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課鈴響之後，準備回家的姚纖纖被負責教德文的道斯夫人留課了。
道斯夫人總是穿着一身黑裙，頭發盤成髻子牢牢束在腦後，平日裏很少笑。姚纖纖偶爾看着她時，多少會有一絲恍惚感以及莫名的熟悉感。
“道斯夫人，您找我什麽事？”
道斯夫人辦公桌上堆滿了資料，她正在用紅色鋼筆批改學生作業，聽到姚纖纖的聲音，她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你來了，先坐吧，看看我放在最上面那份資料。”
姚纖纖拿過來，雙眼一掃，是一份報名表格，全部都是英文。
“看得懂嗎？”道斯夫人終于放下鋼筆，雙眼看向面色沉靜的姚纖纖。
“說說吧，你有想法嗎？要來一杯咖啡嗎？”道斯夫人詢問，不過卻沒等待姚纖纖的回答，站起來去隔壁的茶水間泡了兩杯咖啡，順便把其中一杯擱在姚纖纖面前。
這會正好下午茶時間，沒有課的學生已經開始她們的社團活動。教師辦公室裏，沒有課程的教員們有的三三兩兩聚在茶水間，有的站在走廊上低聲聊天。屋裏，只剩下姚纖纖與道斯夫人。
“我聽說你的英文學得和德文一樣好，這學期怎麽沒有繼續選修英文課？雖然我很感謝你對德文的熱愛，不過我并不建議你浪費自己的語言天賦。我相信，你即使同時修習法語，仍然是游刃有餘。你不該去選那些浪費時間的騎射課、舞蹈課，還有這是什麽，你選了話劇社團？”道斯夫人拿起姚纖纖交上去的課程選擇表，眉頭一挑，表情不滿中略有責怪。
她是甲班的指導老師，手上有所有學生的資料。
“我不覺得你對當演員如此感興趣。年輕人，別浪費你的天資，什麽都想要的結果是，什麽都得不到。”道斯夫人用力加重語氣，試圖告誡自己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她很喜歡這位女學生，也很驚訝她的天賦，所以才會忍不住關注她，進而覺得惋惜和生氣。
“謝謝道斯夫人，我會謹遵您的教誨。”姚纖纖從座椅上站起來，恭敬地鞠躬。
道斯夫人嘆了口氣：“這張報名表你帶回去，填好了，明天早上上課前交給我。”
在繼續工作前，她突然擡頭又說道：“我在你這個年紀時，也經常懷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而我現在離開自己的國家，不遠萬裏，來到這裏教導你們這些學生。你不需要知道我的理由，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找到自己的理由。”
姚纖纖擡頭望進她眼睛裏，她的眼神堅定有力，不容許質疑，很多學生害怕和她對視，害怕她的目光，漸漸在她的眼神中變得怯懦。姚纖纖不是其中之一，但她不得不承認，道斯夫人給予她的壓力不亞于前世的師父。
這一刻，冷漠的面具龜裂，她的表情顯露出罕有的怔忪之色，心底百味陳雜，千種滋味翻滾，湧到唇邊，只是剩下一句話：“我會牢記您的教導。”
道斯夫人低下頭，朝她擺擺手讓她回去。
姚纖纖轉身走出教員室，她不需要愛，也不需要這一切。
……
“纖纖，今天怎麽這麽晚，剛剛有個女學生說你被老師叫走了，是什麽事情？”蘇雯麗老遠就揮手示意姚纖纖，又好奇地問道。
