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執念
白韻仍舊很美。她是标準的美人胚子,從臉蛋到骨相,無一不好,這些年來瘦了些許,下颌線明顯,眼睛照舊明亮,穿衣打扮還是老風格,素淨的顏色和簡潔的款式,頭發也只簡單挽起,頗有種清水芙蓉天然雕飾的韻味,與百裏晴過去鐘愛的嬌俏全然不同。
季遙歌再看看自己,火紅的鬥篷招搖過世,發髻間是元還給的那根金燦燦的簪子,手腕上挂着應霜賜的鈴铛,一身被蛇姬鈎陳影響後的綿軟風情,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離“白韻”這個人越來越遠了。
百裏晴比她更像白韻。
“師兄,他們傷得很重。”百裏晴已沖到兩個靈秀宗弟子身邊,查探過二人傷勢後急道,可顧行知卻只站在原處,眼也不眨地盯着遠處的紅衣女修,她腦中似有一道光芒閃過,若說剛才顧行知的問題只叫她心虛,那眼下這紅衣女修望來的目光,則叫她駭然。
“師兄,她是誰?”百裏晴緩緩站起,不自覺地後退兩步。
“你想出去?”顧行知卻朝季遙歌開口。
季遙歌并未回答,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掃過,似困惑又似嘲弄。
“我可以帶你出去。”顧行知脫口而出。
百裏晴妙目驚睜,語氣複雜地喚他:“顧師兄?”
顧行知知道自己的舉動大為不妥,她是與鬼域勾結的赤秀女修,如今又打傷三宗弟子,他不該放她出去,只是每每見着她,他總要記起那個粉衣裳的小姑娘,那個仿佛永遠不會長大的小姑娘,像段凝固的歲月,顏色鮮妍,如今卻再也找不回來。他也分不清楚這愧疚是因為小木頭人,還是因為季遙歌。
“跟我出去!”他沒理會百裏晴語氣中的警勸,也無解釋,只是看着季遙歌一步一步走來。
火紅的身影漸漸靠近二人,她手腕上的鈴铛随着她的行走,發出幾聲若有似無的清脆鈴聲,叮——鈴——靠近顧行知和百裏晴。百裏晴只覺得有根絲線揪緊心房,一下一下地扯着,她不可扼制的恐懼,将兩百年前逃走的人與眼前的人重疊起來,顧行知沒有給她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季遙歌走到二人面前三步開外處停下,巧笑嫣然的模樣充滿天真蠱惑,連顧行知都有些微失神,不知為何想起她趴在他背上與被他抱在懷中的情景,綿軟的身軀,嬌俏的聲音,他呼吸變得渾濁沉重,清亮的目光染上朦胧的暧色。百裏晴已然發覺他的異狀,她再顧不上恐懼,尖着嗓子叫出他的名字。
顧行知——
她的驚叫被震耳劍鳴打斷,季遙歌一句話都沒說,手裏破霞劍瞬間刺出,劃下數道劍芒,直奔百裏晴,左手扣的青階靈器借這劍芒掩護釋放,化成三只狼影嘶咬向百裏晴。
百裏晴如今境界亦是築基中後期,但她修為本就不如季遙歌,這些年又執着于結丹,疏于歷練,不論身手還是反應都遠遜季遙歌,季遙歌一出手就是殺招,百裏晴只能疾退閃避,勉強結了雷光印擋住劍芒,卻不料劍芒之竄來三只狼影,咬向她的喉嚨。百裏晴大驚之餘不由詫異,這明明是獸修的法術,她怎會用獸術?
Advertisement
那廂顧行知已在瞬間驚醒,心頭绮念盡退,手中長劍反應迅速,在狼影撲倒百裏晴時斬下,嘶——只聞幾聲獸吼,狼影被他的劍斬散,百裏晴臂上與喉嚨上已添爪痕。
再看季遙歌,她臉上哪裏有笑,分明只有森冷殺氣。
“季遙歌!”顧行知大怒,轉而執劍迎向季遙歌,“你別不識好歹!”
