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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我回來了 (1)

他粗糙的指腹慢慢滑過她的臉,漸漸往上,停在她飽滿的額頭上。黑暗中,她認不出自己,而他依舊能識別出她的氣息,縱然有天他雙眼失明,她站在他跟前,他也會認出她來……

簾帳內,充斥着淡淡的櫻花味兒,不過,被純正的梅花香蓋住了,櫻花的味兒不濃烈,細聞有股淡淡的苦澀,可是她卻愛極了櫻花,她說,從小到大,她回憶裏,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和櫻花有關,她娘給她取名櫻,便是因着莊子裏的櫻花樹多。

她說的話,他都記得,只是那些年裏,他不懂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愫,他以為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去陪伴,待兩人白發蒼蒼子孫繞膝時,她會感受到他的真心,可惜天不遂人願,成親後兩人漸行漸遠,隔閡越來越深,她連多伴他幾年的機會都不肯給他。

重來過,看她平安無事,他心中歡喜,以為再多的遺憾都能彌補,然而,他未想過,如果,她不再喜歡自己了,他該怎麽辦?

細弱的光漸漸照亮,睡夢中,她清瘦的小臉紅撲撲的,濃黑的睫毛輕輕貼着眼角,溫柔如水,他低下頭,冷冽的唇如蜻蜓點水落在她睫毛上,薛墨罵他心思扭曲,欺負孩童,往後不得善終,薛墨哪知她本來就是他的,那些年,她全部的心思都在自己身上,為了他,斂了鋒芒,性子變得賢淑寬厚,卻也郁郁寡歡。

“櫻娘……”他微微出口,嘴裏輕顫着喊出這個名字,如多少夜裏他呢喃着喊着她醒來那般,如枯井深不見底的眼神,有溫柔溢出。

風輕輕吹過,散去了他的呢喃,唯留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清晨,微紅的光灑落一室的明亮,聞媽媽着了件暗色襖子,眉梢含喜站在屋檐下,側耳聽了聽屋裏的動靜,并未有傳喚,她轉過身來,望着守門的丫鬟,叮囑道,“今日是個好天氣,京城的冬甚少有暖陽照耀,翠翠,你去廚房将小姐的早膳端來,估摸着時辰,小姐快醒了。”

翠翠低頭應是,耳朵上的墜子随着她的舉動輕微晃了晃,聞媽媽眼前閃過亮光,忍不住多看了翠翠兩眼,不算精致的五官清秀平平,身上穿的衣裳較之前豔麗了許多,聞媽媽蹙了蹙眉,暗示道,“小姐做事不喜出風頭,裝扮上,你多收斂些,別礙了小姐的眼。”

翠翠身形一僵,諾諾道,“衣裳是五小姐身邊的柔蘭送的,她說往後搬來這邊,多多走動,奴婢想六小姐和五小姐姐妹情深,便自作主張收下了。”

聞媽媽本已進門,聞言,停了下來,扭頭上上下下打量翠翠兩眼,想起柔蘭平日花枝招展的模樣,心裏頭不悅,“柔蘭近日收斂許多,你性子機警些,別被人陷害還不知,去廚房吧,記得吩咐廚房做一盤梅花餅,小姐喜歡的。”

翠翠應下,低頭瞅了眼身上的衣衫,想了想,兀自退下。

寧靜芸住在旁邊的院子,搬進去第一日就吩咐人将院門上的牌匾取下來,請寧伯瑾重新題字,取名為“落日院”。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黃氏覺得“落日”寓意不好,勸寧靜芸換換,寧靜芸置若罔聞,黃氏不忍堅持,由着她去了。

落日院在桃園隔壁,兩院側門以回廊連接,落日院好些年沒住人,裏邊落了層厚厚的灰,草木凋零,植株枯萎,一片荒涼也不為過,還是黃氏帶着人,收拾好幾日才清理出來,期間,老夫人派人問過多次,黃氏不冷不熱,下人覺得無趣,便再沒來了。

而寧靜芸,搬進去後,就再沒出來,與世隔絕似的。想到這個,聞媽媽扼腕嘆息,掀起簾子,看寧櫻坐在床頭,望着簾帳發呆,她微微一笑,“小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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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櫻點頭,手滑過自己粉嫩的臉頰,這些日子,總感覺身邊有人,寬大的手撫着自己臉頰,千言萬語都寄托到手上似的,“昨晚誰守夜?”

