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萬紅庵睜開惺忪睡眼,所見乃是停雲軒裏熟悉的茜紗帳芙蓉榻,晨光正透過梁上明瓦投進來,灑下一片柔柔光暈。身上蓋着兩層褥子有些悶熱,萬紅庵一個蹬腿踹開外層,卻驚醒了正倚在榻邊假寐的翠岫。
翠岫見萬紅庵醒了,不管自己嘴角還挂着涎水,先撲上來咋唬:“祖宗,可知你昨夜是怎般回來的!”
萬紅庵揉一揉昏沉的頭殼,發際間似乎還殘留着被撕扯過的疼痛,心裏一陣發怵,問道:“昨夜你們哪處尋見我的?”
“哪裏是我們尋見你——”翠岫又是一陣驚乍乍,“昨夜你人定還未歸寝,我和朱琛攆着那一群吃白飯的廢物行子去找,踏遍了大半個宮苑,沒瞧見你半個影子。四更天後,我坐那門檻邊打盹,隐隐綽綽見個人影朝這邊過,竟是皇上抱着你回來了!”
萬紅庵猝不及防,咚地一聲摔下床榻:“你這賊小厮亂嚼舌沒個把門,天般的謊兒都敢撒!”說着就要伸手去把翠岫撈過來掌嘴。
翠岫慌忙避開,并起五指賭咒發誓:“哪個被瘟驢入的來哄你,千真萬确,昨夜陛下抱你回來的。他還囑了朱琛給你溫水擦身、捂熱手腳,怕你在外吃多了風涼要難受。”
“當真?”
“都說了,瘟驢入的哄你!”
見翠岫把頭點得如炊婦舂谷,萬紅庵不再發疑。他原是四下流轉的目光凝在半空,竟有些呆愣。
他還記着昨夜撞見孟谌醉酒後的暴怒,也記着自己曾将孟谌攬在懷裏慰撫。只是後來孟谌漸漸安頓,他亦力不能支,乏困得閉上了雙眼,便不再記得後事。原以為醒來也躲不過一場皮肉之刑,誰知孟谌竟不治他沖撞僭越之罪,反将他送回居所?
翠岫見他不語,又自顧自地叨絮起來:“昨夜皇上見你安頓後便起身要走,咱個都道這夜深露重,巴巴地央他留寝,硬是沒留住。你說皇上這是怎個意思,對相公倒是有情還無情?”
萬紅庵靜默不語,其實他于此事何嘗又不是雲裏霧裏,哪裏揣摩得了孟谌的心思?一時停雲軒裏的衆人都聞聽他醒轉的消息,又紛紛湧過來要看個新奇,七嘴八舌,把人吵得頭殼裏的瓤芯都痛。萬紅庵不耐,揮手将這一幹聒噪的都打發走。待閑靜下來,心裏到底還是有些忐忑不平,總憂懼孟谌是一時輕懈,當回過味來還是要拿捏那私闖禁宮的由頭将自己整治一番。故所以一連幾日都十分內斂乖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待時日久了,才算是将心放下。
而軒裏服侍的宮人自知曉了孟谌親自抱回萬紅庵這事,以為自家那不開竅的主上終于時來運轉,承寵可待,算是殷勤了幾天。可惜這些宮人心切切盼侯了半旬有餘,并不見內宮裏傳喚的消息,一場歡喜落空,便又複了以往懶散怠惰的模樣。
春日筵上賜下的寶鏡已蒙塵了,萬紅庵拿手拭去灰屑污雜,就瞧見那霧黃的鏡底映入自己一張雪白鮮研的面龐,身後是空曠昏黑的宮宇梁椽。在這寂寂深宮,阆苑的蓼花總是開了複謝,年歲如織衣繡黻的針腳在人身上鑿下細密的孔洞,有人為着帝王恩寵枯候了如花年華,有人又為着功名利祿空耗了戎馬一生。
似是想到了甚麽,萬紅庵握着鏡子的手暗暗收緊。鏡脊上凹凸的棱紋壓進皮肉,幾滴豔紅的鮮血從指縫間滲出,閃着幽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