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惟将終夜長開眼
懷鈴睜開眼睛,輕薄的紗幔在風中晃動,她盯着看了一會兒,複又閉上雙眼,仿佛靜靜地安眠,等待某個溫柔的聲音把她從夢中喚醒。是夢吧?她翻個身手掌壓在胸口,也許真的只是個噩夢呢。
“三公主,該起了,已辰時二刻了。”
懷鈴睜開雙眼,看向站在她床邊的人。來喚醒三公主的小紅被三公主靜默而專注的注視吓到,小聲說:“公主?”
自從經歷過那場戰争,盡管已過去半個月,公主每天醒來都會這麽看着她,讓她時常惴惴不安地揣測,是否是那時她丢下公主奔赴四公主而讓三公主心有芥蒂,但是轉念一想公主一貫的性子,既有事托付她應該不會因此而怪罪于她。她便懶得再想,畢竟主子的事情知道得再多也沒什麽用處。
公主轉頭盯着搖晃地帳頂,良久才試探般問:“李媽呢?”問完三公主便一動不動地躺着,仿佛并不需要別人的回答。小紅不忍,低下頭。這些日子,公主也有開心歡喜的時候,只是不管做什麽也好,都會仿佛驀然想起什麽一般,将倏然靜默的眼睛轉向小紅,問:“李媽呢?”問完,便會陷入長時間的沉默。小紅不知道她是陷入了回憶,還是在悼念亡者。李媽被送回老家安葬時,公主追着馬車哭的樣子,小紅一輩子都忘不掉。能伺候這樣一位良善的主子,李媽也算死而無憾了吧。
穿好一身藍底鑲白立領宮裙,頭簪兩只素簪。有人通報,四公主來訪。三公主起身迎出門去。日上梢頭,鈴珑閣經過修繕恢複往日光景,懷慧領着兩個宮女走進大門。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灑落在花圃中的鳶尾開得一如往昔。只是每當懷鈴擡眸看見那藍色的鳶尾,抑或回望獨自守在一旁的小紅,總會一陣恍然。
誠瑞元年,大秦的皇城之亂歷經一個月終于平息,二皇子被誅殺于南門朱門之下,萬人唾罵。六皇子據守皇城卻寡不敵衆,殉難于城破之日,忠心赤膽感天動地,特封鎮軍大将軍,追封衷親王。文武百官為其送葬,其葬禮禮制遵照親王禮。先皇因二皇子的不孝萬念俱灰,大病一場後把三皇子立為儲君,三日後傳位于儲君,同年新帝登基,改年號誠瑞,遵秦平帝為太上皇。這位具經天緯地之才的帝王,終于開始施展他的治國抱負。同年,南援大秦的赫連自退千裏返回部落,并請求兩國結成秦晉之好,新帝應允。昭告天下為顯誠心,将把大秦第三公主嫁于赫連王,次年七月大婚。
“你的簪子我待會兒讓人給你送過來。”懷慧說。懷鈴心髒倏忽一緊,“你找到了嗎?”
“本來我放在很安全的地方,但是……”懷慧眼眸轉暗,“你知道,逃亡途中萬事不易,命都尚且保不住,何況其它呢,一路上東西能棄則棄,錢財也散的差不多了。”懷鈴拍拍她的手,有些不忍,在這場災禍之前她還只是一個天真嬌蠻的小公主,“一切都過去了。”
“所以回來一時尋不到,便以為弄丢了,後來覺得實在對你不住,又遣人把帶回來的東西都翻找一遍,才在一個角落找到。畢竟……”懷慧說,“那只蝶飾對你是很重要的東西。”李媽逝去的消息懷慧已知曉,她隐約記得母妃說過那只蝶飾是三姐姐奶母給三姐姐做的禮物。
“我記得你有兩個那種樣式的頭飾”懷慧說。
懷鈴身形微頓,後來蕭馳另外給她做了一個,在懷慧把李媽那只還回來之前,她一直帶着蕭馳送給她的那只,但卻在皇城之亂中丢失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不見的。
“另一個丢了,在戰亂裏。”懷鈴勉強笑道。
懷慧愣怔,頓了頓才開口:“你待會兒又要去侍疾嗎?”
賢妃在皇城之亂的逃亡中本就車馬勞頓,後來得知六皇子的噩耗後更是一蹶不振,從此長卧不起。在這扒紅踩低的皇宮裏,也就懷鈴能時常去伺候在側。
“嗯,我待會兒就過去。”懷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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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何必如此,”懷慧蹙眉:“當年她對你的好多半敷于表面,後宮誰人看不出來,也就騙騙不問後宮之事的父皇。後來你們關系不也淡了,人人都道大秦的三公主不僅忠貞愛國,也是孝順賢惠至極。你難不成是為了個好名聲?”