“金桂,小姐可有事?”

寧櫻搖頭,金桂做事細致入微,真有人的話,金桂不會察覺不到,寧櫻站起身,由着聞媽媽整理床上的褥子,喚來金桂伺候她穿衣。

“老奴瞧着五小姐身邊的柔蘭是個不安分的,她以往愛打扮,喜歡出頭,如今收斂了性子,朝咱院子使壞呢,翠翠說柔蘭送了身衣裳和首飾給她,一個丫鬟,哪來那麽多心思?”聞媽媽邊疊被子邊與寧櫻閑聊,聞媽媽心裏,對寧靜芸身邊的丫鬟婆子都沒好臉色,如若不是她看寧靜芸小時候粉雕玉琢的,只怕對寧靜芸也會不喜。

寧櫻面色微變,穿上衣衫,淡淡道,“是嗎?柔蘭伺候姐姐多年,手裏有兩樣拿得出手的沒什麽稀奇,對了,五姐姐搬來這邊可習慣?”老夫人被寧國忠訓斥,沒臉見人,因此免了全府上下的晨昏定省,說以後初一十五去榮溪園請安即可,老夫人在府裏,面子算是丢完了,而從小養大的孫女,經過這事兒與她離了心。

聞媽媽出去,有丫鬟端着天青色舊窯的瓷盆進屋,她順勢接過,放在右側的束腰高花架子上,擰了巾子遞給寧櫻,回道,“五小姐沉默寡言,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太太去落日院坐過兩三回,聽說,五小姐話少了很多,不怎麽搭理太太,約莫是氣老夫人不念祖孫情義吧。”

寧櫻洗了臉,就着巾子擦了擦手,寧靜芸養在老夫人膝下,打心裏覺得比旁人高人一等,這次的事兒叫她看清老夫人的真面目,難過氣憤之餘又被攆出榮溪園,傷心是在所難免的,擦了手,寧櫻随手将巾子遞過去,聽聞媽媽又道,“太太為五小姐操碎了心,一早就出門了,您勸太太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凡事別太過急切,一樁一樁的來。”

寧櫻不知還有這事兒,揚眉,問道,“娘可說了去哪兒?”

聞媽媽颔首,擰幹巾子搭在架子上,嘆氣道,“五小姐身邊的丫鬟婆子被老夫人打發了,太太念着舊情,私底下派人打聽,約莫是有了消息,之前,田莊鋪子的事兒鬧得厲害,有管事供出一個人來,事情和榮溪園脫不了幹系,太太雖不是男兒,整日早出晚歸的,老奴擔心她身子受不住。”

寧櫻擰了擰眉,手撥弄着一撮頭發,她和寧靜芸從南山寺回來,黃氏問她寺裏發生的事兒,她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略去暗中有人救她不提,黃氏聽完,臉上無甚表情,“娘知道了。”

她細細回想黃氏說的話,關于南山寺的事兒,以黃氏的性子,不會善罷甘休,然而,黃氏比誰都鎮定,表情淡然得無懈可擊。

“奶娘,我待會去梧桐院,會和娘說這事兒的,您別擔心。”黃氏眼下發愁的是寧靜芸的親事,如今,榮溪園那邊挑開說明不會插手,寧靜芸的親事交給黃氏,黃氏費力勞神的事兒多着,不過,黃氏心裏頭是歡喜的,至少,寧靜芸擺脫了老夫人的控制。

出門時,寧靜芸挑了件蜜合色滾雪細賞,老管家送來的衣料,黃氏瞅着料子細軟滑膩,選了花樣子交給秋水,秋水連夜趕制出來的,立領偏高,正好可以抵擋簌簌冷風,聞媽媽替她整理好衣衫,轉而拿起丫鬟遞過來的手爐,叮囑寧櫻護着手,“天冷,別凍得手上長了凍瘡,三爺這會該是在的,你與他說說話。”

