝又特地的點名要讓徐仲宣來主管這些事,是以他更是絲毫不敢大意,整日裏裏外外的忙進忙出,謹慎細致的處理着各樣的大小之事。
前後近一個月,他周全緊密的辦好了一切事宜。皇帝心中大喜,待萬壽節一過,立時便下了一道旨意,将徐仲宣由禮部左侍郎遷為了吏部左侍郎。
雖然同為六部的左侍郎,品級也相同,說起來只是平遷而已,可吏部卻為六部之首,百官領袖,掌管着官員的考核升遷不說,且對四品以下的官員可有任免權,其手中權力可想而知。
衆人在豔羨徐仲宣的同時,心中卻也了然,皇帝怕不是就想提攜徐仲宣呢。往後這位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吏部左侍郎定然是會前程無限。
一時道賀的人紛至沓來,絡繹不絕。
徐仲宣并不見絲毫托大,一一的接待着前來道賀的人,面上是溫和的笑意,口中是謙遜的話語,既不會與誰過意的親近,也不會特意的與誰疏離,總之就是無論官職大小,皆是一視同仁。
便又有那等有待字閨中女眷的人家,言語之中透露出了想聯姻的意思來。徐仲宣卻是笑而不語,随即一一的婉拒。
衆人心中皆是不明。
滿朝文武誰不知徐仲宣尚且還沒有成親呢。他年紀也不小了,又是這樣好的條件,上門說親的人只怕早就是踏破了門檻,竟是沒一個他能看中的?若是說他對正妻要求高,要慢慢的挑揀一番也便罷了,可明明有些比他官職低的人已是直說想送了自家的女眷與他為妾,他卻也是婉拒了的,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于是趁着在酒桌上,大家彼此盡興,喝的都有些高了的時候,就有一位禮部的同僚借着酒遮臉,調笑着問出了這樣的話。
畢竟是在禮部與這些同僚共事了這麽長的時日了,所以在離開禮部去吏部就職之前,由徐仲宣做東,請了自己的這些禮部同僚到京城的秀雅樓裏去喝酒。
冬日寒冷,雅間裏的窗子非但是全都關了起來,連角落裏也籠了旺旺的火盆。又有小夥計在屏風後面生了爐子,鍋裏燒着滾熱的水,裏面放了燙酒的酒注子。酒氣共着熱氣蒸騰而上,任是不喝酒的人只怕也要被這濃郁的酒香給熏的有幾分醉意了。
徐仲宣想來也是喝的有些醉了,白玉般的俊臉上籠上了薄薄的一層紅暈,于暖橘色的燈燭光中望來,更添卓然風姿。
聽着同僚的問話,他也不回答,只是面上浮了淡淡的笑意,而後伸了左手,似不勝酒力般,微微的垂了眼,伸手捏着自己的眉心。
石青色的衣袖子滑落了下來,露出他手腕上常年戴着的迦南手串。
坐在他旁側的同僚卻是眼尖的看到了他左手腕上除卻戴着這串迦南手串外,還戴有一根五色絲線編制而成的長命縷。
觀這長命縷編制的甚為精巧,應當是女子所編制。只不過可能是這長命縷戴的有些時日了,所以邊緣之處有些破損。
可即便是這樣,他都是舍不得将這長命縷摘了下來,足可見那女子在他心中的重要地位。
于是這同僚就轉頭笑着對其他的同僚說着:“難怪徐侍郎婉拒了那些人的提親,原來他心中早就是有心愛的女子了。”
一壁就示意衆人看徐仲宣的左手腕。
衆人見了那根長命縷,皆是了然的哦了一聲,便又有同僚感興趣的問着:“不知徐侍郎心儀的這女子是哪家名門閨秀啊?說出來也讓我等知道知道。”
徐仲宣依然不答。面上還是那般淡淡的笑意,左手兩根手指不緊不慢的捏着自己的眉心。但是卻也沒有否認。
衆人只以為他這是有幾分羞赧,便都笑了,一時氣氛也越發的熱鬧了起來。而因着衆人覺着徐仲宣竟是有了自己心儀的女子,驚詫之外,又都舉杯前來賀他。
徐仲宣來者不拒,依然是面上帶了淺淡的笑意,酒水一杯杯的喝了下去。
齊桑只在一旁瞧的膽戰心驚不已。
這一晚上公子可都是沒吃什麽,只喝酒水了。他原就有胃寒的老毛病,雖說這酒是溫過的,可哪裏還禁得住這般當水似的喝?
