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冬日陽光正好,融融照着檐下兩人,扶微對長主笑了笑,“姑母看,他們多相配。”
相配才怪了。長主不得已,敷衍一欠身表示贊同。照雖然好,但他對于琅琅來說年紀還是太大了點兒,若能和少帝相配倒很合适,兩個人相差三歲,一起長大,也算青梅竹馬。将來感情日深,皇後算什麽,還不是想廢變廢!至于皇子,那更是天之驕子,憑借外家的勢力,克成大統不費吹灰之力。
分明水到渠成的事,卻因為那個假子泡湯了。長主懊惱不已,只怪少帝欲選後的事,他們得知得太晚,棋差一招便滿盤落索,實在可恨。少帝為顧全大局,将琅琅指給了上官照,從長遠上來說,入不了宮便是與江山無緣,她們此行是無用功;但從私情上來說,其實并不那麽壞……也許遠離政治,找到個不錯的歸宿,對琅琅才是最好的。
長主掖着兩手看,也罷,現在不相配,不等于再過兩年也不相配。照比琅琅大了八歲,八歲又如何呢,只要經得起等待,一樣是如花美眷。
琅琅是嬌養大的,加上年紀又還小,所以說話很直接。她踮起足尖,和上官照比了比,然後揚起笑臉,日光映在她的雙眸,孩子的眼睛,純淨得不染塵埃。
“阿兄嫌我年幼麽?如果嫁給陛下,我覺得年紀還算相仿,但嫁給阿兄,阿兄一定覺得我太小了,是嗎?”
這話說得大家都有點尴尬,上官照哄孩子卻很有一套,“琅琅不該擔心自己年幼,反倒是我該擔心自己太老了,不堪做配翁主。”
琅琅很大度,安慰他不要這麽想,“我最喜歡好看的人,原先聽到陛下為我指婚,我心裏不高興,怕郎子長得太難看,害我夜裏做惡夢。可是現在看到阿兄,阿兄的眼睛那麽美,我覺得阿兄一定是個溫柔的郎子,琅琅很喜歡。”
啊,喜歡便好,不單扶微,連長主都欣然笑起來。這世上沒有一位母親不盼着兒女能幸福,只要她心悅,入不入禁中都不重要了。
可是所有人都感到滿意的時候,上官照卻笑不出來。他回身望了少帝一眼,年輕的帝王意氣風發,大概很為自己的計劃得意吧。他垂首,連嘆息都不能夠,為了達成他的計劃,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扶微自然看見他眼裏的黯淡了,自己起先還有意忽略,但就是剛才那一瞥,實在令她無地自容。她開始琢磨,他說過有喜歡的人,究竟有多難開口,要他這樣隐忍?如果可行,或者把那個姑娘給他找來吧,王侯三妻四妾的不少,讓他得償所願,也算是對他的一點彌補。
“陛下。”她在走神的當口,琅琅晃了晃她的袖子,“陛下什麽時候迎娶皇後?”
扶微哦了聲,“還有五日。”
琅琅笑得無比燦爛,“陛下的新娘子長得好看嗎?”
扶微點了點頭,“皇後很漂亮,也溫柔可愛。”
“陛下的婚禮一定極盛大。”琅琅很羨慕的模樣,“将來妾大婚,陛下可以屈尊主持麽?”
Advertisement
扶微垂手撫了撫她的頂發,“當然,你們都是我的親人,大婚那天我一定到場。”
照和琅琅的婚禮安排在來年三月,因為關內侯府必須重新修葺整頓,才能滿足大婚的需要,時間不宜太緊。加上蓋侯夫婦對幺女的婚事很看重,待到來年三月,琅琅也滿十三歲了,十三歲的新娘子,怎麽都算不上幼小了。
從景福殿出來,扶微仍舊在留意上官照的情緒。他是個合格的侍中,神情永遠機敏謹慎。然而愁雲壓住了眉眼,那雙眼睛便不複往日神采,變得霧霭沉沉起來。
扶微輕輕嘆了口氣,應當說些什麽呢,安慰的話早就說不出口。帝王出行,前後有黃門和侍禦相伴,宮人手裏挑着鎏金香爐,裏面散發的香味彌漫,連外面的氣息都嗅不見了。她做了個手勢,屏退左右,園中只留她和上官照,難得有閑暇時光并肩而行,她邊走邊側身看他,“阿照,你不歡喜?”