十年的時間裏,寧靜芸沒有母親,寧櫻沒有父親照顧,姐妹兩都是可憐人,聞媽媽輕輕提了提身側的手爐,送至門邊,朝寧櫻揮手,目光如慈愛的母親送女兒出門,眷戀不舍。

寧伯瑾和黃氏關系緩和許多,可能有寧國忠施壓的關系,寧伯瑾在黃氏跟前,斂了所有暴躁,溫潤如玉,風度翩翩,待黃氏的态度好了許多,且有阿谀奉承谄媚之勢。

進了正屋,她看寧伯瑾坐在書桌前,半眯着眼,手在膝蓋上輕輕敲打着,他四處為寧靜芸張羅親事,幾日的忙碌,面有倦色,寧櫻遞過手爐給丫鬟,擡腳走了進去。

聽到腳步聲,他擡起頭來,清澈的雙眸熠熠生輝,見寧櫻縮着脖子,冷極的模樣,他心情大好,指着對面的椅子道,“你大伯父與我說了南山寺的事兒,你和靜芸無事,其他的就算了,一筆寫不出兩個寧字,得饒人處且饒人。”

寧伯庸說得含蓄,具體的事兒寧伯瑾不知,不過,只要不涉及寧國忠的事兒,他看得簡單,人好好的比什麽都成,既然寧櫻和寧靜芸無事,那就算了。

寧櫻從小不在府裏,他以為寧櫻被黃氏養歪了,是個蠻橫驕縱的,相處些時日後,他覺得,寧櫻知道分寸,做事圓滑得很,從寧靜彤那兒聽來的全是對寧櫻的贊美之詞,偶爾,他也會生出愧疚之情,嬌美乖巧的女兒,目不識丁,但凡,他稍微關心她,寧櫻就不會被府裏人嘲笑。

寧櫻抿唇,微微笑了笑,在寧伯瑾對面坐下,輕聲細語道,“父親說的是,櫻娘吩咐下去了,那晚的事兒當沒發生過,不準任何人提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櫻娘分得清輕重。”

寧伯瑾欣慰的笑了笑,伸出手,端起桌上的茶杯,笑意溫煦,“你心裏清楚就好,後天過年,到時候,我帶你去城外看煙火,人來人往,到處是小販的叫賣,熱鬧極了。”

寧櫻欣喜的應下,寧伯瑾學富五車,話題又轉到寧櫻的功課上,心情好,寧伯瑾話多了許多,“讀書重在明理,你進步大,功課上不用逼着自己,順其自然就好,明年開春,我與你祖父說,你去家學跟着幾位姐妹一塊。”

寧伯瑾興致好,很多時候都是他在說,寧櫻認真聽着,黃氏進屋,瞧見的便是父女兩對峙而坐,寧伯瑾手裏拿着本灰色封皮的書,聲音如擊玉敲金的講解着書上的內容,而他對面的寧櫻仰着頭,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發髻上的簪子一晃一晃的,生動又可愛。

日影斑駁,在兩人身上投注下一片暖色,秋水伸手解她的披風,黃氏小聲道,“小姐睡着了,輕點聲,別驚醒了她。”

寧伯瑾聚精會神,講到興頭上,不由得語氣微微激揚,寧櫻吓了一跳,迷離的眼神睜開一條縫,頭一點,撞在了桌沿,砰的聲,聲音清脆,黃氏失笑出聲,“瞌睡了回屋裏休息,疼不疼?”

寧櫻手扶着額頭,迷茫的搖了搖頭。寧伯瑾阖上書,有意訓斥兩句,看她手托着額頭,如扇的睫毛撲閃了兩下,他目光一軟,“你娘說得對,回屋睡會兒,功課的事兒不着急。”

秋水放下披風,倒了杯茶放入黃氏手裏,解釋道,“小姐來了好一會兒了,約莫是無聊了。”黃氏眼中,寧靜芸和寧櫻不分上下,秋水眼裏,寧櫻是她們看着長大的,情分更重,待寧櫻跟自己女兒似的,她行至桌邊,試了試茶杯的溫度,察覺有些涼了,端起來,替寧櫻換了杯熱茶。

寧櫻含笑的接過,笑容明麗,“謝謝秋水。”

水溫不冷不熱剛剛好,寧櫻抿了一小口,滿足的擡起頭,迎着窗外的日光,仿若緩緩綻放的嬌花,白皙的臉染上了淡淡的柔意,五官愈發精致,黃氏笑着問道,“怎麽有空過來了?桂嬷嬷回了?”