只是這桌上的菜經過這麽些時候早就是冷了。公子原就是喝了這麽多的酒,若是再吃了這些冷菜下去,胃哪裏還受得住?
于是他瞅了個空隙,悄悄的上前兩步,低聲的問着:“公子,你可想吃些什麽?屬下這就吩咐廚房給您做。”
徐仲宣酒意上頭,面上的紅暈較剛剛越發的深了幾分。
聽得齊桑的聲音,他有些發飄的目光望了過來。
“槐花糕。”他低低的說着,“我想吃槐花糕。”
齊桑聞言,只覺得心裏一酸。
上次在醉月樓的時候,公子與周大人、杜大人、沈公子一塊兒吃飯的時候,就是覺得那裏的槐花糕甚是好吃,所以不顧次日還要去官署應卯,連夜送了回去給簡姑娘。而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公子與簡姑娘的這一段孽緣才真正的開了個頭。
可是這些日子,即便是公子并沒有說半個字,可依着他這麽些年跟在公子身旁的默契,他還是能猜測得出來公子和簡姑娘之間肯定是出了什麽大問題。只怕兩個人之間這會早就是橫亘着一道跨不過去的深淵了。
但公子現下竟然想吃槐花糕,也就是說他心中還是在念着簡姑娘。
又或者說,公子這近一個月雖然都沒有回過通州,可他心中還是一直在念着簡姑娘。
因為他可以很明顯的看到公子近來清瘦了不少。除卻必要的公事需要與人交際外,但凡散值回來之後,他總是會坐在他的書房中不出門,也甚少說話。便是他和齊晖送了飯食進去,公子也不過略略的動了幾筷子就不吃了。
齊桑只要一想到這裏,心裏的酸澀就越發的濃了起來。
因又低聲的對徐仲宣說着:“公子,現下是冬日,哪裏有槐花糕呢?不然我讓廚房裏給您蒸一碟子白糖糕來?又或者是栗子糕?這個時節正是吃栗子的時候,味道很香。”
徐仲宣卻是神情寥寥的搖了搖頭:“既是沒有槐花糕,那便算了。”
齊桑腦中飛快的想了一想,然後又道:“公子您等等,屬下去廚房裏問問去。”
他想的是,既然玫瑰花可以腌制起來做了玫瑰花醬,冬日裏拿來做點心,那為什麽槐花不可以呢?他便是找遍這全京城,也不信找不出一瓶子槐花醬來。
不過好在這秀雅樓的廚房裏就有這麽一瓶子槐花醬。于是齊桑忙吩咐廚師做了一碟子槐花糕,然後自己親自捧了,一路送到了徐仲宣的面前。
“公子,槐花糕來了。您嘗嘗。”
徐仲宣垂頭望着面上桌上放着的這只裏外青花靠背的細瓷碟子。
裏面整整齊齊的碼着幾塊熱騰騰,潔白似初雪的槐花糕。
在齊桑殷切的目光中,他拿了筷子,夾了一塊送入了口中。
槐花糕依然甜香,中間也裹了一層玫瑰花醬,清涼甘甜。
只是始終與那一夜槐花糕的味道相去甚遠。
徐仲宣只吃了半塊槐花糕便放下了筷子,并沒有再吃。
齊桑在一旁就急道:“可是這槐花糕做的不合您的胃口?屬下這便下去吩咐廚房裏,讓他們重新做了一碟子送了過來。”
徐仲宣卻是伸手止住了他,面上的神情甚是寥落。
“罷了,”他低聲的說着,“我現下又不是很想吃這槐花糕了。”
便是廚子再重做多少次,可依然還是做不出那夜槐花糕的滋味來。
齊桑心中略略的猜到了一些徐仲宣的意思,但也唯有暗中的嘆氣而已。
好在酒宴持續得沒一會就散了。
衆人起身,紛紛的和徐仲宣拱手告辭。徐仲宣站在門口,一一的恭送着各位同僚離去。不一會兒的功夫,酒闌人散,也就剩得他一個人而已。
門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迷迷蒙蒙的。夜風吹過,青煙卷過黛瓦灰牆。