上官照勉強笑了笑,“臣沒有。”
“我知道你不願意迎娶琅琅,你心裏有怨恨,罵我兩句我也不怪你。”
怎麽能夠責備呢,喜歡到了一定程度,就算他要他死,他也沒有怨言。他搖頭,“我與陛下的交情,不言怨恨。再說人總要娶親的,陛下五日後便大婚了,君王的婚姻尚且身不由己,何況臣。”
她聽出了不得不向命運低頭的無奈,再想想自己,更是前程渺茫,不知歸處。
“大丈夫立世,愛恨都不能為自己控制。你的不幸是我造成的,我的不幸該歸咎于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她轉過身看遠處山景,層層疊疊的山巒離得很遠,像連綿起伏的烏雲。她負手,喃喃道,“今日朝上與丞相談起北方戍守,為了抵擋烏桓擾邊,要增加一個郡。郡中官員需任命,這正是削減丞相黨羽的好時機。我欲令中郎将衛廣、八校尉中射聲、胡騎兩尉執掌郡國軍事,将京畿職權讓出來,以便填充朕信得及的人進去。文官方面,以禦史大夫為首,許以高位,能支出去一個是一個……”她轉頭笑着問他,“你覺得此舉如何?”
明升暗降,如果能順利實施,當然是極好的政治手段。
上官照颔首,“陛下果真和以前大不一樣了,臣當初被遣回武陵,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唯恐你受制于人,将來生出懦弱貪圖安逸的性情……現在看來是杞人憂天了,假以時日,大權必定能重回陛下手上。”
她對着廣袤的天宇哼笑了下,“可是這假以時日,也許要耗費幾十年時間,想起來便覺得可怕。”
其實他對丞相和少帝的關系很好奇,但作為侍中,他的職責只是為天子分憂,那些私事不該他過問的,他連提都不能提。
寒風飒飒,有些冷,少帝回身往德陽殿去,歷代都有這樣的慣例,天寒之後議政大殿從卻非遷往德陽。德陽殿是北宮正殿,北宮的功能除了一部分作為內眷宮室外,另有光華殿和鈎盾署等,依舊為外朝所用。
少帝在前面走,他跟随其後。少帝今日穿了件青色繡袍,廣袖飄飄,在這萬物蕭條的季節裏,顯出了一點難得的生機。原本是很賞心悅目的,然而不知先前可是蹭到了什麽地方,臀下有一片樹葉大小的污漬,發黑發暗,來歷難辨。少帝自然沒有察覺,依舊走得散漫,他卻仔細盯了半晌。帝王儀容不整有礙觀瞻,于是他将披風解下來,披在了他肩上。
扶微唔了聲,“我不冷……”
照只是一笑,“陛下的袍子上沾了東西,拿臣的披風擋一擋吧。”
她愣了下,心也狠狠絆了個趔趄,臉上不由發燙,“你看見……什麽了?”
他倒并未覺得哪裏不妥,“想是墨跡吧,又有些像血……”眼看着少帝的臉越來越紅,紅得如火燒雲一般,他的話便銜在了嘴裏,隐隐感覺異樣起來。再看少帝,他片刻也不耽擱,匆匆出了雲龍門,不是去德陽殿,是着急趕往東宮方向了。
但願不要是她想的那樣,扶微邊走邊祝禱。算算時間,差了十多天,應當不會的。她回到章德殿,把人都趕了出去,脫下深衣看背後,一看便煞白了臉。
怕什麽便來什麽,奇怪這次居然毫無知覺。老天真是愛開玩笑,不知她究竟頂着這活招牌走了多遠?落了多少人的眼?