桂嬷嬷是薛府的人,過來教導寧櫻多日,黃氏已感激不盡,過年,薛府的人要進宮謝恩,桂嬷嬷勢必是要回的,明年,薛怡嫁入皇家,桂嬷嬷更不得空了,黃氏拍了拍身上的冷意,喚丫鬟搬來凳子,坐下,叮囑寧櫻道,“桂嬷嬷待你溫厚,過年記得備份厚禮,桂嬷嬷喜歡什麽,你讓聞媽媽列個單子出來,娘替你備齊了,去薛府時,記得送去。”

年後拜年的人家多,那會薛府該會送帖子過來,那會送去正好。

寧櫻颔首,一杯茶見底,她擡起手,讓秋水又斟了杯,緩緩道,“我記着呢,桂嬷嬷家鄉在蜀州,對蜀繡見解獨到,說好些年沒回去了,有些想念家鄉,桂嬷嬷精通蜀繡,我尋思着明日出門買兩匹蜀綢,當作拜年禮送去薛府。”

蜀州養蠶的人家多,因路途遙遠,京城并不盛行蜀綢,黃氏想了想,道,“賣蜀綢的布莊少,且價格不便宜,你手裏的銀子存着,待會讓秋水給你拿點銀子。”

寧伯瑾收了書,但看寧櫻和黃氏品茶,氣氛融融,自己也端了杯放嘴邊,這些日子,因着與黃氏商定寧靜芸的親事,兩人的關系不如之前劍拔弩張,寧伯瑾膽子也大了,朝黃氏道,“柳府下了帖子,年後你随我同去,回京了,常去外邊走動,多認識些人打聽京中年齡适宜的男兒,別整日悶在屋裏苦思幂想,有的事兒,付諸于行動才有收獲。”

寧櫻放下茶杯看了寧伯瑾一眼,黃氏也斜眼看過去,望着他,面露沉思。

黃氏手裏頭事情多,身子瘦了一圈,黃氏長得不是好看之人,勝在幹脆利索,此刻瞧着,精神有些不太好,寧櫻難得附和寧伯瑾道,“娘,父親說的是,您別憂心忡忡,車到山前必有路,別太着急,顧着自己的身子才是,否則,你不好了,我與姐姐怎麽辦?”

膚白勝雪的臉頰溢出淡淡輕愁,更顯柔弱,黃氏伸手,理了理小女兒鬓角,安慰道,“娘心裏有數,對了,今日出門順便去鋪子逛了圈,買了幾只櫻桃的花钿,嬌豔欲滴,栩栩如生,正襯你的年紀,待會讓吳媽媽給你送過去。”

語聲剛落下,門外傳來吳媽媽和丫鬟說話的聲音,黃氏笑道,“瞧瞧,剛說她,她就回了。”

“太太……”吳媽媽一身暗紅色襖子,神态端莊,步履輕快的進了屋,舉起手裏臘梅花色的帖子道,“薛府送了帖子來,說是請太太,五小姐,六小姐明日去薛府做客呢。”黃氏買了些首飾和綢緞,吳媽媽擔心那些沒有眼力的奴婢不小心摔壞弄髒了,自己留下來守着,薛府的管家送帖子過來她就在門口指揮丫鬟們小心點,聽其中特意提到了寧櫻的名字,吳媽媽多了個心眼,上前一問,才知薛府送了兩張帖子,她順勢将帖子拿了過來。

薛墨有些日子沒來了,吳媽媽心裏發愁呢,她自然希望寧櫻嫁去薛府,薛府沒有主母,後宅事情少,寧櫻嫁過去自己當家做主,不用看人臉色,因而,呈上帖子時,她臉上笑得堆滿了褶子,寧櫻打趣她,“吳媽媽,瞧你高興的,明日與我一道去薛府轉轉,不枉費你笑得如此開懷。”

