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次回溯
四下一片漆黑。戴巧珊不确定這是什麽地方。
這時,有一個男音,操着非常不标準,卻異常流利的普通話說:“戴小姐,能聽到我的聲音嗎?能聽到,就請你回答我。”
戴巧珊一笑,想起來了,這是剛剛自我介紹過的宋星文。她不僅能聽到他的聲音,她還能聽到他旁邊有人認真糾正:“別叫‘小姐’!這兒忌諱這個!”
奇怪,糾正他的,聽起來是章瀚海。他怎麽也在?他下午不用工作嗎?
宋星文哦哦幾聲,換了稱呼:“可以嗎?戴菇涼?”
戴巧珊點頭,宋星文繼續用他的磁性治愈系嗓音發話:“能回答我嗎?”
戴巧珊一愣,這一時刻,她覺得自己在很深的夢裏,想跑跑不動,想發出聲音,張了幾次嘴,也沒聲。黑暗中,宋星文的聲音一再鼓勵她,她才拼盡全力,把四處飄散的神思和力氣彙聚到胸口,終于,她成功地振動起她癱軟的聲帶,發出夢呓一般的聲音:“可以。”
她的聲音送出去,“外面”就安靜一片。好像是孫順輕輕說了句:“呀,跟喝醉了一樣!”
宋星文的精力集中在她身上,讓戴巧珊也認真起來,留神着他的指令。宋星文緩緩吐息,也像在說夢話,振動極松的聲帶,說:“你面前停下了一列地鐵,有嗎?”
随着他的聲音,戴巧珊純黑的視野裏,嘩地亮起白燦燦的燈光。強光過後,她看清自己果然身處地鐵站。
戴巧珊:“嗯。”
宋星文:“什麽樣子?”
戴巧珊打量着眼前的龐然大物:“豎着,上下運行,像電梯。”
“外面”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有圍觀的人在表達不可思議。宋星文用他的聲音盡量掩蓋住那些聲音,接着說:“門開了,請你試着走進去。”
地鐵的門“轟”地應聲而開,戴巧珊上前。地心引力在這時不複存在。她輕而易舉順着地鐵橫過來的門,漂浮兩步,進去,在牆壁似的豎直的“地板”上站定。按正常的視角來看,她就像躺在了半空中。
宋星文的聲音繼續傳來:“地鐵站點全是數字,”戴巧珊的眼前,所有布景都随宋星文的話而迅速變動着,他接着引導,“請問,亮起來的有哪些數?”
戴巧珊目光鎖定那排神奇的站點:“沒有亮。全是暗的。”
宋星文頓了頓,不放棄:“那請問暗的都有什麽數?”
戴巧珊:“0到……無窮?我走好幾節車廂了,沒瞧見尾巴。”
宋星文也笑起來,輕柔道:“好的,你先找個位置坐一下,休息休息。”
戴巧珊照做。明晃晃的車廂裏,就她一個乘客;車廂外,是無盡的黑暗。
她端坐着,聽到宋星文的聲音在“外面”,像在對誰風度翩翩勸道:“您看,我試過了——本來我們這一行就特別注重隐私,那現在各位也看到了,戴小……菇涼她不放心,所以,各位還是請便,這裏留我跟她就好!”
江凱旋有點兒不依:“啊?不是……我說,她會不會失心瘋,突然跳起來打人什麽的?”
宋星文:“哈哈哈……這個不好說,不過您放心,我扛得住!”
賓少祺:“您扛得住,我們可不确定她扛不扛得住——我們藝人那手,這麽嫩,要打到您鋼鐵似的身上,腫了怎麽辦?诶我說,雖然有這麽個小攝像機,但還是不牢靠——您不會對她趁機……”
宋星文笑得更爽朗,說:“我放松軟點讓她打;我盡量不對她‘趁機’,好不好?”