衣裳一松手,落在地上,她羞憤、悔恨,在那件血污染紅的袍子前氣紅了眼眶。這東西其實一直是她最擔心的,有時夜裏做夢,會夢見今天這種可怕的情景,所以她向來很小心。估算着時間差不多了,系上月事帶,只穿玄衣,提前幾日預備,總不會出錯的。可是這次到為什麽會這樣,她實在是想不明白。
大概皇帝終有做到頭的一天吧!她蹒跚着站起來,走到殿宇中央燃着木炭的溫爐前,把袍子投了進去。布帛燃燒的氣味沖鼻,她默然站着,看藍色的火舌吞噬一切。然後平靜收拾好殘局,開始考慮接下去應當怎麽善後。
太陽快下山了,她走進直棂窗投下的嶙峋陰影裏,步子很慢,斑駁的光,明亮而短促地打在她的絲履上。行至殿門前,扣住門環奮力打開,版門撞擊門框,發出轟然一聲巨響。殿外的廊庑下站着惶惶的建業和兩位侍中,她堆起了笑,“怎麽都候在這裏?出什麽事了麽?”
她這一句話,令衆人有了片刻松懈。建業撫膝道:“暮食的時間到了,陛下傳膳吧。”
她點點頭,“沒什麽要事了,侍中們今夜可出宮返家。”
“諾。”斛律普照鞠腰領命,正欲退下,見上官照一動不動站着,腳下不由也頓住了。
扶微不悅,冷冷看向上官照,“侍中還有事?”
上官照猛回過神來,拱手呵腰長揖,一步一步後退,退出了天子路寝。
随侍的那六位宮人,第二天消失得幹幹淨淨,據說是伺候不周引得少帝震怒,當夜便交由掖庭獄處決了。上官照聽完,背上出了一層冷汗,在這深宮裏人命算什麽呢,有時還不如一只杯子,一雙筷子。
入冬後的天氣總是趨于陰沉,穹隆矮了,随時有可能落下一場雨來。皇帝的大婚将至,禁中除了預備婚儀的幾個官署,于其他人來說一如往常。夜裏天寒,侍中們留在值宿廬舍裏烤火喝茶,閑來也聊聊私事,斛律普照對他的婚事大大贊美了一番。
“好姻緣。”斛律笑着說,“門當戶對求也求不來。不過蓋侯府據說向來規矩重,你又是新開的府,家中仆婢都預備妥當了吧?”
“入府就能上手的難找。”上官照搖了搖頭,“一直忙于宮中事,家裏也顧念不上。”
斛律卻笑得含蓄,“要懂分寸,又拿得上臺面的,委實不好找。翁主年幼,君風華正茂,小妻①、禦婢②當然一個不能少……”
話還沒說完,被上官照搗了一拳。斛律稍稍年長兩歲,兩個人又在一處供職,私交也很好,平時說些玩笑話,并不會惹得對方惱火。吵吵嚷嚷一通拉扯,最後還是斛律告了罪才作罷。當值時不能飲酒,兩人以茶代酒,碰了幾回耳杯。後來無意間又說起掖庭令谒見的事,斛律的表情一瞬便肅穆起來了。
“上不知作何想,景福殿宮人俱由掖庭令發落流放萬裏。今日張令入章德殿,就是為此事。”
上官照心頭鈍鈍一跳,知道眼下不過是那些宮人,再接下去,也許就是長主、蓋翁主,他,甚至是蓋侯周充……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測究竟有沒有根據,但無數前因後果聯系起來,那團陰雲就籠罩在上方,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如果一切正如他所想……他不敢想象。這是個驚天的秘密,以少帝的決斷,不會留下任何隐患。他隐約看到自己的将來,恐怕沒有退路可走了。如果當真如此,後悔的不是其他,這項指婚才是最大的錯誤。他還記得幼小的,可憐的阿嬰,站在木樨樹下兩眼含淚的樣子。光陰荏苒,短短六年而已,他已經變得滿身鋒棱,變得他再也辨不清真面目了。
究竟該稱他還是她?他在武陵時活得逍遙,平昌侯的三公子,青年才俊,春風得意。二十歲的年紀,身邊沒有禦婢是不可思議的,所以他懂女人,知道女人和男人的分別。面對少帝時他疑惑過,但不敢懷疑,只當是自己情切導致認知的錯亂。可是事實究竟是怎麽樣?那件袍子上一閃而過的污漬在他眼前不斷重現,加之少帝其後的表現,再與種種前情遙相呼應,足可以令他魂飛魄散。
伴君如伴虎啊,今天的阿嬰已經不是往日的阿嬰了。他低下頭漾了漾耳杯裏的茶湯,将那湛綠的液體潑在了青磚地上。
“子清,你那日看見中宮的樣貌了嗎?”