吳媽媽噗嗤聲笑了出來,臉上笑意不減道,“小姐就會打趣老奴,薛府哪是老奴想去就去的,您跟着太太,好好玩。”她心裏,哪會為了薛府的帖子歡喜,是為薛墨記着寧櫻而高興,感情是交流出來的,兩人一年到頭不見面不說話,再深的感情都沒了,薛墨記得寧櫻,她心裏歡喜呢,寧櫻年紀小,不懂男女之事,吳媽媽話裏才沒漏端倪來。

黃氏和寧伯瑾是過來人,清楚吳媽媽的想法,黃氏拿過帖子打開一看,道,“薛府沒有主母,這會兒時辰不早不晚,吳媽媽,你陪小姐去外邊買些禮明日給薛府捎去。”本想等年後,如此看來是不成了,明日既然要去薛府,那便明日送禮過去。

桂嬷嬷雖是奴仆,然而對寧櫻有指導之恩,加之桂嬷嬷是宮裏出來的,自有一份體面,黃氏說完,又讓秋水進屋給寧櫻拿銀子,寧伯瑾坐在桌前,見二人熟若無睹的說話,心裏泛酸,在外邊意欲巴結他的人,回到府裏,上上下下捧着他,也只在梧桐院,黃氏和她身邊一群人不把他放在眼裏,沉吟片刻,他道,“在府裏沒什麽事兒,我與小六一道出門轉轉,她不識路,不懂布莊裏的行情,我跟着去看看。”

話完,寧伯瑾站起身,朝往內室去的秋水道,“不用拿銀子,我手裏有,不夠的話算寧府的賬上即可。”薛府的帖子下得倉促,一般人家會提前下帖子,像薛府緊趕着日子的還是少見,他想歸想,嘴上不敢說,寧櫻真入了薛墨的眼,兩人成親,往後,寧府可是和皇家沾親帶故的人家了,是好是壞,無需外人提醒他也分辨得清。

黃氏斜倪寧伯瑾一眼,放下手裏的杯盞,目光落在桌上的書上,頓道,“不了,你出銀子,傳到榮溪園那裏,又會生出事兒來,送桂嬷嬷的禮盡心意就好。”老夫人不管事,寧伯瑾去賬房支取銀子,被柳氏秦氏知曉,又有一番說辭,寧伯瑾花錢的事兒她管不着,但是不想牽扯到寧櫻,買禮的這點銀子她還是有的。

寧伯瑾故作沒看見黃氏臉上的嫌棄,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放桌上,“用不着去賬房支銀子,我懷裏有,小六你收着,父親與你一塊出門,免得你被布莊的人忽悠了,蜀綢分好壞,有心送人,可不好遭了嫌棄。”

黃氏乏味可陳,前段日子對着賬冊發呆,忙完田莊鋪子的事兒又操心寧靜芸的親事,寧伯瑾雖住在梧桐院,除去公事,兩人甚少平心靜氣的聊天,對黃氏,寧伯瑾心裏仍然存着懼意,單獨相處時,心裏總不自在。

與其這樣,不如出門轉轉,換做前兩天,他不敢提,怕黃氏罵他狼心狗肺不管親生女兒的終身大事,今日難得有機會,他不想留下。

黃氏瞥了眼銀票的數額,沒有過多糾結,爽快道,“櫻娘,你父親給你的你就收着吧,我讓秋水給你帶點銀子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寧伯瑾沒想黃氏這樣說,心裏不痛快,但是看女兒桃面粉腮,容顏昳麗,張了張嘴,沒有反駁黃氏,相反,語氣極為溫和,問黃氏道,“你去不去,事情打聽得差不多了,再有兩日就過年,你歇歇才是。”

“不了,我還有其他事兒,天冷,別讓櫻娘在外待太久。”

“恩。”

買了蜀綢出來,寧伯瑾遇着幾位同僚,相談甚歡,約着去酒肆茶樓讓寧櫻先回,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和寧伯瑾結交的多是富貴清閑人,沒事兒喜歡聽聽小曲逗逗鳥,胸無抱負,卻也不敢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兒,寧櫻攔不住,便先回了。

金桂抱着布匹跟着寧櫻,穿過垂花廳,看見寧靜芳身邊的丫鬟在邊上探頭探腦,金桂小步上前,抵了抵寧櫻手臂,提醒寧櫻朝左邊看,“是七小姐身邊的人,用不用奴婢過去瞧瞧?”

