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墓葬
俞眉遠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場景、這樣的情況下遇到霍铮。
他和她想像中的模樣差得太多太遠。她上輩子對霍铮的印象,僅限于他是個忠君愛國卻又病體孱弱的王候,一生為大安朝殚精竭慮,心懷江湖、身系天下,理當是個淡泊沉穩的男人。
唔……應該像她爹俞宗翰那樣,有為官上位之人的威嚴聲勢,輕易不露喜怒,不動聲色。
卻不曾想,他竟是個笑起來還有些孩子氣的清越少年,不像京中纨绔與宮中貴胄,宛如評彈中所唱的俠士,仗劍江湖、踏馬醉酒,一身風骨。
讓人好生詫異。
山坡上的人已都随着邵信已跪下行禮。霍铮目光掃了一圈,看到只有俞眉遠還站着,正歪着頭盯着自己看,目光好奇又詫異,卻沒有懼怕敬仰。
他忽想起那日她對自己的評價。
實在是好奇,她到底在什麽時候見過自己。
瞧她這模樣,又不像是認識他的樣子。
俞眉遠很快就抛開這些詫異,也要跟着衆人行禮,豈料還沒等她彎下腰去,便已被一道柔韌的氣勁托起。
“別行禮了,都起來吧。邵先生你知道我出行向來不喜拘束,以前怎樣,現在還是怎樣吧。”霍铮随意道。
俞眉遠卻聽得心中微動,原來霍铮一早就與他父親認識了?
“是,那我等還是喚殿下二公子。”邵信已一邊回答着,一邊領着衆人站起。
因皇帝交付下來的任務,他們打過幾次交道,雖說交情不深,邵信已卻也知道這位終日在別苑養病、從不見人的孱弱皇子,實則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一身本領與見地,絕不遜于其兄半分,只是不知為何總藏鋒不露、隐而不出。
霍铮點點頭,轉頭朝俞眉遠輕聲道:“你還是叫我霍铮吧。”
“不敢……”俞眉遠剛要推拒,就被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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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膽兒那麽肥,有什麽不敢的。”霍铮看她垂目恭順的模樣就想逗,“反正剛才你叫也叫過了。”
俞眉遠嘴角抽抽,不搭理他,朝前跑了兩步,徑直到邵信已旁邊。
“邵先生,我父親呢?我有急事找他。”
正事要緊,她沒功夫閑扯。
邵信已正要将人帶進坡頂駐地,聞言不由停了腳步,蹙眉道:“大人他……不在這裏,四姑娘冒這麽大風險過來,可是因為地動的關系?”
棗溪附近的地動比東平更強烈,他們一直呆在山上,感覺更加強烈。
“嗯。”俞眉遠臉色凝重地點頭。
“四姑娘,若你是因地動之事擔心大人,那你大可放心,大人目前無礙。”邵信已便先安撫了俞眉遠一句,又向霍铮問道,“二公子前來,可也是為了地動之事?”
“正是……”霍铮剛開口,便聽到俞眉遠的急聲。
“我不是為了父親,我是為了東平府百姓而來的。邵先生,東平府的輿圖可在此處?”
