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這一夜,果然還是不安穩的一夜。
丞相也有犯困的時候,床被人霸占了,沒計奈何只好在案後的重席上湊合。推開憑幾換了個隐囊,還好天氣并不涼,夜裏沒有衾被也不感到冷。
他睡得迷迷糊糊,因為裏間有個天下第一的病人,只能囫囵合一會兒眼。将要入夢時聽見幽幽的聲氣傳來:“阿叔……阿如,我渴了。”
丞相忙起來,暈頭轉向去桌旁倒水。水是溫在暖壺裏的,即便到了後半夜,入口也剛好。他捧着杯子跌跌撞撞過來,蹲在床前往上舉,“陛下,喝水。”
床上的人支起身來接,手指有意無意撓了下他的手背,他一激靈,困意頓時減少了大半。
“我做了個噩夢。”她輕輕說,半邊臉貼在床幫上,那種孤伶伶的,幼小而可憐的樣子,叫人心頭老大的不忍。
丞相是個不懂溫柔體貼為何物的人,聞言嗯了聲,“知道是夢就沒什麽可怕的,多喝水,好好睡。”
扶微有點失望,照理不是應該問做了什麽夢,然後安慰她“我在你身邊”的嗎?虧她花了那麽大的自制力半夜醒來,自己都有些暈,難道他還沒糊塗?是誰說半夜裏腦子最不好使的?是建業!她早就應該想到,他說的是他自己,按在丞相身上根本不管用。
她咬了咬牙,轉過臉低聲啜泣。等了半天,他總算想起來問她怎麽了,她用委屈的語調說:“我夢見我阿母了,她抱着我哭,說自己這一生太過不幸。沒想到餘下一個女兒當了皇帝,可惜也同她一樣,婚姻上坎坷。”
丞相聽後半晌沒說話。先帝樓夫人确實可哀,出身小門小戶,走在路上被當時的丞相曹煊相中,送進了禁廷。十七歲服侍君王,十八歲有孕,十九歲生下少帝,二十歲便被迫自盡。禁中的四年得過寵,但并不是張揚的個性,安靜地來,安靜地去,除了一個孩子,這世上找不到任何她來過的痕跡。
作古的一代人,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以前他一直以為少帝的脾氣像她母親,直到最近她亮出了獠牙,他才意識到,其實她就是另一個先帝。有深謀,有遠慮,圖謀的時候百樣俱好,絕情的時候也毫不猶豫。
可是丞相還是不解,“陛下不是已經不記得樓夫人了嗎?”
扶微的假泣又被他打斷了,“你會忘記自己的母親嗎?雖然我不記得她的長相,可是我知道那就是我母親。總之我阿母抱着我哭了,她說我婚事不順,十分心疼我。”
丞相蹲得腿發麻,站起身道:“那麽陛下自己覺得呢?”
她不答,反問他,“我要和別人成親了,你不難過嗎?雖然看上去像一場鬧劇,果然要成事還是可以的。靈均十四歲了,我瞧他體格不錯,身手也很好……如果我和他做真夫妻,你怎麽辦呢?”
丞相輕蹙着眉,低垂着眼,眼睫的陰影停在顴骨上,那眸子雲山霧罩,叫人看不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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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将至,于他來說唯一的一點不好就是要歸政了,他得想想怎麽留住手裏的大權。權臣麽,古往今來都沒有好下場,尤其他這種輔過政的,即便活着的時候得善終,說不定将來皇帝的哪根筋被挑動了,扒開棺材鞭他的屍也不是沒可能。當然身後事他是顧不上了,他的目标是活到八十歲。眼下人生路走了不到半程,大權旁落招來殺身之禍,這是他不願意發生的。
其實她的婚事無法回避,必須要完成。平常人可以光棍打到三十歲,皇帝不能。他培養靈均是他未雨綢缪,十多年前種下的樹,到今天總算可以砍下來打家具了,他肩頭的擔子又輕了一半,這樣不是很好嗎?可是淡淡的悵惘萦繞心頭,說不上來是為了什麽。
“陛下成婚,臣就可告慰先帝了。”這個答案很令自己滿意。
“騙人。”她低低哂笑,從肘間擡起頭來,眼裏有細碎的金芒,“其實阿叔對我何嘗沒有感情,只不過被權力遮住了眼,視我為仇敵,而非親人罷了。”
你和諸侯王都一樣,扶微心裏輕聲說。她沒有忘記丞相的爵位本就是侯,長策侯。萬全之計,長久之策,文帝贈了他一個極端貼切的封號。她曾經怨恨阿翁給她留下這麽大的麻煩,但轉念一想,沒有他還有別人,如果是個野心勃勃的親叔叔,她倒真沒地方下嘴了。
還好他年輕,俊朗,沒有成婚。這哪裏是什麽攝政大臣,分明是提前定了個好夫婿。
丞相不知道她在盤算什麽,聽了她的話,不管心裏認不認同,口頭上只能打太極。
他揖起手道:“陛下是睡迷了罷?臣與陛下一條心,過去是,将來也一定是。”
她哧地一笑,“永結同心麽?這倒不錯,我也正有此意呢。可惜今日身上不便,否則和夫人洞房也無不可。”她看着他,眼風如鈎,“你不知道,我整日肖想你,委實忍得煎熬。”
言語上占便宜,是她的小情趣。放狠話麽,誰不會呢。丞相因為夜深了,腦子有點懵,也沒細想,脫口道:“別怪臣沒有提醒陛下,造孽太多,将來可是要還的。”
扶微愣了一下,好像沒有反應過來。等理清了頭緒,頓時打了雞血似的,坐起身道:“真的麽?不要等将來了,現在便還吧!”
