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那天出門的時候,顧昭雨是和他街上撿來的小流浪漢蕭蘅一起出的門,可那天回家的時候,他是和他家藝人,未來的巨星回的家。
真是很奇幻了。
顧昭雨坐在計程車的後座上,會想剛發生的事情,感覺好像做了場四倍速的夢。
我這就簽了個新藝人?
當然了,他們還沒正式走任何法律程序,但工作室已經在準備相關的文件了。他就這麽從大街上撿了個男孩,現在還打算把他捧成巨星……顧昭雨想想都覺得這是自己做過最狂的事了,比起在大學門口遇到未來的小花旦,或者當紅偶像忽然轉職做經濟人都要狂。
不過……
他側過臉去看蕭蘅,這孩子昨天晚上也許根本沒怎麽睡,計程車裏暖氣開得足,他靠在椅背上,困得下巴都抵到了胸口。他合上眼睛時,看起來就沒那麽野了,反而透着股乖巧清秀,像個小姑娘。顧昭雨把外套蓋在他身上,蕭蘅動了一下,眼睛睜開了一小條縫。
“哥……”
“嗯,你睡,離家遠着呢。”
“嗯。”蕭蘅可能是睡糊塗了,點點頭,聲音甕聲甕氣的。
顧昭雨從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憐愛和滿足感來——那種感覺就像是剛給一條小奶狗順完毛,覺得它真的是好可愛好滿足。
他帶着這種滿足感坐回到原處,掏出了手機,同時有五件事在他腦子裏被标成了“待辦”:
他需要讓工作室對蕭蘅的生長環境做一個全面的梳理,有什麽隐患他都要一清二楚;
他還需要和常用的造型團隊約個時間,把蕭蘅那頭黃不拉幾的雜毛處理了,再給他約個營養師;
《亂世奇緣》的制片方那邊需要見一面,他要讓蕭蘅演的不是什麽戲份超長的牛逼角色——一個新人忽然上位戲份又臭又長可是會引起群衆反彈的——他看中了一個草原小王子的角色,論戲份可以說是男八號,但妙就妙在人設巧妙機靈,又一直積極站隊主角一方,屬于主角的及時雨小救星,既賺好感又有神秘感,剛好能引起觀衆的注意,讓觀衆想去百度他一下,又不至于太引人注意,讓觀衆抱怨“是不是帶資進組”;
他手上還有幾個項目,如果合适的話,就都讓蕭蘅試試,如果不合适的話,那就麻煩一點,需要和他熟悉的幾個制片朋友見個面;
最後,還得給蕭蘅買衣服。
他在計程車上完成了其中的三項,當他們下車的時候,他的助理已經開始事無巨細的調查蕭蘅的背景,造型師同意了明天一早就跟他們碰面,《亂世奇緣》的選角導演季依還打電話來把他大罵了一頓,“早幹嘛去了,這時候才來!”原來這個男八號角色還挺燙手的,因為劇組要求駐紮兩個月左右,加上進組前的動作培訓,前前後後加起來可能要三個月左右,戲份不多又是男主的助攻型角色,年齡演技外形都合适的小年輕都不愛演,搞得她也十分頭禿。
顧昭雨推醒了蕭蘅,讓他下車。“醒醒了蕭蘅,我們到了。”
蕭蘅糊裏糊塗地跟着他下了車,這才發現他們站在一家特別大的購物中心門口。
“這兒離家不近吧。”蕭蘅稀裏糊塗地說,“哥,你是不是下錯車了……”
“沒下錯。”顧昭雨說,看了一眼蕭蘅因為褲子短了一截露出來的腳踝,好氣啊,他轉開了目光。
“你還想老穿我的衣服啊?”
“啊?”原本跟着他往商場走的蕭蘅停住了,拉着他要往回走,“別,哥你別破費了,這真的不用,我……”
“你的行李我們過兩天再去你家收拾。”顧昭雨說,“先買點應急的。”
他幾乎是扥着蕭蘅進了商場,蕭蘅和所有半大男孩一樣,對購物有種天然的抵觸,不管顧昭雨拉着他看什麽,他都是同意三連:“挺好的”“就這個”“特別合适”,再加上一個“還要逛啊”,合稱三好一不要。顧昭雨被他氣得都要笑了,愣是按着他試了十多套,最後買了一大堆T恤、襯衫、褲子、外套和毛衣,兩個人四只手都快拎不下了。
“可以了可以了,哥真的可以了——”蕭蘅拼命拉住顧昭雨,才制止了他往下一家店裏鑽,“哥你放過我吧……”
他差點就成功了,可惜顧昭雨在快要出商場大門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忘了買睡衣,所以他們又折回去,買了一大堆睡衣、內褲和襪子。
賣內衣的大媽樂得合不攏嘴,長相俊俏的兩個男孩子,就算是不消費光看着也夠賞心悅目了,她一邊給兩人裝袋,一邊跟顧昭雨聊天。
“你親弟弟啊?”
顧昭雨這個人就是跟石獅子都能聊兩句,應道:“嗯,親弟弟,我倆像不像?”
“像,一看就是一個媽生的。”大媽說,“小夥子多大啊?”
“二十七了。”
“喲,那可該成家了,有女朋友沒有?”