“對了，那個女孩好像叫張小蝶，你什麽時候交上新朋友，也不告訴我。你看，她還在那裏等你一起下課。”蘇雯麗指着不遠處，梧桐樹後只露出一半的瘦弱身影說道。
姚纖纖搖搖頭：“我和她不熟。你不是叫我一起去你家做作業，走吧。”
“不打聲招呼嗎？會不會顯得沒禮貌？”蘇雯麗神色有點遲疑。
姚纖纖面無表情地看了蘇雯麗一眼，蘇雯麗連忙做出一個緊閉嘴巴的動作，拉着她的胳膊，快速地從梧桐樹旁跑過去。
姚纖纖沒有去看躲在樹後的張小蝶，她不需要朋友，她們只需要怕她，別靠近她就夠了。她沒有好心到幫助張小蝶擺脫困境，開學那天多說幾句話，不過是因為那些不識趣的炸毛兔子們太吵太煩。
蘇家在飛仙路另一頭，也是兩進的宅院，卻住了一整個家族的人，包括蘇雯麗一家和她的大伯、小叔家，以及她的祖父母。和姚家住宅面積差不多的宅院，顯得十分擁擠和吵雜。
蘇雯麗剛進門，就有兩個小家夥像炮彈一樣從她們眼前呼嘯而過。蘇雯麗差點被撞到，氣得揚起拳頭吼道：“臭小子們，給我注意點，沒看到有客人在嗎？”
小孩子在院子裏玩鬧，一點都不在意蘇雯麗的怒吼。
蘇雯麗臉上很快閃過一絲難堪，連忙拉過姚纖纖：“走，去我屋裏。”
那兩個追鬧的小男孩，臉上拖着鼻涕，臉凍得通紅，不知為何，突然厮打起來。一個用小石子砸人，另一個幹脆把他推倒在地上。院子裏拉了好幾條繩子，曬滿了衣服，角落的荷花水缸裏落滿枯枝爛葉，發出腥臭味。姚纖纖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跟在蘇雯麗身後走進去。
蘇雯麗一回屋，就把窗戶用力關上，門外的吵鬧聲瞬間變小了。
她不好意思地對姚纖纖笑笑：“我就是腦子太笨了，上課時老師教的內容我老記不住，每次都得求你幫忙補課。”
姚纖纖沉默地翻開英語課本：“你們老師今天教的是第八課嗎？”
蘇雯麗連忙點頭，一邊翻開筆記拿起筆，用心聽姚纖纖講課文。
一小時後，蘇雯麗臉上露出一絲疲倦來，神色中帶着滿足和輕松：“好啦，今天學得夠多了，剩下的內容等你下次有空再教我。我送你回家吧。”
“好。”
蘇雯麗走出蘇家大門，整個人便又變得明亮起來，仿佛全身的色彩都豔麗了，大門內，隐約傳來孩子打鬧摔進水坑裏，被父母打罵的動靜。
蘇雯麗嘆口氣，撓撓頭：“每次都讓你見笑。沒辦法，我家裏人就是這樣，不像你家的人，每個人都幹幹淨淨體體面面，還有傭人服侍。有時，真懷疑，他們幹嘛要把我生出來，幹嘛要養這麽多孩子，整天吵吵鬧鬧……”
“我以後一定要嫁給有錢人，這種日子我真是受夠了。你會不會看不起我？”蘇雯麗聲音漸漸低沉下來，她低着頭，垂落的發絲遮住了半張臉，看不清楚神色。
姚纖纖回應她一個疑惑的眼神：“這是你的選擇，幹嘛問我？我這裏沒有你要的答案。”
蘇雯麗笑了起來，從包裏小心翼翼掏出一個用塑料紙包裹的東西：“這是我同桌送給我的巧克力，你帶回去給小六吃，記得替我向你爸媽問好。回見，我回家吃飯了。”她揮揮手，轉身很快跑遠了。
姚纖纖走出老大一段距離後，身後突然又傳來蘇雯麗中氣十足的大吼聲：“纖纖，明天記得等我一起上學。”
又是一只傷春悲秋的小兔子，好得真快。
回家後，姚纖纖很快把那張報名表填好了。
“纖纖，快關燈，別浪費電。”姚太太注意到屋裏的燈光，喊了一聲。姚家晚上很少開燈，家裏雖然有電話電燈，也拉了電線，但是為了省電，一吃完晚飯，就早早把燈關了。
“知道了。”姚纖纖收好報名表，扯下電線關燈，滾進被窩裏。夜裏，一個身影悄悄地走進來，摸了摸屋裏三姐妹的臉，又替她們掖了掖被角。