半夜的少帝怎麽和平時不太一樣了?果真這夜有毒,還是他上了年紀,開始心猿意馬?
丞相糊裏糊塗鬧不清原委,平時他不是這樣的,這些年大事小情不斷,從沒有一件讓他如此迷茫過。案頭燈火葳蕤,照得人眼發花。她側身對着光源,他努力乜起眼分辨,才發現她胸前微隆,居然有了一種叫做曲線的東西。
他一驚,“陛下不該把縛帶解下來。”
“可是我勒得喘不上來氣了。”她哀致道,“好像勒得越緊,流的血就越多。我全身的血都給控下去了,這樣會死的。”她邊說邊扭身,本想擺個誘惑的姿勢徹底打破丞相的心防,誰知一掀錦衾,被褥上紅了那麽一大片,頓時就綠了臉。
“啊!”她霎着眼睛看他,“漏出來了?”
丞相表現得居然像個行家裏手,不急不躁點評:“沒有及時更換。”
于是所有香豔绮麗的設想,像博山爐裏的輕煙一樣,一瞬都消散了,剩下的是揮之不去的濃稠的狼狽感。不過十年皇帝不是白幹的,扶微不像其他姑娘遇事慌亂,她端莊優雅地直起身,對他笑了笑,“朕少陪,相父自便吧。”在他的注視裏,穿着被血染紅的綢褲,慢吞吞走向屏風後。
所以尴尬的變成丞相了,他看着一片狼藉的被褥,又不好叫人拿去清洗,接下來應該怎麽辦,他也有點手足無措。
少帝的聲音傳過來:“相父別管,我自己會收拾。”
丞相才想起來她不能用涼水,匆匆走出門,半夜的相府靜悄悄的,只有遠處風燈下一排缇騎,釘子似的伫立着。
家丞自然不敢睡,一直在廊子那頭等候傳喚。見丞相出來了,忙迎上前問:“君侯有何吩咐麽?”
丞相勉力表現得淡然,“打熱水來。”
家丞應諾,百忙之中抽空,別有深意地瞄了他一眼。
半夜裏要熱水……看來丞相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雖然他知道家主的為人,但鑒于外界關于他和少帝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聽多了不信也信了。況且先前看見的那些,兩者清白才怪!家丞縮着脖子感嘆,家主二十八歲還未婚配,原來确實有這方面的難言之隐啊。所以和錦衣侯的關系又是怎麽樣?好像一切都變得耐人尋味起來了……
家丞一溜小跑去辦了,丞相複想了想,“再備一床幹淨被褥。”
這回家丞的“諾”從廊庑這頭蔓延到了那頭,腳下速度之快,生平僅見。
他也知道,以後在這府裏恐怕是擡不起頭來了。迷蒙的夜色,暧昧不明的種種,他真是沾上大麻煩了。
丞相嘆了口氣,進內卧開櫃門,找了套中衣出來,“陛下把衣裳換了吧。”
一只纖細白淨的手從屏風後面怯怯伸出來,“相父……真乃國之棟梁。”
這回不叫他阿如了,自己也知道害臊了吧?丞相沉着嘴角,将衣裳塞進她手裏。回過身,站在室內滿心茫然,被褥和中衣亂七八糟,他到現在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遭這份罪。
檐下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是仆役擡熱水來了。他忙把衾被蓋起來,指派他們放在門外,然後打上一盆送進去,“陛下,可要清洗?”