一幫人看西洋鏡似的亢奮,圍着宋星文還想貧。章瀚海看不過了,擋住他們,對宋星文客氣道:“甭理他們!這幫孩子,不懂什麽叫‘智商’!我們這就走,別耽誤下去,把那位喚醒了!”
這麽着,幾個人又客氣了幾句,戴巧珊聽到門鎖的搭扣聲,“外面”安靜下來。
她嗅到宋星文靠近的古龍水味。這時,對面車廂上部的站點數字縮短了——從0到無止境的升序,變成了0到26的循環。這些數字,不同亮度、不同色溫地亮起來。有三個數,“21”、“16”、“8”是金橘色的高亮,還有幾個數字是不怎麽顯眼的中低等亮度。
宋星文:“請問現在站點亮了嗎?”
戴巧珊:“嗯。”
宋星文:“有哪些數字?”
戴巧珊猶豫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唰地一聲,本來亮着的數字幾乎全部暗滅,只剩下一個。她望着它,說:“16。”
宋星文頓了頓,沒有追問,而是用一種更軟的,絲絨般的聲音道:“好,我們出發吧!”
地鐵門應聲關上,車廂猛地向下沖刺;耳邊風聲一片,站點上“16”橘色光跳閃。在戴巧珊還處在地鐵啓動的眩暈中時,身體忽然随車廂一停——門開了,陽光從外面像洪水般傾瀉進來。
戴巧珊踏進光的洪流裏,視界一片金色。
“在16站,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耳邊清晰地傳入宋星文的提問。
金光裏,有景色成形。是一條鋪着厚厚織花地毯的走道。戴巧珊環顧,發現她正站在一家飯店的半包廂區,裏面杯盤聲響,熱鬧非凡。
宋星文:“看到了什麽?”
半包廂區入口處立着歡迎牌,白紙彩字寫着“熱烈慶祝《白球鞋和花裙子》圓滿收官!”。裝潢古色古香的門後,有擺滿熱氣騰騰飯菜酒水的大圓桌,窗外天光映亮白紗窗簾,窗簾內有占客人數近半的、十六七歲少年少女的閃亮臉龐。
宋星文:“除了這裏,還有其他選擇項麽?”
戴巧珊的确站在一個岔路口。因為近在咫尺處,有一扇小門,開着,看得到門外的漢白玉雕花圍欄。是一處露臺。
但外面的天瞬間就黑了。不宜外出。她想。那就不是什麽“選項”。
于是,她的目光再轉回身邊依然陽光明媚的聚餐現場。
“沒有。”她回答宋星文。
宋星文:“那現在起,請你把看到的都告訴我。”
戴巧珊:“嗯。”
一名服務員應聲上前:“您就是這個組的小女一,戴巧珊?”她的眼光裏有羨慕,笑說,“裏面請!”
戴巧珊正要順應她的讓請往裏走,突然,一個女孩兒瘦瘦的身影穿過了她。
戴巧珊一怔。
看着女孩兒的背影,她恍然大悟——這才是16歲的戴巧珊!
女孩兒跟着服務員,她跟着女孩兒。她明白,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她雖然是當事人,但她即将帶着相關的記憶,以旁觀者的眼睛來看。
戴巧珊很快适應了自己的觀衆身份。
這個年代,這家飯店三樓幹嘛的,少有素人知道。她所在的劇組熟人熟路包了整層,用來辦他們的慶功宴。
她被安排在一號桌。在服務員的帶領下,戴巧珊望着女孩經過不斷擡眼、起身跟她笑着打招呼的劇組工作人員、演職員老師、校友,往深處走啊走,一直到聚餐區的盡頭。
雖說《白球鞋和花裙子》有十來個主角,戲份也不分伯仲。但這一桌除了投資方和導演等劇組重要領導外,演員只有兩個,她,和男一周鵬。目前桌面上虛着她的座位,人們談笑風生,只有周鵬,明明坐在下座,卻扭頭最先看到了她。
“小丫頭,就等你了,快來坐!”
