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硯湖山水
周六晚上
宋修筠在坑裏連挖了三天, 星期天是單休日,但他不想浪費時間,五點下班, 十點就在北城落地。
他出差的這幾天, 唐岫跟程煊熠一天吃兩頓, 簡直跟打卡上班似的,食堂的菜翻來覆去就那幾樣, 重口味吃多了,她的胃口變差不少,晚上不小心刷到好吃的,就會想念起宋修筠炖的甜湯來。
小吊梨湯、冰綠豆沙、蜂蜜炖奶、桃膠銀耳……她想不明白, 怎麽會有人年紀輕輕就這麽會炖甜品。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臨近期中, 她有好幾個作業要交, 周五晚上熬夜趕了兩篇實驗報告出來, 手機關靜音, 一覺睡到了中午十一點。
最後還是被程煊熠的語音電話吵醒的,唐岫頭發亂糟糟地從被窩裏爬起來,看到來電顯示,深吸了一口氣,忍着被吵醒的火接起來:“喂?”
“你一直睡到現在嗎?我給你發消息你沒回。”對面問。
“嗯……”唐岫在話音裏夾雜了一聲重重的嘆氣, 都知道她在睡覺了還打過來。
“我吵醒你了嗎?不好意思啊, ”對面聽出她的不悅,語氣放軟不少,問, “今天周六, 你下午有什麽安排嗎?”
“我下午有論文要寫, 還有很多書要看。”唐岫這一整個星期都過得很累,中午和晚上不能跟沈穎則一起侃天侃地,要跟他面對面,努力想話題聊天。下午要一直在學校待到六點多,才能跟他吃完飯坐公交車回家。有時候靠在車上,想不通自己這樣談戀愛的意義是什麽。
她以前沒談過,對這件事抱有的幻想都很美好,且把事情想得太簡單。答應程煊熠的時候也是這樣,覺得他長得不錯,看着挺養眼的,又有活力,年紀還比她小,她能占據主動權。所以在網上“和帥氣弟弟談戀愛的甜蜜日常”這類騙局的荼毒下,還天真地以為應該能談得挺開心的。
但事實是,這周四下午,她到操場等他訓練,看他在跑道上跑了一圈又一圈,她不但為他感到累,也為在草地上坐着等他的百無聊賴的自己感到累。
平時在食堂吃飯,他現在在學校小有名氣,會引來不少目光,唐岫不喜歡這種引人注意的感覺,總覺得身後像有矛頭對着自己,只能低着臉一言不發。
而食堂人少的時候,他就會跟她提搬家的事情。唐岫當然能理解,站在他的角度,不能接受自己的女朋友跟一個年輕的男老師住在一起,就像她也不能想象宋修筠再找一個年輕的女大學生同居一樣。
只是從她的角度出發,一切都太麻煩了。她前幾天下了個租房app,把學校附近的房源都看了一圈,最後發現,太麻煩了。
北城的房價奇高,整租的房子不多,基本都是拼租的,她沒法接受和陌生人同居,也不敢把莫奈一個人留在家裏,萬一合租的人是個變态,會虐待小動物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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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剩下的房子,不說采光通風噪音等等問題,基本都上了些年頭,裝修老舊,都不好意思把衛生間和廚房的照片發上來,得先翻新跟大掃除才能搬進去。這一來工程量就太大了,要花很多錢,要是家裏人問起來,她搬出去租房的事絕對會露餡。
以她對她媽媽和姥姥的了解,她們會答應她搬出去的,只是一定會問搬出去的原因。
宋修筠對你不好?你住着不舒服?不是?那到底是為什麽?