屏風後半天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才傳出嗚咽的聲音:“相父……不愧是朕倚重的元老。”
他心下了然了,看來這份打擊不輕,少帝自知顏面掃地,終于堅持不住了。
“陛下不必自責,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嘛。陛下初通人事,暫且不熟練,将來日子久了,自然就不會出錯了。”他一面安慰她,一面把被褥卷起來放到一邊,另換了幹淨的給她鋪上,然後朝屏風方向長揖行禮,慢慢退到了外間。
忙了半夜,丞相覺得有點體力不支,倒不光指身體上的,精神上的折磨也很累人。他們君臣現在的處境,似敵非敵,似友非友。說情深,她每天都在琢磨怎麽扳倒他;說對立,連這麽丢臉的事都要和他共享,他已經不知道拿什麽來形容這種辛辣嗆眼的關系了。
撫撫額,轉身拿起一卷簡牍來,随意看了眼,發現參奏的居然是荊王傭兵,燕氏暗中提供兵械甲胄。這樣的奏報非同小可,展開後查閱卷尾署名,奇怪是從民間來,究竟是誰上疏,并沒有寫明。
大殷是如此,帝王為廣開言路,并不限制只許官員奏事。民間來的奏簡也需一一篩查,如此百姓疾苦可上達天聽,皇帝才好切實了解自己治下的民情。不過這種不具名的東西,本身就有诋毀的嫌疑,完全可以壓下不報。他将竹簡卷起來,擱在了駁議的案幾上。
無風不起浪麽,他趺坐下來,對着燭火沉思。他多年不和燕氏有往來,也是怕一旦失勢,連累阖家。可是他的防微杜漸,架不住旁人的別有用心,燕氏若出變故,他自然也難逃其咎……看來有人忍不住,終于要對他下手了。
他轉過頭,望向那輕紗壁缦的內寝,眼裏一片荒寒。天下誰容不得他?也許是諸侯,也許就是屏風後的人。如今天下勢力三分,任何兩方聯手,都有可能使朝政傾斜,她甘願冒這個險嗎?
鋪地的毛氈發出細碎的聲響,一個身影在幔後探了下頭,“阿叔?”
她對他的稱呼可以随境況自由改變,欲輕薄時叫他阿如,表親厚時叫他阿叔,樹立威嚴時則叫他相父。
他立起來相迎,她穿着他的中衣,平時看上去已經有大人模樣,但當他的衣裳加在她身上時,才驚覺彼此身形天差地別。袖子很長,垂手幾乎到她膝蓋。庫管卷了好幾圈,可惜緞子太滑,走了兩步就垂委在腳下。她只好用手提着,一步一蹭地到他面前,行動稚弱,臉上一片天真爛漫。
“今日給阿叔添麻煩了,我不知道會弄成這樣。”
他報以微笑,“臣說過,陛下是沒有經驗,料想別的姑娘頭幾回也是這樣的吧,時候長了就好了。”
她頰上一點酡紅慢慢升起來,低着頭,腳尖在席上漫挫,“讓別人看見,我大概要羞死了,可是在阿叔跟前,我心裏還是很坦然的。第一次也是和阿叔一起麽,你見慣了,應當不會笑話我吧?”
她仰起臉,眼睛像星月一樣明亮。他低頭看她,不動聲色往後退了半步,“不會,天下可笑的事多了,陛下之事是人之常情,沒什麽值得臣笑的。”
她是個機敏的人,他的這點風吹草動早就發現了。他退後半步,她就前進一步,“阿叔怕我麽?”
丞相似笑非笑,“臣對陛下只有敬畏,無所謂怕。”
“真的?”她笑得極溫婉,仿佛把過去十五年積攢的甜美都用在了今夜,“我知道阿叔其實一點都不怕我,我敢放肆,不過是仗着阿叔對我的寵愛。”
寵愛這詞真是想多了,但丞相不能否認,否認了就是不給面子,說不定天子一怒,血流兩步。他唯有嘆息:“陛下,以往你我君臣,相處得不是很好嗎?臣願以後常如此,陛下信臣用臣,臣為社稷肝腦塗地,臣與陛下……各安天命,各生歡喜。”
她沒願意細聽,嘟囔了句:“兜兜繞繞,不就是想讓我放過你麽。可惜得很,自我打定主意那天起,我就沒想過放棄。阿叔應當知道我的為人,我氣量狹小,睚眦必報,就算哪天駕崩,喜歡的東西也要帶上随葬。話說得太明白,顯得我不矜持,有時候我都懷疑,阿叔一再推辭,可是很享受我這樣的糾纏?”