齊桑抱了玄色的絲絨鶴氅來給徐仲宣披上,又打開手裏的油紙傘擋在他的頭頂,低聲的說着:“公子,請上馬車。”
酒樓門前早就是有馬車在等着了。帶着鬥笠,披着蓑衣的齊晖已是端了馬凳子,垂手站在一旁恭候着徐仲宣上車。
徐仲宣卻是沒有上去,只是回身拿了齊桑手裏的油紙傘在手中:“我走一會兒,醒醒酒。”
齊桑待要勸阻,但徐仲宣已是轉身撐着傘走進了雨中。
蒙蒙雨絲,齲齲獨行,背影看起來是那樣的清瘦而又落寞。
這樣冷的冬夜,風帶着雨絲刮了過來的時候,寒意入骨,又有什麽好走的呢?馬車裏可是一早就籠了旺旺的火盆,又有滾燙的茶水,公子做什麽不到馬車裏去舒服着,卻要跑到外面來受這樣的罪?
齊晖甚是不解,低聲的問着齊桑。
齊桑嘆了一口氣,只是輕聲的道:“公子心裏苦着呢。”
齊晖一時就越發的不解了。
公子現年不過二十五歲的年紀,卻已是吏部左侍郎,多少人在背後豔羨不已?這幾日前來祝賀的都快要踏平了門檻,其中不乏勳貴世家,顯臣高官,就這樣公子心裏還苦什麽呢。
他又将這樣的疑問問了出來,齊桑卻不曉得該怎麽回答。其實他也并不曉得公子和簡妍之間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
于是他便瞪了齊晖一眼,低聲的說着:“你問我我問誰去?有這問的閑工夫還不如趕緊趕了馬車追上公子去。你再遲些,公子都快真的要自己走回家了。”
齊晖這才趕忙的上了車,齊桑也随後坐在了另一邊車轅上,趕着車去追徐仲宣。
可徐仲宣到底也沒有上車來,只是自己撐着雨傘在雨中慢慢的走着。
齊桑和齊晖沒有辦法,也唯有駕車慢慢的跟在他的身後罷了。
不過好在這秀雅樓離着徐仲宣的住處也并不算得遠,不過一頓飯的功夫也就到了。
院門處的滴水檐下一左一右的挂着兩盞明角燈,縱然是現下風雨齊作,可依然還在那盡職盡責的亮着。
借着這燈燭的光亮,可見院門前雨檐下正站着兩個人。
齊桑當先從馬車車轅上跳了下來,趕着攔在了徐仲宣的面前,戒備的望着那兩人。
頭先的一人方臉寬腮,讓人看着就覺得是個性子很軸,認死理,不會靈活轉圜的人。
齊桑一看清這人的面容,立時便單膝跪拜了下去:“見過二爺。”
原來這人便是徐仲宣的二叔,徐正興。
徐正興想來是在這院門前等的有些時候了,面上的神情很是不好。
他鼻中輕哼了一聲,說着:“果然升了吏部左侍郎排場就是不一樣,竟是讓我這做二叔的在這院門前等了這半日。”
徐仲宣日常家中也就只有齊桑和齊晖兩個下屬随侍左右,并沒有其他的下人在。便是連個燒飯的粗使婆子都沒有,日常散值之後不過是在外面吃些罷了。所以徐正興來了這半日,瞧了半天的門,竟愣是連一個來開門的人都沒有。
而對着徐正興這話裏話外的嘲諷指責,徐仲宣也并不以為意。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随後便吩咐着齊桑上前開門,請着徐正興進去。
徐正興卻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只是依然站在那裏。他身後的小厮低頭垂手的跟在他的身後。
“我過來,只是與你說兩句話而已,說完便走,并不用進去。”
徐仲宣聞言,便也沒有強求。
将手中的油紙傘遞給了齊桑之後,他便也走到了雨檐之下,雙手籠在袖中,笑問着:“請問二叔有何見教?”
