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只記得幼時之誼,忘記君臣之義,這不是好事。丞相入內便當頭棒喝,将翁主寫與蓋侯的密函交由他自己看。
“你道她是個孩子,十二歲的孩子當真什麽都不懂嗎?這是什麽?”他指着帛書中央的字跡責問他,“‘上乃女流,母返郡兇險,告知家翁,速來救我’……你不是奉命看守翁主的嗎,既然如此,怎麽會有手書從你府上流出?所幸被孤截獲,萬一輾轉落到蓋侯手上,上官照,你只怕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丞相面色如霜,如果少帝不反對,他真想即刻便殺了此獠。愚蠢、幼稚、婦人之仁,這樣的人再留在禁中,将來必然是一大隐患。
上官照被他一通呵斥,漸漸冷靜下來。彎腰拾起布帛定睛看,書寫的筆跡稚嫩,确實應當是出于孩童之手。他托着,一字一句細細端詳,可是內容再如何,都不能讓自己忘記琅琅是死于他之手。他癱坐下來,簡直有些癡傻了,喃喃道:“如果長主不用死……”
“長主不死,死的就是陛下!”丞相看了那個自己包裹傷口的人一眼,這麽倔強,實在令他心疼。她不是受了皮肉傷便哭哭啼啼的姑娘,她自小在校場上拼殺,摔得渾身青紫都不吭一聲。以前是無人傾訴,不得不隐忍,現在有了愛她的人,她為什麽仍舊如此?還不是怕他大怒,上官照便活不成了!不懂她的人,都說她殺伐決斷缺失人性,只有他看得到她的心。即便這個所謂的摯友那麽無用,她也還在以她的方式保全他。可惜上官照一點都不領情,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真正了解她。
丞相長嘆了一聲,咬牙道:“如果能夠解決你多好,便不必廢這麽多口舌了。你應該慶幸,上到現在都沒放棄你,讓你有命在這路寝裏,沖着她大喊大叫。不知侍中可曾想過,為什麽連嫡親的姑母都能忍痛抛卻,你何德何能,到現在還活着?如果她沒有念及幼時的情誼,單憑你的謀略,早就該進閻王殿了。你知道什麽叫一将功成萬骨枯嗎?如果長主不用死……”他忽然覺得好笑,“待她回到朔方,你就知道你有多天真了。她會即刻聯合各路諸侯起事,屆時群雄并起,天下大亂,這便是你想看到的嗎?”
上官照不屈,試圖為自己的不忍尋找借口,“長主無子,她要這江山何用?”
丞相驚嘆于他長了一顆如此冥頑不靈的豬腦,“世上竟有人覺得江山無用?你莫忘了長主是源氏子孫,她要社稷回歸正統,師出有名。你以為天下人只眼熱卻非殿上的皇座,沒有人眼熱孤的相位?當個輔政大臣其實也挺好的。”他說到這裏,讪讪對少帝笑了笑。旋即又正色,厲聲敲打上官照道,“何況伴随權力而生的人,不可能只在乎這一星半點的輝煌。長主此來是為送翁主當皇後,你可還記得?如果女兒當不成皇後,自己當皇後也不錯。長主無子沒關系,梁太後也沒有兒子,如今不是依舊穩居太後寶座嗎?你知道什麽是太後?太後可臨朝稱制,可聯合諸侯重臣廢立君王,孤這樣說,你可明白?”
殿中的上官照仍舊是怔怔的,一再重複着:“琅琅只有十二歲……”
“陛下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懂得稱病不視朝,逼我交出批紅的權力了。你以為十二歲還是孩子?翁主身上流着源氏的血,源氏之中,何來十二歲尚且懵懂無知的人?侍中陪王伴駕,竟連這點都看不透,真叫人哭笑不得。”他霍然轉身看向扶微,“上适才何不讓他死?如此愚鈍之人,留着幹什麽用?”