他站起身,指指他身邊的座位。跟組裏大部分小演員不同,周鵬在戲裏是她的同班同學,實際上是名大一新生,氣質上自然比大多數真正16歲的男孩要穩。
此外,他還是個特難得的、外在條件結合了“體育生的陽光帥氣”和“理科生的高智商神色”兩大光環,言談舉止還特有風度的大男孩兒。
随着周鵬招呼,同桌和鄰桌的人們也都紛紛扭過頭來。戴巧珊看到當年的自己,一時間被無數朵熱情的向日葵包圍。
但那個“小珊”沒有多看,而是拿過一只玻璃杯,環顧之後看到附近的飲水機,牽了牽嘴角。
這家店果然規格不一樣,一臺機器,能同時提供常溫水、冰水和沸水。不知冰水是不是現冰,反正沸水一定是現燒,保滾。
眼前的透明杯子裏,水位一邊升高,一邊騰躍出潔白的小卷兒水汽。滿了,脆薄的杯壁,手指碰上去像被火燒一樣痛。
“小珊”瑟縮回手指,接着,整個手掌握上去。她穩穩當當端着它,安安靜靜走到近旁,她所在的重要人物一號桌。忙于相互應酬的衆人毫無防備,她手微微一揚,把滿杯熱量源,一股腦倒到了擡頭對她微笑的周鵬臉上。
反應剎那是無聲的。但接下來就是大爆炸。自受害當事人周鵬起,到同桌、鄰桌,再到鄰桌的鄰桌,所有人,慘叫的慘叫,嘩然的嘩然。
周鵬退開幾步,蜷縮着腰捂着臉,周圍有人湧上去幫他。“小珊”卻就着手裏已空的杯子,頭也不回往身邊的椅背果斷一敲。
玻璃碎裂的聲響在混亂的現場微不足道,但當她捏着半塊手掌大的碎玻璃向無暇他顧的周鵬撲去時,還是有人發現了。她被無數人死命拖住,眼看周鵬脖子上暴起的血管,她運足了胸口的力氣往前掙,愣是再一分也接近不了了。
聽不清人們嚷了些什麽,“小珊”憋着那股勁兒就是不肯放,忽然,有人劈頭給了她一巴掌。
“咣——!”
這是當時大腦接收到的耳光音效。
“小珊”不覺得疼,卻一驚之下,手掌用了勁兒,眼見自己捏着的那塊兒透明玻璃,被挂杯效果特好的血液染成深紅。
不管。她仍把目光投向不遠處正在被人們圍着急救的周鵬。她一定要弄到他……
“乓!!!”
又是一耳光,她的頭猛地偏向一邊。這一次,好像是剎那間,她胸口那股氣蔫了。
不僅如此,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勁兒都像變成了棉花。她看到織着黃牡丹的紅地毯撲面而來,之後看到她跟着落下的、仍握着玻璃片兒的手,看到甩在半空的紅色血珠,看到一張模糊的臉逆光出現在飯店窗口,對她關切俯下身……
她看到黑暗從四面沉降。
“小珊”失去了神志,戴巧珊卻站在一旁,看完了全局。
畫面靜止。
兩耳光把她扇暈的人,依舊面目不清。她依稀知道那是“摔咧子”,只是“摔咧子”是誰,到這個時候了,她還是想不起來。
不是段正業。他正拼了命地抱着她的腰,試圖在不讓她受傷的前提下壓制住她。
宋星文:“你有什麽要說的嗎?對那個男孩?”
戴巧珊望着眼前這幅,連午夜夢回都不敢輕易觸碰的混亂場面,視線早就模糊,胸口銳痛無比。然而,就在宋星文問過之後,一股怒意卻從她胸中騰升。
她壓着心口,盯着衆人圍護中的周鵬,俯下身幽幽說:“你、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