回答他的只有季遙歌雙手緊扣的四枚灰階靈器,讓人眼花缭亂的法術同時砸向顧行知,威力并不大,顧行知揮劍斬開後,眼前卻失了季遙歌的蹤影。他心頭一凜,倏爾轉身,果然見破霞劍的劍尖直指百裏晴,百裏晴業已爬起,她已恢複冷靜,手中聚起青光。
铮——
顧行知快一步擋在百裏晴身前,以劍接下季遙歌之招,厲喝:“白韻,到旁邊去。”
百裏晴知道他這是要親手對付季遙歌,目光閃了幾閃,掠到不遠處的樹下靜靜看着。就算她沒死又如何?他們都不再是兩百年前的人了。
季遙歌看了眼百裏晴,将注意力放到顧行知身上,雙掌平展,一次性放出六枚靈器浮繞身側。顧行知也不知她從何處習來的古怪妖法,毫無章法,又花樣繁多,盡是些低級法術。讓人眼花缭亂的法術在他眼前炸開,他掐指揮出一片海潮,大浪呼嘯而至,轉眼将她那雕蟲小技般的法術卷走。季遙歌咬緊牙,身側已又聚起六枚灰階靈器。
山中一片飛沙走石,鳥獸驚走,顧行知冷眼看她,他并不急着打敗她,任她出招,一點一點挫磨她的銳氣與野性。二人就像貓逗耗子般,在鷹嘴山裏打開,季遙歌騰挪飛避,雙手靈器不斷放出,顧行知逐一破解。
“還有什麽能耐,一起使出來吧?”擋開她新一波攻擊後,顧行知見她身側再無新的靈器浮現,不由冷笑,心裏卻因為她的冥頑不靈而怒火滿溢。
季遙歌五內翻騰,靈氣已有枯竭之勢,她不動聲色打量了一眼地形,手中只扣起兩枚靈器。顧行知“咦”了聲,發現那兩枚靈器的氣息不同先前,應該是趨近築基後期修為的法術。
“師兄,時間不早。”百裏晴看不下去,撫着自己脖間血痕提醒了顧行知一聲。
顧行知點點頭,縱身躍起,嘯鶴劍揮出龐大罡風,将季遙歌發來的兩道法術彈回。
轟——
兩道法術一左一右砸在季遙歌兩側地面,地面被砸出大洞,季遙歌亦被震飛百步,頹然在地,唇瓣染血。顧行知落在她身邊,居高而望,以劍尖指她眉心:“還要繼續嗎?”
季遙歌仰頭輕搖,似乎已經認輸。
她接連發了十幾個法術,以一個築基期的修士而言,體內的靈氣應該全部耗盡。顧行知見狀蹲下,仍道:“跟我出去吧。”
聲音方落,他便聞得背後的百裏晴一聲驚叫:“師兄,小心——”
季遙歌唇角扯了扯,做個唇形:“做夢。”
“吼——”獅吼震天響起,可怕的殺氣湧來,顧行知大凜,這是結丹期的力量,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一枚金光大作的靈器于顧行知背後升起,驟然爆發出萬鈞之力。屬于姜角獅的青階天賦殺招獅王怒吼,季遙歌唯一一枚越級而戰的殺器,不知何時被她扔在顧行知的背後。她等得就是這一刻,他以為她靈氣枯竭放松警惕。
媲美金丹期的殺招,才是她為顧行知……不,應該是為百裏晴準備的大禮。
只初逢時的那兩眼,她已然看中,百裏晴對顧行知情根深種。
吼——獅吼壓過浪聲,金色獅影淩空躍出,以迅雷之勢撞向顧行知背心撞去,可季遙歌手中卻長出段藤蔓,趁着他蹲下之機纏縛其腰。他飛速斬斷這幾根藤蔓,可就只這片刻耽擱,獅影已躍至他背後……
“砰”地一聲沉重悶響,獅影撞上肉身,顧行知轉身,被身後的人噴了一身血。金光與獅影散去,百裏晴軟綿綿地癱倒在他懷裏,一張姣美的臉灰白無光,失盡血色。
姜角獅乃以罡猛見長的妖獸,其天賦殺招的撞擊力,如同山巒傾塌,別說百裏晴,就是顧行知猝然遇上也難自保,更何況是區區築基期的百裏晴。
“白韻!”顧行知肝膽俱碎,雙眸瞬間赤紅。
“師兄……”百裏晴虛弱開口,手卻再也擡不起。
這招獅王怒吼,震碎她全身經脈與骨頭,之所以還未氣絕,是因離開之時,謝冷月賜了她一顆保命的玄九石,玄九石護住心脈,留了她一口氣息。
“季!遙!歌!”顧行知抱緊百裏晴,目光含着滔天之恨,自眼簾下斜望季遙歌,雙拳已攥得發白——他不止恨季遙歌,也恨自己,竟然對一個邪門歪道心軟,甚至于動心,将百裏晴害到如斯境地。
季遙歌早已拔步飛離這二人,往地上啐了口血沫。不管百裏晴死不死,這次她都已經得手,如今她身上沒有任何保命的東西,不能再留在此地。
跑為上策。
馳出百步,季遙歌卻迎面被一陣猛烈罡風撞回。
“行之,白韻?”竟是無相劍宗的長老古峰趕回,他掃了眼顧白二人,臉色頓沉,“是這妖女所為?”
