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醉酒 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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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仰頭一氣灌下杯中的烈酒,伽藍激烈的嗆咳起來。
四十多度的琥珀色酒液沿着喉嚨一路燒灼下去,一股暖流從胸腔中漸漸擴散延展到四肢百胲,後心是葉昭的手掌一下一下輕輕拍打,伽藍慢慢鎮定下來。
伽藍這才發現,站在自己身周的除了葉昭和黑牛,另外還有一名面目可親的溫婉女子。清秀安詳的容顏,蘊涵光華的眼瞳,她只是站在那裏默默的、關切的注視着伽藍,全身煥發的沉靜氣質就已經傳遞給旁人以巨大的安全感和可信任感。
“這是青越,我的大嫂。”葉昭笑嘻嘻的介紹,“這就是伽藍。”
伽藍隐約有點印象,上次來這裏時似乎聽過這個名字。青越。多美的名字。她努力展開了一個友好的笑容。
青越微笑着點點頭,然後端詳伽藍倉惶失措的神情,略略皺起了眉,“伽藍,你還好嗎?”說着,她伸出手握住了伽藍尚在微微顫栗的手,一種奇妙的安定心神的感覺如同一股若有若無的絲線般從伽藍的掌心細細密密的傳遞過來。
伽藍并沒有看見青越口唇相動,但耳邊卻響起青越溫和柔軟的嗓音,“深呼吸,慢慢放松。聽,多麽美麗安谧的音樂,就如同你此時的心境。”她不由自主的聽從那個聲音小心翼翼的做深呼吸,心裏緊繃的弦也漸漸松弛下來。
多麽明亮的眼瞳呵!那麽清澈而又深邃,好像一望無際的浩瀚星空,裏面仿佛可以容納人間所有悲喜,再深切的傷痛也可以被溺斃其中而換以無比的歡欣。
過了許久,伽藍慢慢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自己已經斜倚在一組沙發中,身上披了薄薄的大毛巾。她一擡臉,就看見身旁坐着的青越,仍然執着自己的手,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伽藍困惑的轉頭看看葉昭,葉昭笑了,“放心,天還沒亮,你才睡了十分鐘。青越會一點讀心術,剛剛幫你作了一個簡單的催眠放松。是不是好些了?”
伽藍縮回手,掌心猶有青越馨暖的感覺。她怔怔的看着青越溫和的表情,“讀心術?真的可以解讀人的內心麽?可以讀到連她自己都已忘記的信息麽?”
青越輕輕笑起來,“所謂讀心術,其實也是一種催眠術,并不是真的去翻檢對方的心意,只能幫助對方回想已經掩埋或者無形中錯失的信息。”她的語氣俏皮,“我不是科班出身,只是以前在南部游歷時向一位邂逅的異人學了一點皮毛。也就是許多人稱之為的‘巫蠱之術’罷了。”
青越眨了眨眼睛,眼瞳深處似乎有寶光流轉,微微吐露的光華就已經令人為之心神俱顫。
伽藍的心念一動,她幾乎要懇求青越,那麽就幫我解讀那些埋藏在我內心深處的黑暗記憶吧。可話到嘴邊最終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來,她一想起梁星竹惡意的笑容,蕭冥悲恸的語氣,還有白夜華麗戲谑的嗓音,以及諸多線索不明的印象碎片,那股想要揭示一切的勇氣就頹然退卻了。
不不,我不要知道真相,如果真相意味着罪惡和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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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面無表情的站立起來,剛剛平靜下來的臉容又起了微妙的變化,她的臉色逐漸發白,在燈光下煥發出象牙般的皎潔光澤。
葉昭擔憂的看着漸漸漾起清輝的伽藍,他想要伸手拉住她,指尖接觸到的皮膚卻涼的像冰。
酒吧裏為數不多的客人都開始轉臉看向店堂深處,他們迷惑的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副夢境般的畫面。
青越安詳鎮定的神情也為訝異所代替,她看向吧臺裏面,與滿面于思的黑牛目光相交,彼此的眼底都充溢了吃驚與不安。
空氣中只有肖邦的夜曲汵淙流淌,黑夜中的河流似乎潮汐暗湧,窒息般的張力在密合的空間中悄然浮動。
人們看見,店堂深處的暗影中,那個年輕秀美的姑娘仿若谪堕人間的迷途精靈,在夜的森林中茫然四顧。
伽藍輕盈的走近牆邊懸挂的镖靶,伸手摘下所有的飛镖,在距離镖靶六、七米開外的地方毫無征兆的突然揮手投擲,飛镖如流星趕月般瞬間穿越時空直沒镖身,猩紅色的镖尾密密攢集靶心。