先時離得遠了還沒有察覺到,可是這會站在了一處,徐正興便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于是他便皺了眉,不悅的問着:“你喝酒了?還喝的這樣的多?”
“今日請了幾個同僚一起吃飯,便喝了幾杯。”徐仲宣答的甚是随意。
徐正興聞言,一張臉卻是越發的放了下來。
“官場之中最忌拉幫結派,朋黨勾結,你這樣請同僚吃飯喝酒,落在有心人的眼中會怎麽看,怎麽想?且我聽得這幾日前來向你道賀的人絡繹不絕,你竟是不分官職大小一視同仁的接待?先不說這樣門庭若市別人會說你太招搖,只說對着那等官職低的,你就該立起個體統來,怎麽能同他們笑臉相迎,平起平坐?這可不是壞了規矩,往後讓他們怎麽在心裏服你,懼你?”
頓了頓,他又恨鐵不成鋼似的加了一句:“你說起來也是三品的重臣了,怎麽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
徐仲宣任着他說,面上的神情絲毫不變,依然是帶了淡淡的笑意。
徐正興将他好一頓數落之後,最後又道:“後日是你祖母的壽辰,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徐仲宣微怔。他可是不記得吳氏什麽時候壽辰的事。
自打他生下來之後,一個庶子,又是與自己沒什麽血緣關系的,吳氏對他極其的不上心,看他的眼神都帶着冷淡。他自小心細,看得出來吳氏不喜他,所以也從來不往她的身邊湊。不過是後來自己入了仕途之後吳氏才慢慢的對他親近了一些起來,只是他卻是沒法對她親近起來的。所以名為祖孫,但其實也不過是見面之時喚得一聲祖母而已,其他的時候再是不上心。
耳聽得徐正興又在那說着:“便是你祖母以前再有不是,可她畢竟是你的祖母,為人子孫者,自然是應當尊敬長輩的。這些年你祖母的壽辰你少有回去,以往是因着你在當值,不便回去也便罷了,可後日正是假期,你如何還不回去?”
皇帝的萬壽節剛過。因着熱熱鬧鬧的剛辦了一場,皇帝心中大悅。又體諒着衆位臣子近期為着萬壽節忙了這麽些日子,所以特地的給各位臣子放假三日,以示恩寵。
徐仲宣依然雙手籠在袖子裏在雨檐下站着,面上淡淡的笑意不減。
“既是二叔如此說,後日我回去便是。”
徐正興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随即就說着:“往後你還是低調一些,莫與朝臣有過多來往的好。我回去了。”
徐仲宣面上帶笑的看着他走下臺階,忽然就道:“二叔的這戶部郎中現下做的可還舒心?”
徐正興腳步一頓,忽然就轉過身來,沉聲的問着:“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隔着一層細蒙的雨簾望過去,徐仲宣的一張俊臉隐在燈燭影中,半明半暗。
“并沒有什麽意思。”他攏着雙手,斜倚在身後的門板上,面上依然有着淺淡的笑意,“只是戶部是在周大人掌控中,二叔可有想過他為什麽會将你從山東遷回京城,還讓你在他所掌控的戶部做了一員郎中?”
作者有話要說: 姨媽肆虐中。抗不牢了,要去眯一會。今天木有二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