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母胎單身的顧昭雨不說話了。蕭蘅反倒沖一笑,顧昭雨一氣,抓起一個挂在一邊的女士內衣朝他砸去,蕭蘅下意識地擡手一抓,是個蕾絲胸衣……
顧昭雨揚眉吐氣,哈哈大笑。
“這回可以回家了。”顧昭雨拎着袋子出來,兩人又是走到商場門口,他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哎呀,”蕭蘅看着他,氣得直喘氣,眼神很絕望,“忘買鞋了!”顧昭雨說,“走,還得回去——”
蕭蘅:“……”
蕭蘅:“你饒了我吧……”
兩個人在外面瘋狂采購了一下午,顧昭雨像個事無巨細的老媽子,把他能想到的日用服裝都買了個遍,他本來還想給蕭蘅買個手機筆記本平板三件套,蕭蘅蹲在數碼産品區的門口死活不肯進去,他身邊堆得小山似的大包小裹使得兩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九十年代出國采購奢飾品的中國婦女,他只好姑且算了。
他本以為自己什麽都想好了,可千算萬算還是忘了一點。
他們回到顧昭雨位于十七層的公寓,顧昭雨看着他的單身複式,和客廳中央那張沙發一拍腦袋。
“忘了買床了!”
蕭蘅:“……我睡地板都行。”
顧昭雨看他那副可憐的樣子,只好不再折磨他了。這時工作室那邊的消息也差不多回來了,小助理用微信傳給顧昭雨一份将近半兆的文檔資料,顧昭雨氣得想打人。
他冰箱裏還是跟早上一樣,不,比早上還空,早上好歹還有一把青菜,一個雞蛋,現在除了一罐郫縣豆瓣什麽都沒了。他只好叫外賣,他找了家吃慣了的川菜館子正要下單,腦海裏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不知道曲惠愛吃什麽。
——哇,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顧昭雨又仔細回憶了一下,發現他也不知道其他人的口味,他大約好像知道鄭鑫不吃口味蝦,因為他對海鮮過敏……
“蕭蘅你想吃什麽?”顧昭雨放下手機問道,蕭蘅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什麽都行。”
這種回答很可怕,顧昭雨思考了一會兒,找了家口味多的餐館,點了四菜一湯。
在等外賣的時候,他回到樓上用電腦慢慢地讀起蕭蘅的背景來。
這個故事還是很俗套的:
蕭蘅原本有個幸福的三口之家,在他五歲時父親意外身亡,母親是家庭主婦,大學畢業就結了婚,沒有任何工作經驗,只能在一家貨運公司從事簡單的文職工作。工作期間認識了個貨車司機,可能想着好歹是個依靠,就跟這個司機同居了。
同居沒多久貨車司機就開始賭博,一開始是打麻将,後來漸漸就變成什麽都堵,數字也越來越大,還不上錢了司機就躲外地去,留下蕭蘅和母親在家擔驚受怕,應付高利貸。這種日子過了六七年,蕭蘅十四歲的時候,蕭媽媽終于受不了了,有一天她把蕭蘅寄放在鄰居家,又做了好多餃子包子什麽的凍在冰箱裏,然後就再也沒回來。
據說一開始還有寫信,上初中的蕭蘅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去門衛那裏等郵差送信,可是漸漸地信也少了,後來也就沒了。至于信裏到底說了什麽,小助理打聽不出來,但顧昭雨多少能猜到一點。
狠心的父母有個特技,就是愛畫大餅。他們總是把自己說得諸多苦衷,把未來描畫的絢爛多彩,他們的藍圖越壯闊,就說明距離實現越遠。
蕭蘅是怎麽從滿懷希望,到一點點失望,到現在提起母親,臉上就只剩下冷硬的線條的呢?他看着文檔裏的一張初中畢業的合照,他找了好久才找到蕭蘅——他比現在至少能矮二十厘米,整個人又小又瘦,所有的孩子都在笑,只有他皺着眉頭,看起來很迷茫。
蕭蘅在樓下看電視,只聽得見很輕很輕的電視聲,蕭蘅的聲音一點都沒有傳來。
顧昭雨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移民加拿大的時候,顧昭雨可能也是那麽大。她想帶顧昭雨去加拿大,可顧昭雨說什麽也不肯。
他是主動放棄了和母親的相處,但卻有人想求也求不來,只能日複一日地在門衛處等,等到最後心灰意冷。
他嘆了口氣,又繼續看下去——後面的內容跟他猜到的差不多,蕭蘅跟着貨車司機生活,他身上的傷有些是司機打得,有些是收債人打的,司機自己不敢去應付收債人,就經常留蕭蘅自己在家應付那些人,鄰居時常聽見他們家裏傳來動手的聲音,等人走了跑過去一看,桌子被掀翻了,電視機在地上屏幕碎了一地,蕭蘅的身上一定是有某個地方淤青、紅腫、或者滴答着血的,有時候是臉上,有時候是鼻子,最吓人的一次小腿都打斷了——蕭蘅本來是學校裏的體育特長生,跑步的,後來也跑不了了。
這一切當中的最後一絲好消息就是:蕭蘅和這個男人之間并沒有實際的監護關系。
顧昭雨合上電腦,在黑暗中躺平身體,閉上了眼睛。
……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