沒有人喝彩,所有的聲音全都郁結在咽喉深處,人們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仿佛在這溽暑炎夏的夜晚,飲入肺腑的空氣于瞬間都凝固成了一塊透明的冰晶。
好像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伽藍猛地睜大了眼睛,她剛剛還挺拔玉立的身形一下子垮下來。仿佛受到驚吓的小孩,伽藍瑟縮而求援的看向葉昭,握住葉昭溫暖幹燥而又有力的雙手時,她把臉埋入了葉昭的掌心。
所謂真相,不過是一把鋒利的薄刃,專門挑開已經愈合的傷口。如果不是這樣,又何須費心掩埋。既然已經掩埋,那就不要再去觸動。
“我不要知道真相!我不要!不要!”伽藍在心裏任性的喊着,淚水終于悄然滑落。
出乎六月的意料,今晚五哥的俱樂部竟然沒有營業,顯然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據六月所知,五哥的俱樂部開張近五年還從來不曾休息過。
從邊門進去,諾大的倉庫內部靜悄悄的沒有一個客人,連員工都不見蹤影,只有豆芽和幾個五哥跟前的兄弟守着門口向前來的客人致歉解釋請回。理由是歇業盤點,可能要一個禮拜以後才開張。
看見六月,豆芽的臉上浮出一個驚喜的笑容,他友愛的搓搓六月的短發,輕聲說,“六月,你來的正好,五哥心情不好,你去開解開解他。”
六月本來想耍酷擺個架子,看到兄弟們個個臉上都挂着心神不寧的表情,就知道五哥現在的狀态一定很糟。
五哥對手下一向寬厚,在這裏工作的員工從調酒師、服務生、DJ、伴舞還有一幹林林總總的內務、保安等等,大家都把五哥視作兄長。
六月也一樣受到五哥的體貼與關愛,只不過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而她想要的五哥不能或者說不願意給予,所以才會心生怨怼吧。
但是,我真的恨五哥嗎?六月常常這樣問自己。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不不,不恨,因為得不到,所以格外渴望。即便将來有一天我真的不再愛他,愛的反面也不是恨。
愛的反面只是不愛。只是漠不關心。
五哥仰靠在沙發上,面前的案幾上已經堆滿喝空的酒瓶,身旁是剛剛叫人搬來的整箱香槟。
五哥,少喝一點酒。
五哥,多保重。
是,五哥。
好的,五哥。
五哥。
他輕輕笑出聲來。人人都叫我五哥。誰都對我那麽恭敬。沒有人敢對我說出一個不斯文的字。
我是誰?我是高高在上的五哥。
那麽,誰是簡明呢?難道不也是我嗎?為什麽同樣是我,被喚作簡明的時候就要忍氣吞聲、飽受屈辱?甚至保護不了自己年近半百的母親。
媽媽。
那麽溫柔善良纖弱的女子,只是因為愛錯了男人,就要一輩子背負沉重的十字架嗎?
而自己的父親,那個地位顯赫而“博愛”的男人,卻恣意的享受身邊一個又一個女人的愛慕而無需承擔她們的痛苦。
我只不過是他流落在外的五個孩子中的一個,如果要算上正室的那兩個,那我豈不要成為“七哥”?是!因為我夠強勢,所以才格外得到他的歡心,他不是常說所有的孩子中最像他的就是我嗎?可那又怎樣,不管我有多麽出色,我永遠都是見不得光的暗地裏的“野孩子”!
給我最好的教育,最豐富的物質享受,最大的特權優勢,也給了我最黑暗的記憶。
五哥嘆息着灌下一口酒。
可憐的媽媽!最後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告別人間也是需要勇氣的吧。
可是,你有勇氣去死,看着自己殷紅的血液流淌着湮沒視野中的空白,為什麽當年沒有勇氣帶着孩子離開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已經熬到了今天,我們不再是當年身無長物、只能寄人籬下的弱勢母子,我早已可以脫離暧昧不明的父蔭獨當一面。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還選擇了這麽慘烈的方式離去!
五哥暴怒的擲出手中細長的香槟杯,一聲脆響,撒開一片細碎晶光。
順着面前逐漸接近清晰的影子向上看去,五哥看見了六月如花般盛開的豐美容顏,那一雙翦水清瞳流露出仿佛母親般的脆弱眼神。
啊……五哥無聲的喊着,顫抖着伸出雙臂,一個溫暖柔軟的身體投入胸懷,他環緊臂膀幾乎要将六月勒進自己的體內。
五哥阖起雙目,他詫異的發現,三十年來,自己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淚水滴落嘴角,味道是一片鹹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