寧櫻扭頭,青翠的大盆樹叢後,依稀有橙色的衣衫露出來,寧靜芳從南山寺回來安分了許多,可能柳氏和她說了什麽,那之後,寧櫻沒有見過她,金桂去廚房端膳食遇着過她身邊的丫頭兩回,對方規規矩矩的,不敢給金桂臉色瞧。

“不用了,由着她吧,大伯母做事沉穩,不會由着她亂來的。”寧靜芳不過是被嬌寵壞了的大小姐,寧櫻與她計較作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寧靜芳的段數,并不能掀起什麽風浪,否則,丢臉的只會是大房,柳氏不會坐視不理。

金桂點頭,後退一步,往旁邊瞄了兩眼,并未上前打探,倒是那丫鬟看寧櫻走得沒了人影才從樹叢裏出來,拍了拍身上滴落的雪滴,提着裙擺往芳華園走。

寧櫻先去梧桐院,将買回來的布匹給黃氏過目,寧伯瑾的目光不差,買回來的東西當然是拿得出手的,黃氏摸了下質感,滿意道,“不錯,讓吳媽媽去廚房做兩分點心,明日一塊送去,至于給薛府的禮,我心裏想好了。”

黃氏低着頭,粗糙的手一張一張翻着手裏的畫軸,神色專注,寧櫻湊上前,輕輕瞥了眼,不由得心中驚訝,“娘從哪兒來的畫軸?”黃氏目光打開的這一卷畫軸上的男子,眉目英挺五官端正,第一眼不會叫人眼前一亮,可是再多看幾眼,會覺得他愈發好看,一眼勝過一眼,上輩子,提及他,許多人都以“耐看”形容他,中一甲進士,留翰林院,兩年後任戶部侍郎,從此平步青雲,名聲顯赫,在京中名氣漸大,成為許多人都想拉攏的對象。

他的畫軸,為何會在黃氏手裏?

“小六認得他?”黃氏回眸,微擡着眸子,看寧櫻臉色驚愕,她若有所思的多看了兩眼畫軸,寧櫻跟着她,甚少單獨外出,身邊交了什麽人,她都清楚,而畫軸的男子,明顯是陌生臉龐。

寧櫻已斂下臉上錯愕,挨着黃氏坐下,視線有意無意掃過畫軸上,寧櫻如何不認識,為了他,寧靜芸和黃氏反目成仇,認為黃氏見不得她好,故意給她挑了這門親事,要她在京中一衆貴女中擡不起頭來,多年後,對方扶搖直上,外人才明白黃氏當初的慧眼獨具,稱贊黃氏未雨綢缪的話到寧靜芸耳朵裏,回應大家的不過是淡淡的輕哼。

“正是我不認識才好奇,娘從哪兒弄來的畫軸,看面相,此人是個福氣的,往後前途大好呢……”寧櫻實話實說,誰知黃氏聽得大笑出聲,打趣她道,“你多大的年紀,還懂看面相了?娘問狀元樓門外替人寫書信的秀才買的畫軸,櫻娘覺得他大有作為?”

不是寧櫻提及,黃氏可能草草一眼翻過去了,看寧櫻感興趣,不覺得多瞅了兩眼,容貌算不得出挑,眉目間自有股穩重正直之氣,黃氏若有所思。起初為寧靜芸挑的親事高不成低不就,被寧國忠駁回了,不是她選出來的人品行不好,而是家裏關系太過複雜,寧靜芸和程雲潤退親之事在京裏傳得沸沸揚揚,如果寧靜芸嫁到世家,以往的舊事會被人翻出來,與其叫寧靜芸整日面對交頭接耳的嘲笑挖苦,不如找戶門第低的人家,寧靜芸身後有寧府做靠山,有寧府壓着,對方不敢太過造次。