他當然沒有半點不好,問題出在她找了個男朋友這件事上。
而她現在還不想告訴家裏人自己談戀愛的事,她跟程煊熠不一定會長久,問來問去反而自找麻煩。
所以麻煩,太麻煩了。
唐岫覺得自己上個周末一定是腦子被門夾了,才會這麽死腦筋,想不出還有第三條路,那就是既沒有宋修筠,也沒有程煊熠,既不向前者行動,也不答應後者,維持原狀,保持單身,豈不美哉。
但現在說這些已經太晚了。
唐岫拿着手機鑽回被窩,他們本來就因為搬家的事僵持不下,她今天絕對不會再把自己完整而空閑的周末讓渡出去,她有她自己想做的事情,她要睡覺,她要遛狗,她要一個人點一大堆外賣一邊看綜藝一邊吃!
“你這段時間訓練這麽辛苦,好不容易有休息日就先休息吧。我今天也沒什麽空,出去玩的事等你下周四比完賽再說吧。”
這貌似還是她談戀愛以來第一次正式地拒絕他的邀請,等挂斷電話,唐岫翻了個身,渾身輕松地大喊了一聲:“莫奈,來姐姐床上!”
小狗哼哧哼哧,跳了上來,唐岫托起她的兩條前腿,把臉埋到她腦袋上猛親了一口。
就當她是壞女人吧,拒絕完之後,除了一絲負罪感之外,她覺得挺快樂的。
之後起床,點外賣,洗漱,一直看綜藝吃到三點多,就帶莫奈出門遛,回來買了杯奶茶,把那天拍到的硯湖山水打印出來,放上音樂,一邊喝一邊悠閑地畫畫。
她這段時間圖方便,畫畫用的都是熟宣,今天這幅畫尺寸不會小,她手頭沒有大小合用的宣紙,索性把一直放着的絹找出來。
絹布有一整卷,長度可以随意調整。唐岫還沒确定這幅畫的尺寸,加上家裏沒那麽大的工作臺給她放大尺寸木框架,也不繃絹了,直接用墨線在厚絹上對照圖片勾線。
絹本勾線一定要細,顏色要淡,否則等到上色那一步,整個畫面就會被墨線破壞,顯得呆板不自然。
照片裏收入的細節太多,唐岫在勾線時對一些部分作簡要處理,只突出遠山、樹林、湖水這三條縱向的曲線,将矗立的塔作為畫面的核心,勾線的顏色也随着景物有所變化,盡量貼合後續的染色步驟。
但工程量還是太大,她從下午五點一直坐到晚上十點多,把家裏的燈全都打開,在燈下一筆一畫地描摹,已經畫出山影樹林的絹布就這樣從茶幾的一頭滑落,在榻榻米上長長地堆起來。
一直到門口傳來動靜,她才被驚動,擡頭去看,僵硬的脖子疼得她輕“嗷”了聲,騰出左手扶着後頸,仰頭活動了一下。
宋修筠一推開門進來,就看到家裏燈火通明,放着低低的白噪音,唐岫坐在窗邊的榻榻米上,穿着白色的毛絨睡衣,正轉頭看着他。
之前那天晚上,他才想明白自己異常的原因,緊接着就出差去了,整整三天沒見,滿腦子想的卻都是有關于她的事情,甚至向他師兄取經。
以至于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喉結輕滑了滑,耳朵的溫度莫名其妙開始升高,覺得自己臊得慌。
她這個點在家,沒像平時一樣化妝,看起來反而更自然。大概才洗過頭,頭頂的碎發毛茸茸地在空中支着,長發被夾子随意地抓在腦後,露出藕似的一截脖頸,再往下是毛茸茸的領口,玉墜的紅繩在期間若隐若現。
連她握着毛筆的手都引人注意,右手袖子撸得很高,一直紮到胳膊,袖口的松緊帶箍在她雪白的手臂上,微微鼓起一圈軟肉,很可愛,讓人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停留。
宋修筠垂眼的過程中,幾乎注意到了她身上的每一個細節,每看一點,就更心軟一分,于是再一次确定,他是真的喜歡上她了。
不是長輩對晚輩的關心,是那種無可抵賴的,男女之情。
所以難怪,他在搬進來的第一天,對她的反應就有些異常。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梁上君子罷了。
“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唐岫出于慣性,一直以為他明天才到家。加上他這幾天出差,居然一條消息都沒給她發,比之前還不如,便故意不去想他什麽時候回來這件事。
“十一點多了,不算早。”宋修筠一邊在心裏自我檢讨,一邊換了拖鞋。回家的第一件事依舊是燒水,注意到廚房垃圾桶裏的外賣盒子,問她,“你今天沒出門?”