這是哪兒和哪兒!在這之前丞相想好不退縮的,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罷了,他吃的鹽比她吃的米還多,用得着怕她嗎?尊嚴和臉面不容他退縮,想起剛才那份匿名的簡牍,心裏更是疙瘩起來。然而就像一個注定要輸的人,無論如何翻不得身一樣,她一出現,他就已經敗了。
外面弦月早沒有了蹤影,他拱手道:“天快要亮了,陛下再去睡一會兒吧。臣給你換了新的被褥,黃門令那裏也得去傳個令,命他回宮為陛下準備替換的衣裳。”
“可是我覺得阿叔的衣裳,我穿正合适。”她抖了抖衣袖,拗出個婀娜的舞姿來,“阿叔瞧,像不像上次那個跳《春莺啭》的胡女?”
他心裏煩躁,只想早早打發她,“胡女不過是個玩意兒,怎可和九五之尊相提并論?陛下你去睡吧,臣風燭殘年,實在經不得整夜耗。天亮還有刺殺案牽扯出來的人要審,就當陛下憐恤老臣,容臣合會兒眼吧。”
她似乎不高興了,板着臉看他,“我難得來一次,你就這樣不耐煩我?天亮準你休沐,可好?”忽然軟化,溫言細語靠過來,“日裏人多,我要裝帝王樣子。現在沒有外人,阿叔還不準我撒嬌麽?”
她這一撒嬌,便撒進了他懷裏。丞相打算推開她,她卻兩手一扣,緊緊把他的腰扣住了。
“烈郎怕不怕纏女?”她嬉皮笑臉,“尤其還是做皇帝的纏女,阿叔你好福氣喲。”
丞相是徹底潰敗了,悲壯地扭過頭喃喃:“罪過、罪過……臣對不住文皇帝,對不住先帝。”
有什麽對不住的,不過被她抱了一下,一副背叛了家國的樣子,何至于!不過她眼下心情極好,片刻的溫存,就算搶來的也夠她消受了。天快亮了,天亮後各有各的立場,她就再不能這麽放肆了。有時候當皇帝也當得她厭惡,如果能做他的夫人就好了,持持家,生生孩子……只可惜嘗過了權力滋味的人,沒有那麽容易罷手。她和他都一樣。
天邊終于漸漸泛白,溫柔鄉裏雖缱倦,該去的還是不能留戀。
她在朝陽裏着好冠服,佩上授帶,黃門匍匐在腳下為她整理金鈎玉環,她轉過頭對他輕笑,“昨夜多謝相父看顧,我的身體已經無恙了。相父一夜辛苦,今日便歇一歇,由禦史大夫和上官侍中代勞吧!韓嫣一案要徹查,但我也有些怕,唯恐牽連太多,動搖大殷根基。請相父代我審度,萬事還是以平衡為主。太後……”她微頓了下,“永安宮的宮門封得太久,朕實不忍。再有月餘就是立後大典,我不希望到那時太後還在禁足,因此一切都倚仗相父了。”
原來是在這裏候着他呢,為提拔上官照,真是用心良苦。丞相俯身揖手,“敬諾。”
她不再逗留,負手昂然出門。丞相送至木階下,她臨上車時在他手上輕輕一按,那舉止,真像禦幸過後辭別愛妃的模樣。
丞相垂着眼,始終沒有擡頭。
送走禦駕回到卧房,床褥間她後來也曾稍作停留,隐約還散發着蘼蕪香。丞相籲了口氣,在床沿坐下來,正想抻抻筋骨,忽然見素潔的枕席間有一截紅色絲帶蜿蜒而出。是什麽?他伸手去拽,慢慢牽出個朱紅色的物件,展開一看,嬌俏宛然,是她的抱腹①。
天底下論大膽,除了她,大概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了。孩子的心,真是固執又殘忍。
外間傳來長史的聲音,沉沉奏報:“君侯,荊國門下議曹史求見。”
丞相輕輕哼笑,将抱腹收進袖袋,起身出門,“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