扶微的視線哀哀落在上官照的臉上,“因為我将他當作最親近的人。帝王之路孤苦無依,難得有個朋友,我不想因為我的一時疏漏,害了他的性命。”
“可是陛下的這位摯友倍受良心譴責,恐怕不日就要出賣陛下了。”他冷冷打量上官照,“上不忍殺你,孤不好違抗她的旨意。如今只看侍中的意思,吵也吵過了,棘手的麻煩也已經解決了,自此若能一心一意效力陛下,那你便活着;如果這個坎兒再也邁不過去,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你可以自盡,孤将你的屍骨送回武陵安葬,也算對得起你了。”
天下之大,無路可走,上官照如今的現狀就是這樣。他呆呆看着少帝,幾次嗫嚅,話到嘴邊又咽下了。怯懦地走到她面前,又是漫長的沉默,最後才問:“陛下傷得如何?臣……死罪。”
扶微終于松了口氣,先前不過氣憤氣哽,現在卻覺得酸楚欲落淚。可是不能哭,将來這樣的事只會越來越多,天天的哭,還有什麽帝王尊嚴可言?
她勉力忍耐,和聲道:“今日的事,過去便過去了,我不會放在心上,但願你也一樣。你和子清,皆是我膀臂,禦前的侍中不會添減,你懂我的意思麽?”
他慢慢點頭,向她揖手,再沒有說什麽,卻行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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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殿宇,像被凍住了似的。雪已經停了,天依舊灰蒙蒙的,兩株燈樹上燭火燃燒,只有微微的亮,照亮了帳幄一隅。丞相伸手過來,“讓臣看看,究竟傷得怎麽樣。”
扶微避讓了下,把手別到身後,“沒什麽大不了的,割破了點皮罷了。”
他卻沉着臉,沒有要放棄的打算。她沒辦法,只好把手遞了過去。
汗巾一層一層包裹,血是止住了,但也滲透了那柳綠的绫羅。他輕輕揭開看,指根割出了連綿的口子,他氣惱不已,“手還要不要了?再深一些,往後筆都握不了。”
她愁眉苦臉,“他要自裁,如果不阻攔,恐怕真的會死的。”
“那便讓他死,侍中是用來為上辦事的,不是用來婆婆媽媽的。”他的語調相當不悅,分明對上官照存了極大的反感,一面換了自己的帕子為她包紮,一面道,“當日你若聽我的勸告,今日就不會把自己弄得這樣被動。上官照此人難堪大用,你怎麽不相信我?”
“那便将他殺了?”她嘟着嘴嗆他,“你的那個好友連峥,蠢事辦得少嗎?一次又一次擅離職守,我都沒有問他的罪,還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擡起眼看她,“上難道不應當獎賞他嗎?他忠君事主,把臣都出賣了,所以多回兩次京,也不算什麽。”
扶微立刻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是啊,功過相抵,怎麽好意思再追責!
他為她悉心打理傷處,下手已經盡可能小心翼翼了,可她仍是吸了口涼氣,“真疼啊,先前倒沒覺察……你給我吹吹罷,吹吹就不疼了。”
于是兩人攜手在木階上坐下,他真的為她吹了兩下,扶微忍不住笑起來,如果不參雜政治,丞相其實是個很溫暖貼心的人啊!
“還疼麽?”
她說不疼了,“已經好了。”然後順勢靠在他肩頭,悵然嘆息着,“我做這件事,很後悔。”
“下令殺蓋翁主嗎?”他倒顯得平常,“可能臣是殺慣了人的,絲毫不覺得陛下哪裏做錯了。如果先前還猶豫,那麽見了這封手書,就更加不當自責了。你不殺人,別人便殺你,政治不是兒戲,既然已經無法回頭,那就肅清道路,讓自己走得更加順暢。”
前兩日他留在小寝,夜裏曾經和她提過翁主的事,換做以前,不需她下手,他早就決斷了。然而現在不能,得顧及她的感受,好多事要容得她自己做主,如此才不會傷了彼此間的感情。她在學着做一位霸主,以前他斷不願看到這種情況發生,現在卻不然。他願意扶植她,做她腳下的一抔土,一塊磚。不論将來自己是否能和她走到底,至少不讓別人扳倒她,說得透徹些,毀也要毀在自己手裏——可能這也是她的心聲吧。
他偏過頭,在她額上吻了一下,“陛下為什麽一定要讓上官照動手?臣知道,陛下左右已經凝聚了不少力量。缇騎、禁衛,好些在你手中,只要想動手,完全可以越過上官照。”
她抱着他的一條胳膊,渾身放松下來便懶洋洋的,有些犯困。
“相父以為呢?”她閉着眼睛說,“請相父為我剖析剖析。”
這位少帝,不是喊打喊殺的莽夫,是懂得打心理戰的将才。如何将一個你拿捏不住的人妥善留在身邊,那就是把他變成和你一樣的人。泥沼裏打個滾,彼此都是滿身污垢,即便他想脫離,除了你這裏,他也無處可去。
翁主死于關內侯府,上官照難辭其咎,所有人都在揣測,蓋侯自然也不例外。更何況翁主确實是他殺的,他心虛,從那一刻起已經淪為同謀,即便他身上長了翅膀,又能飛到哪裏去?