唐岫順着他的目光看下去,趕緊擱下筆:“我忘了倒垃圾了,現在就去。”
今天是周末,她沒出去跟那個體育生約會,倒是讓宋修筠覺得意外,心情不由更上一層樓,示意她:“不用了,放着我明天帶下去吧。”
“哦,那好吧……”唐岫為自己的不修邊幅感到羞愧,看了眼矮幾上的勾線,還剩下大半,今天肯定是完不成了,便把滑下茶幾那部分已經幹透的絹卷起來,一邊告訴他,“桌子上的東西先放着吧,我明天把線勾完再收。”
她怕宋修筠太勤快,幫她把瓷碟裏幹了一半的顏料都洗幹淨,她明天拿水潤一潤還能用。
“好,”宋修筠應下,找出他常用的杯子放到吧臺上,一邊問,“明天早上你在家吃飯嗎,我要不要給你準備?”
“在的,”唐岫太久沒吃他做的飯了,加上他今天回來,跟離開那天恹恹的樣子完全不一樣,她不想他們之間的關系一直僵着,便主動問他,“你明天早上能做甜湯嗎,我最近特別想吃甜的。”
“當然可以,你想吃什麽?”宋修筠彎了彎唇,聽出她明天早上也待在家,心情更好。
“桂花糖芋苗。”唐岫早就想好了。
這是一道金陵小吃,宋修筠之前為了去看竹林七賢磚印模畫,專門去過一趟南京,吃過之後就上網找了菜譜,前段時間才給她做過一次:“小芋艿家裏沒有了,明天我去買。”
他們住在一起以來,他一向對她有求必應。唐岫彎了彎眼睛,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哦對了,我哥今天突然莫名其妙給我發微信,說想來我們家蹭飯。我跟他說你今天不在,他就說改到明天,還讓你多買點菜。”
她的這句“我們家”說得太自然了,以至于宋修筠心頭怦然一跳,微微抿唇,順着她的話問:“他來我們家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可能覺得你做飯好吃,想過來吃不完兜着走吧。”唐岫一向覺得她哥不可理喻,完全沒深究。一邊把桌上的細豪收到筆洗裏,洗幹淨後把毛筆尖的水吸幹,起身換水。
宋修筠也想不明白,但既然唐峪要來吃飯,就沖唐岫這句“我們家”,于情于理是要好好招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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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唐岫為了吃桂花糖芋苗,難得在周末早起。吃完早餐,身心都舒坦了,到窗邊繼續昨天勾到一半的線。
宋修筠提前預約了電飯煲的煮飯功能,直到米香從廚房一陣陣飄出來,唐岫總算完成這幅畫的第一步,轉了轉酸脹的手腕,擱下筆,整體看了一眼後,覺得還不錯,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發給唐松绮。
今天是周末,媽媽過了一會兒就回複語音:
“喲,你這懶丫頭什麽時候又想起來畫畫了,這尺幅看着夠大的啊,把絹都展開來給我看看,多大的尺寸?”
唐岫照做,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把絹展開在客廳地板上攤平,用裁刀裁斷剩下的部分,一邊問廚房裏的人:“家裏有卷尺嗎?要比一米五長。”
“有,你等一下。”宋修筠正在切菜,洗幹淨手到儲物間幫她把卷尺拿出來。
走近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線稿,他便自覺蹲下來,拉住零刻度線這一頭,示意她接過去拉直,一邊問:“這是學校的硯湖?”