懷鈴勉強笑道:“好名聲又有什麽用呢,我……姻緣已定。到底是照拂過我的人,我若不過去到底心理不安。”
“是嗎?”懷慧不置可否。
“對了,雨滴她……可還好嗎?”懷鈴問,雖然對雨滴無法有好感,但莫名還是希望她能過得好一些,也許是自己經歷了太多不幸,不希望再多添悲劇。
“她啊,”懷慧歪過腦袋,半響才道:“我怎麽知道,哦……我隐約聽見有宮女說前天她死了,聽說是自缢而死。”
懷鈴呆呆道:“這……”
“怎麽了?”
懷鈴牽動嘴角,露出一個生硬的微笑:“沒什麽。”
登上賢陽宮的臺階,半舊的簾幕被人揭起,懷鈴走進去。殿內不同于往日的明亮光鮮,因主人長時間卧病,因此四處垂下重重簾幕,讓本就半舊的陳設顯得陰暗幽靜,她甚至隐約聞到那些桌凳上灰塵的味道,室內彌漫着濃重的藥味。內室床上的人聽見王媽媽的通報,吃力撐起身子,王媽媽為她在後背墊好顏色暗淡的枕頭。
“……鈴兒?”床上的人小聲問。王媽媽忙搬來凳子,懷鈴在床邊坐下,問:
“娘娘身子可好些了嗎?”
賢妃搖搖頭,又點頭:“你能來看我,我覺得好多了。”
懷鈴看着她日益枯瘦的手腕,無言移開目光。
“天兒開始涼了,”賢妃說,目光落在光鮮不再的室內,“要多穿些衣裳,別着涼了。天兒這樣冷,也不知道銳兒在地下冷不冷……”說完這句話眼淚從她皺紋愈深的眼角流出來,不一會就淚流滿面。王媽媽勸道:“娘娘每日這樣哭,皇子泉下有知也不安啊,他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就是到了地下,閻王爺也必定會給他投個好胎。”說着王媽媽也開始拭淚,她是啓銳的奶母,對啓銳的感情何嘗不深厚。
聽着她們壓抑的低泣聲,懷鈴心中亦感到蕭索。她和賢妃雖說有殺母之仇,但此時都是失去至親的可憐人。
“明年七月,你就要出嫁了。”半響後賢妃收淚說道,哭完之後她看起來好一些。
“是。”懷鈴答。
“是……赫連啊。”賢妃露出思索的表情,那是個遙遠的地方,又是個蠻荒之地,只是……“赫連王小時候在大秦住過些時日,你還記得他嗎。”
“有些模糊的印象。”
“這次也算是他救了你,聽說是他帶兵奪回了皇城,若是再早一些……”賢妃眼睛又現出恍惚來,“若是早些,我的銳兒便不會死……”她又開始哭,邊哭便索然地搖頭,用手掌拍打胸口,“為什麽,辦法那麽多,卻要用那麽危險的計,留我銳兒一個人在那兒,我的銳兒!銳兒啊!我還不如像何氏,一刀刺死自己幹淨!”
“娘娘……”懷鈴看着賢妃,卻說不出下文。是啊,三皇子為了皇位出此險招,死的又何止啓銳一人,她的李媽媽不也是……雖說不管什麽計劃都是要死人,但內心深處她自己又何嘗不怨三皇子。想到李媽媽,懷鈴也紅了眼眶。
這時有人報:“娘娘,皇上賜些綢緞藥草來了,是否……”
“給我扔出去!”賢妃吼,她仿佛一夜之間爬滿的白發胡亂披散,面色蠟黃,枯瘦的手胡亂擺動,雙腳亂蹬,“通通丢出去!我不要他們假惺惺!若是有能耐,把我的孩子還給我!滾!去回禀了你們主子!!滾出我的賢陽宮!”說完又捂住臉嗚咽,哭聲仿佛從胸腔中逼出來。巨大的哀傷又開始在她周身彌漫,仿佛陰魂不依不饒。
懷鈴的手在被褥邊握緊再放開,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麽。
再一次掀開垂簾走出門口,看到烈日當空的天空下哪裏都是徒然的白,刺人眼目的白。和王媽作別,她走進如雨的烈陽。當鈴珑閣的大門打開,門內或站或坐的宮女太監們回頭看她,行禮。有人上前捧上一個盒子,打開裏面赫然躺着一個精巧可憐的蝴蝶頭飾。那個方臉的婦人從門外快步走進來,歡快地招呼她,把蝶飾簪在她的頭上,扳着她的小肩左右打量,臉上是溫柔的笑。一切開始扭曲,宮女太監變得清晰,她又一次看見空蕩蕩的內院。如同上一世總是吵鬧實際空落落的孤兒院。
其實無所謂,遠嫁去遙遠的草原,或其它陌生的地域,對于她已經沒有區別。因為這樓閣這皇宮這整座皇城已經變成一座空城內的空洞建築。她走到李媽小屋裏,那張床那個脫漆的小櫃子還一如往昔,當日頭落下去,她就拿起火信點燃油燈,靜坐片刻後在李媽的床上和衣睡下。小紅端進飯菜,又完完整整地端出去。她睡在那張故人睡過的木床,直到油盡燈枯依然不能入眠。
小紅蹲在門外仰起腦袋,數遺失在天幕上的夜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