丞相輕輕扯了下唇角,“上很維護他,他左右搖擺的時候,是你替他做了選擇。事實上他再彷徨不定,只有死路一條,唯與你同心,才有機會繼續活下去,我說得可對?上到底是女郎啊,為少時的情義花這麽多心思,究竟值不值得?”
她唔了聲,“我心裏總得留一塊柔軟的地方,安放我在乎的人。即便別人都不懂我,我自己對得起自己的執念,那就夠了。”
她在他耳邊說話,有種無奈又依戀的味道。他的臉頰在她鬓發上蹭了蹭,“陛下害怕變成孤家寡人嗎?”
她睜開眼,忽然感到恐懼,“他剛才說我會衆叛親離……”
他聽後嘲讪一笑,“無用的親衆,失去便失去了,沒什麽可惜。”
他說得很是,靜下心來想,從她受命踐祚時起,她身邊就只有他。這麽多年了,她要感激他還在,就算他曾經那樣欺負過他,現在一切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他終歸是疼惜她的。
她伸出兩臂,緊緊抱住他,“你永遠不會離開我吧?我好害怕,如果你也不在了,我就真的要孤獨到死了。”
他在她脊背上輕撫,“只要上還需要我,我就不會離開。”
有時感慨,就算坐擁天下,能夠相依為命的只有一人,不免感到意興闌珊。然而轉念想想,也許這樣已經是天大的運氣了。帝王路本就孤單,性命之交能有幾人?找見一個助你愛你的,她比歷代先帝更福厚。
她與他耳鬓厮磨,随口問:“諸侯都已經離京了吧?”
他說是,“臣于城門上設宴,一個接一個地将他們送出了禦城。”
扶微不由發笑,這個人有時真是毫無風度可言,城門上設宴,豈不擺明了攆人嗎。他也是嚣張慣了,那些王侯拿他沒辦法。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要一步一步走穩,莫給人可乘之機。你惹得人恨你入骨,萬一落到他們手裏,還指望有個好下場嗎?
他不以為然,打趣向她要邀功:“如何?”
