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死角
另一頭,段正業跟章瀚海還真到街邊找了家店,親親熱熱練起了攤兒。
抛開戴巧珊的事不提,段正業跟章瀚海,一個有理想的新導演和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前輩之間,本身也有很多話聊。要不是看到段正業兩眼圈兒黑得跟烏眼兒雞似的,章瀚海還真想豁出半條老命,奉陪這個肯親自剪片的走心後生聊個通宵。
眼看着段正業恭恭敬敬給他倒酒,兩人舉杯相敬的這點兒功夫裏,他已無法壓制地揉着臉捂着嘴打了一萬個哈欠,一雙眼睛在黑黢黢的夜裏因為哈欠而淚汪汪、亮晶晶地,章瀚海欲言又止,最後苦笑出來。
他按住段正業的手背:“少喝點兒,喝多了淺眠。您本來就不夠睡了,要質量再打折扣,不值當!”
段正業熱情道:“老師在,學生這是……”
“哎!”章瀚海哭笑不得打斷,拉住他一言不合又要一口悶的豪邁手,“您說您……得,段導您要這麽客氣,那您還是金主呢——那您一杯,我三杯回敬,行不行?”
段正業一愣,察言觀色後,笑着放松了手勁兒,真誠點頭道:“得,謝謝海爺!那咱都甭客氣了,随意!”
不料這一随意,兩人情感上是惺惺相惜近了一步,卻也一下不知道該怎麽起頭各自心知肚明的正事兒。
章瀚海抱着個杯子,自幹了三杯,再撸了兩串兒。就在他下意識打量着旁邊亮着光,存在感卻像都市中的螢火蟲似的小店,琢磨着要不要冒着複吸的風險去搞盒兒煙的時候,順着“煙”,他想起了那天和小阮的對話。
人的執念都是有原因的,而這原因也通常不止一個。
他打算先套個磁,看看另一個原因能不能松動。他往喉嚨倒進半杯冰啤,一口爽勁兒帶出一聲感嘆,引回段正業的注意,章瀚海笑道:“小戴,真是個好演員!”
段正業沒說話,但笑容就像自豪的告白:可不?
章瀚海抿酒,毫無預兆切進一個跟他開場毫不相幹的話題,說:“開機第一場戲出了那事兒,有些人就來找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聽到的,說小戴開機儀式拜的,是自個兒捏造的假神。言下之意,出事賴她敬神不誠心——但他們呢,多的也不敢亂說,也不願意輕易放過,就撺掇着讓我在劇組裏也設個神龛,說是驅邪……”
段正業不聲不響也抿着他那點兒啤酒,面容平靜,卻看得出精神正高度集中。
章瀚海:“我想來想去,您說,演員這一行,好像從前就流傳下來些,危言聳聽的陳規舊俗。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鑒于都是對自己這個行當的畏懼之心,也無可厚非。可如今呢,好的沒剩下多少,不好的……”他搖搖頭,“別的不說,我要真供個香案在組裏,到時候別人天天道德綁架、情義綁架什麽的,淨攆着小戴去上香‘驅晦氣’,那成什麽樣兒?我就沒讓,跟他們說,那場不是什麽事故,是戴老師敬業。有這麽敬業的藝術家在組裏,是劇組的福德——這麽着,生壓下來了!”
段正業眼睛深處的表情随章瀚海的事件講述起伏,聽到這裏,立馬雙手舉起一杯酒,感激道:“您受累!”仰脖幹了。
章瀚海向來避諱交淺言深,可他對段正業維護戴巧珊的态度,又總禁不住動容。他一幹,章瀚海腦子一沖,也把自己這杯幹了個底兒朝天。兩個有追求的文娛界人士,情到真處也不得不借助最俗套的方式,表達心中情義。
段正業捉瓶給章瀚海和自己滿上。他沒說什麽,單是眼裏的碎光多了幾閃。
章瀚海話還沒完,吸吸鼻子想了想,笑起來:“她敬業、肯吃苦那些優點,我都不說了。就一件——我是真羨慕段導,您遇見了——我不說‘栽培’,您我都明白,咱們一部戲合作那麽多演員,小戴這樣兒的,能‘栽培’出幾個?——我羨慕您遇見了這麽好的孩子!上回聽您說,您二位十多年前就一塊兒共事了?”
段正業眼裏一開始的戒備,到這時候差不多都化了,臉上僵硬的線條也軟和不少。他點頭,兩手先張開兩個巴掌,再把右手的巴掌換成一個食指,笑:“10年零1個月——超過一個時代!”
“真好!”章瀚海敷衍點贊。段正業的計時方式也值得玩味,但現在還不是他直擊核心的時候。
他拉遠焦距,說:“确實——不管什麽戲、不管跟誰搭,小戴的反應甚至能根據現場道具、光線的變化,來做微調。我們組裏多少見過世面的工作人員,自從這開機以來,但凡她的戲,不缺看客。而且也越來越多跟她示好、希望跟她交朋友的同行和工作人員——直到前天。”
他頓了頓:“前天本來是她跟幾個‘同學’的早戲,她三條過了三種路數,都挺好,結果卡在那幾個‘同學’那兒。我讓她一邊兒歇着,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您知道,最近這太陽,到下午三四點的時候,亮花花毒辣辣地曬。她本來好好一邊兒待着盯現場,素養很好,沒不耐煩;但忽然一擡眼,跟着就起身,穿過我們的演員、我們架的鏡頭,進畫、出畫,完了到場邊兒,扯起一根軟管,澆起了花兒!她說,花被曬蔫兒了——您明白嗎?”
段正業之前還內斂微笑,跟自己被誇似的,到這時,笑容早就暗了下去。他眼裏重新升起一片可說焦慮,也可說心疼的緊張和戒備,臉幾乎是黑的。接着章瀚海的話,他低聲道:“花兒是假的,軟管和水也是假的?”