……
俞眉遠跟着邵信已一路走一路說,終于在走到坡頂時将東平府即将要發生的災難說完。
邵信已聞言已是滿臉凝重,再也沒有笑意。他萬沒料到這場地動竟引發了如此大的災劫。
“輿圖在大人帳中,你們跟我來。”邵信已指着坡頂上的某處軍帳,領着兩人快步前行,一面又向錢老六吩咐,“老六,你找幾個弟兄再去探探大人回來沒有,若是回了就讓他馬上過來。”
錢老六應聲而去。
俞眉遠卻望着坡頂上的景象,心裏一片驚愕。
坡頂上是平整空曠的草場,緊挨着一處仞壁,草場上紮了許多帳篷。因為地動的關系,坡上有些混亂,山石滾落,砸中的帳篷正歪塌在地,地面上有數道裂隙,縱橫而過,似猙獰的疤痕。
她放眼望去,四周駐守着百來個兵士,穿着打扮皆與剛才在外面遇見的一樣。空曠處壘石安鍋,生火造飯,幾頂帳篷內躺着傷員,而帳篷間更是有成隊兵士來往巡視……
這哪裏是來考察地形,視察水利,這分明就是……一支齊整的軍隊。
俞眉遠心中駭然,來的時候她并沒見到這些兵将,瞧眼前這情形,這隊人馬必是提前就到這裏安營紮寨,只等着俞宗翰一行人到來。
她父親不是工部尚書?何時起手上竟握了這此人馬?聯想到她先前偷聽來的消息,她心裏已隐隐覺得自己的父親,并不只是個單純的工部尚書了。
“裏面請。”邵信已走到俞宗翰的帳前,旁邊駐守的人将簾掀開,他便招呼着俞眉遠與霍铮進入。
俞眉遠收拾了心情,踏進軍帳。
俞宗翰的軍帳要比一般軍帳來得大,裏面陳設簡陋,除了休憩用的卧榻外,便只剩下張簡易的大木桌,桌上安了個巨大沙盤,沙盤之外還壓着幾張輿圖,赫然便是俞眉遠要尋之物。
“輿圖在此。”邵信已行至桌邊,朝着二人示意。
俞眉遠走到桌邊低頭望去。
沙盤做得精巧,山川丘陵起伏連綿,河道蜿蜒盤繞,其間灌以元水為流,一應地形風貌暗合着東平府棗溪附近的地況。
“我們現在在這裏。”邵信已知道時間緊迫,便不多廢話,伸手在沙盤某處山川上一點,又按在輿圖之上某處,以示對應,“這裏是梅羨山,與雞鳴山為子母并列,平時被霧氣籠着,外人很難進來。”
俞眉遠仔細瞧着,果然看到沙盤上并列的兩座山,梅羨較雞鳴高出許多,兩座山的上端緊聯,而在梅羨與雞鳴相交處有個湖泊,與後面繞行東平的河道相交,被當地人稱為玄龍池。西江之水先進這玄龍池後方才經由河道流往東平。
沙盤最為直觀,俞眉遠一眼便看出此地大致地形。
“若說大水暴漲,最易決堤之處必然是玄龍池與河道相交的這個地方。此處臨山,沙石堆積河道便堵,水位又漲,洩水口狹窄,所有的水壓阻力便都在這裏的堤壩上。前年大人已經帶我等勘過此處水情,将這裏的堤壩做了鞏固。但若按你們所言,地動致使堤壩破損,河道又突然被堵,水壓猛增,這堤壩也防不了多久。若想搶固堤壩,應從此處下手。”
邵信已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支細長竹枝,指着河道某處向二人仔細解說。
竹枝指向忽又一轉,從河道往下,圈出一塊區域最後點在了東平府。
“東平府的地形往東北方向擡升,玄龍池位于上游,地勢高出東平府所在地許多,若是大水從此地潰下,一洩千裏,的确會将三分二的東平府轄下城鎮都淹毀。且這裏的山丘多低矮,水來之時根本無法避水,而高山又山勢奇險,以如今民衆之力難以登上……”邵信已蹙緊眉,一面說着,一面也在思忖着避水之地。
“邵先生,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俞眉遠心裏一片冰涼,手中長鞭被握得死緊。
“而今之計,死馬作活馬醫吧。四姑娘,你記着這幾個地方,就近疏散民衆,記得叮囑他們盡量多帶幹糧。這水一旦發作,沒有幾天是退不下來,人被困于山頭,便不被水淹,也要挨餓。”邵信已說着,已連點了幾處山巒,一一将名字報給俞眉遠。
俞眉遠仔細聽着,暗自記在心上,為防遺忘,又逐一重複一遍。
那廂霍铮已走到沙盤另一端,對照着輿圖仔細看着沙盤上的梅羨山與雞鳴山。
“多謝邵先生,我已記下。輿圖我想帶回去,不知……”俞眉遠記好一切,朝邵信已拱手。
“拿回去吧。東平府數十萬百姓遭此大難,在下未能盡力半分,心內已着實慚愧,這區區輿圖又算得了什麽。”邵信已長嘆一聲,走到輿圖旁邊,正要将輿圖收起交給俞眉遠。
“等等。”霍铮已伸出手壓在了輿圖上。
“二公子可還有指教?”邵信已一愣。
他與他二人說了許久,霍铮都沒開口,他心裏已默認霍铮是與俞眉遠一道來的,為的都是解救東平水患之事。
“邵先生,你不必愧疚,你們還有力可盡。”霍铮咧唇笑起,目露精芒。
他從邵信已手中取過竹枝,見俞眉遠望來,便朝她眨眨眼,眼角微微勾起,宛如灼桃。
俞眉遠忙将目光轉開。
這個男人的眼神太燒人。
“邵某不知二公子的意思,請明言。”邵信已疑惑地盯着他。
霍铮便将竹枝一挑,指在了雞鳴山與梅羨山相交之上。
“邵先生,這是玄龍護仙局,對嗎?”