黃氏心知寧國忠是有自己一番打算,可她不得不承認,寧國忠說得對,婆媳,妯娌,都是不好相處的,面上笑吟吟,暗地指不準如何給對方使絆子呢,寧靜芸過去的事兒不光彩,整天被一群妯娌含沙射影冷嘲熱諷,久而久之,寧靜芸心思也不太好了。因而,她想起這麽個法子,去狀元樓挑選那些家世清廉的人家,狀元樓裏住着的都是明年參加科考之人,或大展身手一躍高飛或自怨自艾敗北而歸,那裏的人,眼下沒多大的區別,明年科考後,身份地位或有着雲泥之別。

如果等到科考結束,中舉的人炙手可熱,争搶的人多,寧靜芸的身份怕挑不到好的,不如趁着科考前将人定下,不管中不中舉,兩人的親事乃鐵板铮铮的事實,往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對寧靜芸來說,不見得是壞事…

“小六覺得他好?”

寧櫻點頭,“他自然是好的。”即使寧靜芸對他諸多挑剔,他從未說過什麽,人前人後待寧靜芸真心實意的好,所以,寧櫻心裏才說黃氏是個厲害的,身纏疾病,但是給她和寧靜芸挑了門好親事,哪怕,黃氏用了些手段。

多看兩眼,望着畫軸上的男子,寧櫻仿佛看到另一張深邃冷硬的臉,目若點漆,鼻若懸膽,木然的臉永遠處變不驚,喜怒不形于色。

“娘再瞧瞧,你回去順路和你姐姐說聲,明日,一塊過來。”榮溪園那邊收到了帖子,柳氏派人送了消息過來,問她送何禮,薛府沒有主母,薛怡沒有成親,禮物太珍貴,對方鐵定不會收,畢竟,明年薛怡和六皇子成親大即,收她們的禮,難免有收受賄賂之嫌,六皇子受寵,但不得皇後喜歡,薛府往年低調,不會在這會兒鬧出事情來。

寧櫻有片刻的分心,許久才回過神,收回目光,神色怔忡道,“櫻娘記着了,娘,其實,不管人好不好,總要問過姐姐是否喜歡,她不喜歡,再好的人擺她面前不過如糞土。”

“說什麽呢,你姐姐哪懂裏邊的門道,娘自有主張,你回吧。”說完,黃氏覺得不對勁,她并未說是在給寧靜芸挑選夫婿,怎寧櫻一眼就看了出來,擡起頭看寧櫻面露恍惚之色,故作惱怒道,“你套我的話呢,別和你姐姐說,以免她心裏難受。”

寧櫻發現,回府後,黃氏眼角的細紋多了,手裏頭的煩心事數不勝數,黃氏哪有空閑好好保養,她喉嚨有些發熱,“娘為姐姐挑親事,不如順便将我的也定下吧,一舉兩得,否則,到時候又勞神費力……”

這下,黃氏臉上也錯愕了,“你多大點年紀,往後別胡說八道,傳出去叫人笑話,你的親事不着急,娘為你慢慢挑。”

說不準,早有眉目了,黃氏如是想。

寧櫻搖頭,“娘就在這畫軸中選一個吧。”她知道黃氏眼光好,不會害她的,上輩子的那門親事黃氏費了許多心思,那人待她不算噓寒問暖,可也是真心。

如今細細想來,若沒有被煩心事羁絆,說不準,黃氏可以多活幾年,不至于早早沒了命。

她鼻頭發熱,低下頭,竟是紅了眼眶,秋水站在黃氏身後,真真是哭笑不得,“我的小姐,您才多大點年紀,身子還沒發育開呢,哪就惦記着親事了?你與五小姐不同,你的親事,最早也要等明年,待身子長開後商定也不遲。”說完,朝門口的金桂招手,“扶着小姐下去吧,別亂嚼舌根。”