章瀚海沒直接回答,給他一個默認的臉色。
兩人沉默了一陣,章瀚海明顯感覺到段正業的沮喪。他擎着自己的杯口,沖段正業敬了敬,進到最後一步:“不瞞您說,段導,我作為一個父親,看到她,會想起我自己的女兒。”
章瀚海胸口的惆悵在上漲,他之後的話,說一句停一陣,猶豫、傷神,卻又有不得不說的艱難堅定:“她現在跟她媽媽住在溫哥華——一直在治療。從5年前大學畢業以後,到現在,時好時壞——咱們都說,孩子成年了,父母的責任也盡到了,能松口氣兒,可她卻得了心病!外加一些亂七八糟的并發症……我本來還以為她是上大學的時候,遇着了什麽事兒,可大夫卻說,她的病根兒都在小時候!歸結起來,都是成長環境的問題!也就是我的問題!”
他深吸一口氣,接着道:“您說這怎麽可能呢?我向來認為,我很疼她,物質上也給她提供了別家小孩沒有的條件——但事實上,打小我就沒怎麽陪過她。沒談過什麽心,不了解她;在她人生很多需要我的時刻,沒給過什麽指引,甚至還有很多不妥當的作為。我太忙了,忙着拍戲,應酬,掙錢,拿獎,公關、危機公關……轉個不停!直到她生病,大夫說了,我才意識到,我在她那兒一直缺席,還一不留神做些自認為很對、實際上給她帶去創傷的‘侵入’,讓她的病情越來越壞,等到後來大爆發的時候,已經沒法兒收拾。”
他嘆口氣,沉默半晌,重新開口:“她媽怪我,但她也沒錯怪。我現在每次看到她,想到她在難過的日子裏,沒有父親的關心、幫助,哪怕長久一點的注視……我也沒辦法用一個養家糊口的理由給自己脫罪。所以,現在看到小戴——您別多心,我不是說她一定有什麽問題——她跟我女兒差不多大,也都是善良的孩子,我覺得,她也……”他頓了頓,迅速把話頭縮小到他對戴巧珊的觀察,“她好像很少把注意力留在當下現實的世界;而她躲的地方,也是普通人找不到的。”
他控制着感情,斟酌着言辭,最後卻單是把杯中酒一口倒進喉嚨,朝段正業底朝天示意之後,放下酒杯正襟危坐。
他意思明确:他拿出了最大的誠意,他要段正業給個說法。
段正業鈍鈍地回視着他,半晌,他擡起手掌擦過眼睛,低下頭,一笑:“這是您第二回跟我說起這個問題,我明白您是打心底裏關心、愛護她……我感激您,真的!您別着急失望!我感激您就像,感激我父親。”他目光垂向地面,苦澀笑笑,“小珊她……這麽說吧,有很多原因……保護她最好的方法,就是由她去!這麽多年,她跑龍套,也認認真真過了那麽多角色的生活,無非就是入戲後,會有個一兩次神叨叨的舉動——您也看到了,不就是裝模作樣用假動作澆個假花麽!戲一拍完,下個角色進來,就好了。‘白花’那事兒,完全是意外!”
看得出他的糾結,他在搜腸刮肚想找到一個相對客觀、讓章瀚海信服的表達。可最後,他苦笑着咬了幾次舌頭,說的卻是:“總之,還是請您海涵!讓她完成她在這個戲裏該幹的,再把她放回她來的地兒,這就齊活兒了,好嗎?對不起,我……我也是……”
他把自己杯子加滿,沖章瀚海一敬,一口吞了,放下杯子再次滿上,又對着章瀚海敬了敬,眼瞅着是要自罰三杯的意思。
章瀚海再次按住了他的手:“成,段導,您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誰還沒幾樣別人幫不上、碰不得、說不清的事兒呢?我理解,不讓您為難!您也別自個兒灌自個兒了,都不容易!”
他又勸了一會兒,段正業領情,可感動歸感動,卻始終守口如瓶。章瀚海催他回去,給他攔了車,再目送他緊抱着他的,或是戴巧珊的,噢,又或是他們共同的,秘密,随出租車消失在霓虹染黃的夜色深處。
夜風裏獨自站了一會兒,章瀚海發出一條微信:“不出所料,鐵板一塊。”
不多久,對方彈了個電話過來,章瀚海職業性樂呵呵接:“江哥!”
江凱旋的聲音慵懶而直接:“這麽說,我倒佩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都還能為紅顏咬緊牙關的,是條好漢!”
章瀚海:“不過護到這份兒上,先不說是不是單純為紅顏,但肯定不是普通的小難處了——那我覺得,什麽‘白花’之類的,名堂估計也很深。”
江凱旋樂:“瞧您,說得跟特務似的!那咱還攪不攪這趟渾水?”
章瀚海沉默,幾秒後:“你覺着呢?”
江凱旋也沉默了一陣:“心裏過不去,就拉一把呗!誰還沒個受惠于人的時候!我早些年還遇到過天使呢!”
章瀚海失笑:“你那頭怎麽樣?”
江凱旋半吊着聲音,嘚瑟得不行:“能怎麽樣?您把段導脾氣摸得透,也得虧賓少祺這小子鬼點子多!咱提前合計的,都派上了用場——小阮那丫頭,照片兒拍得不錯呀!就是那打印機不行,糊得跟什麽似的!”
章瀚海:“咳!”
江凱旋回過神:“我這頭順順當當,妹子已經唬住了!”
章瀚海一下笑起來,夜風似乎都帶上了幾分甘甜。他望望帝都常日難以得見的稀朗星空,就着手機點頭說:“那就按計劃試試看吧!都到了這一步,就當積一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