此話一出,邵信已臉色微變。
“何謂玄龍護仙局?”俞眉遠看不出門道,便只能問他。
“阿遠,你仔細看。這玄龍池像不像龍首,而這河道便為龍身,從上往下俯瞰,這便是一只盤繞于東平的玄龍。梅羨山與雞鳴山都被抱于龍腹之前,正如玄龍所護之仙。《葬亡經》與《地脈集》皆有言,這玄龍護仙局乃是集天地之氣所成之格局,是歷來堪輿師尋龍點穴必争之吉地。若我沒猜錯,在這梅羨山與雞鳴山之下,必埋有前人古墓,而且這墓葬必定不小。”
霍铮語畢發現俞眉遠怔怔看着自己,手裏竹枝便往她頭上輕輕一點,道:“傻什麽呢?”
俞眉遠回過神,臉一紅,撇開頭去。
其實也沒什麽,她就是覺得這人懂得太多,一開口便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沒想到二公子也懂風水堪輿之術。”邵信已笑笑,臉色已然平靜,“不過邵某不明白,只是有墓葬,如何能救得了東平百姓?”
“邵先生,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們是父王欽點的尋龍探墓之首,不可能看不出這玄龍護仙局乃是後天所改而成的。”霍铮衣袖一拂,繞到桌子側面,正對着梅羨山與雞鳴山的交界處站立。
俞眉遠忙跟在他屁股後頭。
在他面前,她覺得自己像個孩子。
“西江水流經此地便分為數條支流,河道不可能只有這一條,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動過手腳,以修築堤壩為由,将河道歸整合一,繞行東平。而其中有一條最大的支流,便在這梅羨山與雞鳴山的交界之下。”他手中竹枝朝前一戳,一股內勁湧出,射進了沙盤裏,穿過梅羨山與雞鳴山的交界,在那裏打出了一條水道來。
剎時間,玄龍湖裏的元水便從那處水道流下,落進了東平西面的東海支流裏。
俞眉遠看明白了。
為了建了玄龍護仙局,前人改了河道,又把原來梅羨山與雞鳴山之間的這個河道封起,才形成了這條玄龍回繞的格局。
要救東平百姓,就要引水他去,沒什麽比重新開一條河道洩洪來得更直接的辦法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把封住這條河道的屏障打破,讓水從這條河道流走,便可解洪水之災?”俞眉遠聽不懂那麽多複雜東西,她只抓重點。
霍铮點點頭,誇她:“聰明的姑娘。”
“不過,這河道已被封在墓穴之中,要想進去恐怕得要邵先生和俞大人的幫助。”他又道。
“你想怎麽做?”沉喝聲從門口傳來,有人掀簾而入。
“大人!”邵信已臉色一喜。
俞宗翰回來了。
“下墓,炸了堵河道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