她把臉埋進了他的頸窩,“好,當是如此。”
他複輕聲道:“長主的車辇臣已經派人跟随,可保消息不會洩露半點。但是蓋侯處,也不可不防。”
她惶然擡起了眼,“蓋侯鎮守朔方二十餘年,根基太深,恐怕動搖不得。”
世上哪裏有扳不倒的臣子,越是封疆大吏,越是要冒大風險,外敵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忌諱功高蓋主。一旦皇帝有了除掉你的決心,多少種方法和借口用不得?看似銅牆鐵壁般的地位和權力,其實并沒有那麽堅不可摧。
他不想讓她知道太多,只是安撫她,“上別管,交由臣來辦吧。”
她顯得落寞,抓着他的衣袖說:“我走上的是一條什麽路呢?為了圓謊不停殺人,琅琅屍骨未寒,我們又在算計她的阿母和阿翁。”
她一直想親政,但沒有真正做好準備。女孩子有其軟弱的一面,當得下狠手的時候,她還是猶豫不決,這就是男帝和女帝的區別。
“上想過蓋侯知情後會如何嗎?”他任她牽扯着,心平氣和向她描述,“他是西北王侯的首腦,聯合他們不費吹灰之力。甚至他有可能和匈奴結成同盟,以蕩清乾坤為由,一舉攻入京城。臣與陛下算一筆賬,京城兵力包括太尉治下屯兵,共有三百萬。十二路諸侯加上諸王,共有兵力約一百萬,若僅是內戰,不足為懼,懼的是他們聯通周邊諸國,如此一來勢均力敵,誰勝誰敗就難說了。況且陛下的身份,畢竟是最大的軟肋,可調遣的軍隊,最終是否願意迎戰還未可知。一旦失了人心,朝廷門戶便大開,最後只剩你我兩人,真要做一對亡命鴛鴦了。”
扶微聽他冷靜分析,越聽越感到緊迫,冷汗幾乎浸濕她的中衣,她打了個寒顫,“要趕在蓋侯起事之前……”
他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一字一句道:“上即位以來,危機四伏,臣花了八年時間才令諸侯賓服,過程你從來不知道。這次的危機對于臣而言,早就見怪不怪了,主上年少,臣若沒有鐵腕扼喉,現在皇帝不知是誰來坐呢。如今上長大了,終究要自己經歷一些,才知道朝政的艱難。”
她明白,一個五歲的孩子能夠安安穩穩皇帝當到今日,倘或沒有他在背後扶持,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她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算是她從政以來遇見的第一個風浪,已經這樣令她難過,将來如果再有接二連三的波折,便是想想,也足以心生恐懼。
她腳下搓着,泫然欲泣,“蓋侯的事,我不想過問了。”
他挑眉看她,“那麽臣可以自作主張嗎?”
她點點頭,“你想怎麽辦便怎麽辦吧,我如今提起長主、翁主,頭就疼了。”
她很少流露出脆弱,可見這位表妹的死,也帶給她不小的打擊。他悵然審視她,兩個人面對面站着,她的眉毛都快擰到一塊兒了,他伸手抹了一下,“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嗯?你不是說了嗎,天塌不了,就算塌了,還有臣頂着,不會壓着陛下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這個學生不成就,到底還是差了太師一着。”
他聽後一笑,“你才多少年道行,想出師還早呢。”
她又開始耍賴,“我不想出師了,反正老師都成了自己人,做什麽還花那些力氣做學問!”說着踮足在他頰邊嗅了嗅,“太師今日換了香?是為了來見我,特地熏的麽?”
丞相有些別扭,含含糊糊道:“臣常用這種……”
“胡說,你的味道我記得清清楚楚。”說着伸手去揭他的交領,把臉埋了進去。
她有時候是小孩子脾氣,喜歡一個人,就愛不停地糾纏。他倒也很享受這種待遇,畢竟孤獨了多年,于茫茫人海中遇見旗鼓相當的對手,發展成親密的關系,很不容易。
他抱着她,輕輕搖撼一下,“上官照還要留着嗎?依我的意思,不如一同解決,以策萬全。”
她說不,“再給他一點時間,他從小性情溫和,家裏父母兄長又關愛,還不及我知人間疾苦。”
“你打算一直這麽護着他?可是因為知道他對你有意,所以更加不忍苛責他?”
可能連丞相自己都沒有發覺,他的字裏行間滿含了哀怨和委屈。愛人身邊有個虎視眈眈的情敵日夜環伺,叫他怎麽放心?他本想借此良機一舉将牽涉在內的人都鏟除掉的,可是她不答應,他除了幹着急,沒有任何辦法。
扶微見他面色不佳,笑着搡搡他,“又在吃醋麽?”
他似乎很鄙夷的樣子,驕傲地昂起頭,拒絕作答。
她又搡了他一下,“若是你不反對的話,我今夜想去關內侯府一趟。”
他臉上表情起了變化,“這當口去關內侯府?上最好三思。”
“翁主的死對他打擊太大,我終究要去看看的。”她又瞥了他一眼,“我三思過了,現在就命人備車去……”
他終于伸手拽住了她,似乎很為難,咬着唇嗯了一聲。
扶微心頭暗暗竊喜,“嗯什麽?答應讓我去麽?”
他說不是,擡起一手遮住口鼻,甕聲甕氣道:“臣……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