顧行知抱緊百裏晴,不住地往她體內灌入靈氣,沒有回答古峰的話,只充滿恨意地望向季遙歌。季遙歌見勢不妙,已往外沖去,古峰哪裏肯給她逃跑的機會,冷喝道:“妖女想逃?受死吧!”掌中随之震出一道紫焰,直沖季遙歌背心。
元嬰期的修士高她兩階,這一記絕殺,季遙歌無論如何也避之不得,正是生死存亡之刻,旁邊忽有條火龍襲來,灼燙的火焰将季遙歌推出老遠,紫焰撞上火龍。季遙歌略怔,心尖驟然揪緊,下意識地望向火龍盡頭。
白衣如雪,被火色染得分外妖嬈。
竟是去而複返的白硯。
“白硯,走!”季遙歌叫都來不及。
那道紫焰頃刻間吞噬去白硯的火龍,化作三尾紫雀,尖嘯着穿過白硯胸口。
兩百年的歲月,突然都跟着白硯一起倒塌。
季遙歌瘋了般朝白硯狂奔,古峰并未住手,第二擊轉眼又攻出。
“古峰,你的對手是我!”遠遠的,震喝傳來,一片銀光擋在季遙歌與白硯身前,替她攔下古峰攻擊。
古峰收手一看,卻是啼魚山主沈庭趕到,沈庭身後,飛着密密麻麻數十個修士,都是從傳送陣裏趕來此地的啼魚州修士。
不好!他暗道一聲,轉頭朝顧行知道:“快帶白韻回去,收攏法陣!”
————
混戰開啓,季遙歌卻已無暇顧及,她奔到白硯身邊跪下,一把将人抱起。
白硯胸前焦黑一片,長發淩亂披覆,面色慘然如紙,不論她如何向他的經脈灌入靈氣,都只如石沉大海,再也激不起他身體一絲反應。
“師姐。”他叫了她一輩子師姐,到現在仍舊覺得這個稱呼最為動聽。
一聲師姐,承載了這兩百年所有不敢求,不敢盼的所思所想。
“為什麽……”季遙歌想問他為何去而複返,可如今再問緣由,又有何用?
“師姐,憑什麽你能進靈海,我就進不得?我也想要裏面的法寶,我也想修煉,我不甘心就這麽出去。”他漂亮的桃花眼勾着一樓她熟悉的妩媚,似笑非笑地說,聲音沙啞虛弱,像缥缈塵煙。
“我……與你說過,不要騙我!”季遙歌拂開他頰邊長發,輕聲道。
很多年前,他貪圖她手上的丹藥,為利騙她感情,她告誡過他,不要再騙她;很多年後,他說自己回來是因為貪圖靈海寶藏,他又騙了她。
“師姐,你能不能有一次裝裝傻,別揭穿我。”白硯擡手,指尖劃過她的臉頰,看她搖頭,便笑着罵她,“你這沒良心的……”
遙歌嗅到他口中的血腥味。
你這沒良心的……
他常這麽笑罵她,無可奈何的寵溺,像喜歡極了她。
“我死了,你難過嗎?”
遙歌還是搖頭。他又低聲罵了句,仍罵她沒良心,許久才道:“不難過也好,反正我也不是真心待你……”他呢喃着,聲音漸小。
從前說要結為雙修,不過貪她手中掌着的那串藏玲閣鑰匙,他們都是低修,想活下去就得拼了命往上爬,可要說不喜歡,其實他也想過的,她天賦奇差,壽元必定短,他再怎麽混賬,至少會保她平平安安地活到百歲終老。誰知道,會是他先死。
後來他們都修上去了,順順利利地活了兩百年,互相借勢,互相倚仗,那些念頭在這分不清是利是情的歲月裏慢慢混亂,直到今日。
兩百年一個晃眼,無數過往在腦中閃過,化作唇邊回味的笑。
“師姐,頭低下點。”他眨眨眼,有些調皮,“我有些話和你說。”
季遙歌順從地低頭,在靠近他的一瞬間,白硯用盡全力微一仰頭,唇不偏不倚地貼在她唇間……輕飄飄的吻,毫無力道地擦過,他的氣息,在她唇間慢慢地絕了。
有根泛着青玉光芒的細骨自他天靈蓋浮起,那是他的靈骨。看到此物,季遙歌才算相信,這人是真的沒了。
她看他,這人像睡着一樣,似乎随時會開口怼她,亦或是突然親來,但她也清楚,他不會再醒了。
六道衆生,不論人畜妖鬼,但凡有靈,皆有靈骨。
靈骨,便是一生執念所化,或愛或恨或怨或悲或喜……
是她修行必噬之物。
但這也是……白硯此生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