斛律普照吓了一跳,“你怎麽想起問這個來?中宮的樣貌豈是你我可以随意議論的!”
他讪笑:“不過是兄弟間私談,用得着這樣上綱上線麽?”
斛律松了口氣,回憶起少帝染疾那天的經過,緩緩搖頭道:“中宮出入都帶着幕籬,根本看不見面貌。且丞相是引人,誰也不敢上前驗證。”
所以這事若是真的,連丞相都是知情的,如此就算少帝願意留他,丞相也容不得他吧。
他失魂落魄,斛律見他有些反常,正要詢問他,殿中黃門來傳話,說陛下召見上官侍中。他略頓了下,放下手中耳杯,提劍走出了值廬。
十月的風,吹在臉上冷厲如刀割。甲胄加身已經感到沉重,心裏壓着事,腳上愈發灌了鉛一樣。少帝還在路寝裏審閱尚書臺發來的奏章,他行至殿門上頓住腳,依禮回禀:“臣照,面見陛下。”
殿裏傳出一聲“進”,他勻了口氣,方才邁入殿裏。
少帝坐于繡幄中,雁足燈上粼粼的火光照亮臉龐,溫潤的,一點鋒芒也無。聽見他的腳步聲,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大婚在即,迎親事宜太多太繁複,我看着便頭痛。後日由太尉和太保替我親迎,為防橫生枝節,你率南宮衛士連路護衛,若有緊要情況,可先斬後奏。”
上官照拱手領命,“諾。”
“還有,”少帝手上筆走龍蛇,口中卻吩咐得條理清晰,“魏國國相今日入京了,呈手書報于臺閣,我還沒來得及召見。明日你去四方館會他一會,且看他此行是否帶了魏王對田邑的處置……”
“諾。”
上首的人終于擱下筆擡起頭來,大約也察覺了他的異樣,微微一笑道:“照,你今日怎麽和平時不一樣了?是不是有話同我說?”
他哀凄地望着她,有千言萬語,又不知如何開口。她提着玄端從莞席上站起身來,一樣的眉眼盈盈,但即便是笑着,他也覺得笑中有深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看待她了。
“朕怎麽覺得侍中好像與我生分了?難道我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得罪侍中了?”
上官照長揖下去,“陛下言重,臣惶恐……”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溫煦對他說:“阿照,我和你自小一同長大,我任人宰割的時候,是你伴在我身邊,我對你的感情,遠超你的想象。無論将來如何天塌地陷,我最信任的只有你,願你也同我一樣,不改初衷,心如明月。”
她的指尖微涼,但手心是溫暖的。上官照看着她,心裏漸漸沉澱下來,啓唇道是,“臣為上生,為上死,過去是如此,将來更是如此。”
她聽後笑意終于蔓延進了眼底,悵然道:“我身為帝王,有太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即便我不說,知我如你,也會懂我。我要如何同你解釋才好呢,說得太多,反倒不珍貴了。只有一句,你看我是佛,那我便永遠是佛;你看我是妖,那我便不得不做妖。一切在你,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對嗎?”
鼻腔裏霎時盈滿了涕淚的酸楚,他甚至不能再看她,只垂着眼點頭,“我都知道……我都知道,阿嬰。”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雙手合住他的牽引起來,隔着自己的手指,把唇印下來,甕聲說:“我還有一件事要托付你,替我留意定陽長主和蓋翁主。我畢竟不是鐵石心腸,不希望最後走到那一步。但若不得不為時,那麽……”
他看見她眼裏烽火必現,別無選擇,只得咬牙應承。
①小妻:妾,小老婆。
②禦婢:以身體侍奉主人的婢女,與妾性質相同而名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