金桂颔首,伸出手,輕輕扶着寧櫻往回走,她跟着伺候寧櫻有些時日了,太太和吳媽媽她們的心思她心裏或多或少清楚,是想寧櫻嫁給薛墨,往後日子清閑自在呢,狀元樓裏的那些人以後可能有大好的前程,然而,始終不及長姐是皇妃的薛墨,畢竟,再大的前程都不及和皇家是親戚體面。

落日院精致略微蕭條,起初,老夫人命下人修葺不過威脅寧靜芸,并不是真為修葺園子,下人們得到風聲,每日來落日院,并未真盡心盡力修葺院子,寧靜芸搬得急,院子只簡單的拾掇一番,內裏的景致和以前差不多,并無多大的變動,好在冬日到處都是蕭瑟落寞,落日院的蕭條不算太過,否則,被外人見着這一幕,又該打探寧府後宅發生了什麽事兒了。

寧櫻踏入主屋,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木牙雕梅花淩寒的插屏,和之前的金絲屏風不同,這扇插屏素淨得有些樸素了。寧櫻伸出手,白皙的手順着梅花的紋路摸了摸,朗聲道,“姐姐怎麽換了這座插屏,冬日涼意重,梅花雖說應景,瞧着又平添了幾分冷意呢,祖母見着了,怕是要難受一陣子。”

寧靜芸坐在玲珑雕花窗下,手裏翻閱着一本雜書,她眯了眯眼,何嘗聽不出寧櫻話裏的譏諷,道,“換了地兒,換種心境,六妹妹等這一日不是等許久了嗎?”寧靜芸繼續翻閱着手裏的書,并未因寧櫻的挖苦而停下動作,靠在椅子上,手微擡高以方便看書,說完這句,便不再理會寧櫻了。

繞過屏風,寧櫻打量起屋子的擺設來,窗下安置了兩根攜梅花出手圈椅,一張梨木镌花茶桌,寧靜芸靠在椅背上,擡着頭,冬日的光灑在她臉頰,黑密的睫毛罩上了層淺色,秀美的臉如纖塵不染的仙子,不食人間煙火,靜靜坐着,美得叫人心動,難怪她對黃氏挑的那門親事存着怨怼,她的姿色,入宮都是不差的,結果卻嫁給白手起家的寒門,日子清苦。

“的确等了許久,只是沒想到姐姐乃堅韌之人,竟真的如我所願和過去劃開了界限,茶桌上的苦寒香,真叫人喜歡。”府裏喜歡擺弄花草的除了寧伯瑾沒有其他,她院子也有一盆,不過,比不得寧靜芸,折斷梅花的枝丫插在青色瓷瓶裏欣賞。

不敢和老夫人較勁,暗中拿花兒撒氣?

寧靜芸握着書的手一緊,面色一皺,半晌,又緩緩舒開,“妹妹可聽過一句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

“姐姐有今日,可不就是風水輪流轉嗎?”寧櫻走上前,推開桌前的椅子,手碰着扶手,輕輕縮了縮,視線從寧靜芸的手裏移開,“你竟然看這種書?”

寧靜芸不置一詞,又輕輕翻了一頁,“既是看書,看什麽不是看?聽妹妹的意思,未免太過大驚小怪了些,你喜歡,待會我讓柔蘭送兩本去梧桐院,別說我當姐姐的不照顧你。”

寧櫻自诩經歷過大風大浪,多少懂得控制自己的表情,然而,聽了寧靜芸的話,略顯稚嫩的臉如桃花一般染上了緋色,一時說不出話來,閨閣女子端莊清純,對男女之事常支支吾吾半遮半掩沒有臉面打聽,而寧靜芸,光天化日看□□,面上不動聲色,如何不叫寧櫻吃驚。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什麽事兒。”說話的時候,寧靜芸又翻了一頁,顯然那頁沒有她想看的內容,因為寧櫻見她又連着翻了幾頁才停下,微眯着眼,繼續繪聲繪色看着,寧櫻張了張嘴,一時想不起來她的話,坐下後,給自己倒了杯茶才反應過來,道,“薛府下了帖子,娘問你去還是不去,若去的話,明早記得,別起晚了。”

寧靜芸搬來落日院,性情變了許多,好像自暴自棄似的,人懶散不說,常常睡到日曬三竿才起,也不去梧桐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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