“你看出來了?”唐岫擡眼,她才畫了個線稿,用墨很淡,畫又很長,與之構圖相近的國畫很多,他居然不認為她是臨摹,一眼就認出了畫面的對象。
“挺好認的,湖邊這一排銀杏樹,我本科的時候喜歡每天來這兒逛逛。”宋修筠指了指圖上湖岸的部分,她只草草畫了□□棵銀杏樹的輪廓,一片葉子都還沒細化。
唐岫順着他修長的手指看去,那也是她最喜歡的部分。他們在這方面經常一致,之前她帶大學同學去逛古建築博物館,在朋友圈裏發了一張她覺得構圖最巧妙的藻井照片,結果宋修筠轉頭在微信上給她發了張角度一模一樣的,攝于七年前。
現在想到這件事,唐岫還是會覺得心跳加速,不過更多的是遺憾。指尖貼着厚絹邊緣一寸寸拉出米尺,側過臉瞄了他一眼,小聲道:“那等我畫完,我把這幅畫送給你吧。”
宋修筠聞言,壓着金屬刻度的手指微動,兩人之間連接着的尺子因此輕輕顫動着,仿佛蜻蜓振翅。他下意識問她:“你确定嗎?”
“嗯?”唐岫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問。
“你現在談戀愛了,你男朋友要是知道你要送我這麽大一幅畫,不會吃醋嗎?”宋修筠放慢了語速,末尾“吃醋”兩個字的咬字有些微妙,語調上挑。
如果唐岫這個時候沒被他繞進去,作為旁觀者,肯定會覺得他這話說得一股綠茶味。
可惜她被繞進去了,像被戳破秘密似的說不出話來:“我……”
只好匆匆低頭去量畫的尺寸,欲蓋彌彰地嘟囔:“你每天給我做飯,我送你畫也很正常吧,跟他有什麽關系……”
“也是,”宋修筠點點頭,話術得逞,順着她的意道,“只要你別被他知道就好……我那天晚上見到他,總覺得他好像很介意我。”
他本意是為了挑撥離間,卻沒想到歪打正着。程煊熠的确介意他,介意到才剛跟唐岫談戀愛一個星期,就要求她從家裏搬出來的程度,讓人焦頭爛額。
唐岫想到這事就煩,重重嘆了口氣,告訴他:“我知道了,不會跟他說的。不過這幅畫太大了,像我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你不要有太高的期待。”
宋修筠笑着應了聲“好”,他當然會抱有很高的期待,漂亮的睫毛輕垂,問她:“所以你這副送我的禮物有多長?”
“264×60的,可能要畫到明年了。”唐岫算了算日子,今天已經是霜降,兩個月還真有點懸。
“那你慢慢來,不着急。”宋修筠的語氣和煦,從她手裏接過卷尺。
他的動作太自然,唐岫被他溫熱的長指輕輕勾住指尖,還沒來得及感受,便像抓不住的風,轉瞬即逝。金屬尺子“嘩啦”一聲收回,她的心跳亂了一拍,心有餘悸。
宋修筠起身,把卷尺放到茶幾上,便回廚房做飯去了。
趙赟那天教他的招數确實讓他醍醐灌頂。雖然暫時失戀了,但單方面郁郁寡歡毫無意義,他現在和她住在一起,握有天然的地理優勢;跟唐岫認識的年頭又比那個小男生要久,她家裏幾口人,她愛吃什麽愛玩什麽,她姥姥姥爺愛吃什麽愛玩什麽,他都了如指掌。
“始計”利他如此,當然不能坐以待斃,只要他沒做出什麽敗壞綱常的事,誰又能在道德層面上審判他。
于是他這幾天翻來覆去地琢磨,最後總結出了六字真言——獻殷勤,離間計。
現在看來,确有成效,再接再厲。
作者有話說:
宋老師做小三第一步,徹夜苦讀《孫子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