有個聲音壓得很低：“小姐，你又跑來看孩子們！我來就行了，你現在肚子大了別亂跑。”
“嬷嬷，小點聲，別吵醒她們。”
腳步漸漸走遠。姚纖纖睡得越發沉了。
……
周末，姚心心帶妹妹去看電影。大樓裏挂滿蝶衣小姐的廣告畫，還有電影的宣傳海報。廣告上的蝶衣小姐，畫着細長的眉毛，眼圈有些灰藍，口紅十分鮮亮，是一位妝容豔麗、衣着華麗的旗袍美人。
姚心心對着海報微微一笑，顯然是想起來姚曲曲那句有她就沒蝶衣什麽事的笑話來。
她忍不住低低笑起來，歪過頭神色俏皮對姚纖纖咬耳朵：“你二姐總有一天會蠢死。”
沒聽到她刻薄話語的人，一定會輕易被她活潑可愛的舉止誘惑，掉入她編織的陷阱裏。
很快，這個獵物就自動出現了。
“一個美人引得另一個美人流連駐足，這真是個美麗的驚喜。你說是嗎，美麗的小姐。”
姚心心回頭對身後不請自來的一群人，勾起嘴角，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我懷疑你除了美麗，已經不記得其他詞語了。我是不是應該重估你的國文水平？”
"這是我的榮幸，也是美人獨有的特權。"
姚纖纖只想在心裏翻個白眼，青城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小了。
季東林一把擠開率先跑上前搭讪的白濤，走到姚心心跟前，摘下紳士帽行禮。王夢濤卻注意到被擠到一邊神色冷淡的姚纖纖。
季東林與白濤圍着姚心心熱情地攀談起來。跟在他們身後的兩位姑娘一頭齊耳短發，身上穿着洋裝，手拿小坤包，不過此時臉色都有些難看。
王夢濤躊躇了一下，向默默低着頭的姚纖纖走去，不知為何，他總是忍不住被這個姑娘吸引住目光。白雪以為他也被姚心心迷住了，用力扯回他的胳膊，語氣不忿道：“不過是吸引禿鹫的爛肉罷了。夢濤哥哥，你也想當禿鹫不成？”
王夢濤腳步一頓，詫異地望向白雪，白雪心裏一驚，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把自己的哥哥都罵進去了。
白若蘭迅速扯了白雪一把：“雪兒！”眼神很快掃過王夢濤的臉，低聲道歉，“雪兒只是怕趕不上時間，錯過電影放映。一時說話有點急了。”
“二哥，”白若蘭對白濤輕聲喊道，“再不進場就要遲到了。”
季東林與白濤不知與姚心心聊了些什麽，等到姚纖纖反應過來時，發現她三姐已經跟人換了電影票。姚心心推着妹妹走到王夢濤跟前，眼波盈盈道：“這位紳士，待會你坐我的位置，幫我多關照我妹妹。”
季東林與白濤一左一右緊跟在姚心心身邊護法，還不忘朝王夢濤飛個眼神，好兄弟，這邊的小妹妹就交給你了。
姚心心安排了妹妹，就打算進場，路過白雪身邊時，用胳膊撞了她一下，錯身的瞬間壓低聲音道：“小妹妹，不看好自己的小雞，倒怪起老鷹來。今天姐姐就教你一課，不收學費。”
說完，她蹬着高跟鞋，又朝王夢濤抛了個飛吻，神采飛揚地笑着被人簇擁着走進電影院。妩媚的笑聲中帶着挑釁玩味，還有毫不掩飾的惡意。顯然，白雪诟病她的話，一字不漏地落入姚心心的耳中。而姚心心的反擊來得又快又狠。
白雪愣在原地好一會，反應過來一下子氣紅了眼眶：“她，她竟然，罵我是老母雞！”
白若蘭也驚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