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半晌,方明霞才說,“不過一句話而已,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邵晖點點頭,“我本來也是以為想多了,但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
方明霞哼了一聲,要從這個“後生仔”口中得知女兒的情況,她這個當媽的是有點丢臉,但她又不是不想知道,只能耐着性子聽。
“解語給臨床新生代課的時候,班上有個女生A。”
方明霞總算找到遷怒的對象,“哦,我知道,叫缪婷嘛,後來被她老鄉給害死那個?聽說她沒少找解語的麻煩……這也好。”
至于她省略的話,是“死了就不用找解語的麻煩,這也好”,還是“解語就不用為這種不省心的師妹操心,這也好”,就不得而知了。
邵晖一汗,繼續說,“阿姨知道就太好了,只是有細節我要補充——她死前最後見過的人是解語,當時我雖然不在場,但有路人聽到她們的對話。”
方明霞不甘不願的說,“我知道她嫉妒我女兒比她美,這種人死前能說什麽好話?”
“她說,”邵晖猶豫了一下,“——‘都是你的錯’。”
方明霞一愣,随即不滿道,“這哪跟哪?她沒有我們解語漂亮,不怪她親媽,還怪上解語了?”
看她的樣子,邵晖只能默默慶幸缪婷此刻已然身在天堂,不會被方總追殺。
“嗯,她就覺得是因為解語這個師姐太漂亮,又是學霸,太……招人喜歡,讓她心裏不平衡,活在陰影中,不得不搞出很多事,去減肥,去跳舞,去打瘦腿針,她說如果不是解語出現,她的大學生活可以很精彩。”
方明霞瞥他一眼,“我看,原因不只這些吧。”
“——瞞不過阿姨法眼。”邵晖赧然承認。
好吧,缪婷對解語最大的不滿,不是美貌,而是被搶走了意中人——也就是他。這原因要讓他自己主動親口說出來,有點怪怪的,像是炫耀。好在方明霞慧眼如炬,估計有人跟她補充邵晖卧底期間跟方解語的事,所以對其中玄機一點就通。
方明霞不冷不熱的說,“怎麽,想表示你炙手可熱,甚至有女人願意為你去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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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晖連忙否認,“不不不,她的悲劇當然是由她對自我的認知、以及和那個老鄉的恩怨情仇造成的。”
方明霞果然知之甚多,“她老鄉有句話倒也沒說錯,她這樣的品性,将來真要做了醫生,才是對病人、對社會的不負責。”
“嗯,”邵晖對缪婷這個人的評價一帶而過,“她那句話當然是遷怒,當然是無理取鬧,但也讓解語很是不開心了一陣。”
方明霞沉默半晌,“我女兒對外人向來喜怒不形于色,你倒是把她這些小心思都看的仔細——想證明什麽呢,你看上她,不光是為了色相?”
邵晖沒有回避,“是,我極愛她,想要了解探究她的全部。”
方明霞沒想到他這麽直白,說不出話來。
邵晖徐徐道,“就像阿姨說的,解語這麽漂亮,業務能力又強,換成一般人,都能上天了,但解語沒有——她不驕矜,不炫耀,甚至不談戀愛,要不是我死纏爛打、使盡百寶,只怕她連看也不會多看我一眼。”
“你這個評價倒是中肯。”方明霞又說,“你是不是就看準了解語沒脾氣,好欺負啊?幹嘛不找別人當專家證人,專門坑她呢?就吃定了她不會拒絕、願意乖乖被你使喚麽?”
“我希望解語來當這個專家證人,固然因為她業務強,形象好,可以最大程度的配合安全部門的科學查案,甚至影響法官和陪審團的主觀印象……但我也是為了她本人。”
方明霞懷疑的看他。
“我認為,解語已經不是普通淡定,而是自我評價過低,甚至有負罪感。”
方明霞冷笑,“——也就是說我女兒心理有問題?哦,怪不得,聽說你有心理學的學位,這算你本行了,你想把她當成病人來研究?這下,CSI有了,SCI也有了。”
“我只想幫她。”邵晖說,“她漂亮、健康,沒有生理上的毛病;學習上一路順利,沒有遇過挫折;人際交往方面,男人緣不用說,就算有個別女人嫉妒,也是美女常見困擾,不至于造成太大打擊——所以,問題只可能出在童年親子關系上面。”
方明霞哼了一聲,“——還說不是來興師問罪?”
邵晖沒有說話。
方明霞沉默半晌,“好吧,畢竟都已經過去了……她爸剛走那陣,解語還小,我的心理沒現在這麽強大,對她爸爸的去世難以釋懷,只能靠喝酒、打麻雀排遣……醉了之後對解語說過什麽,我也不記得了。”
邵晖點頭。
他一直想要知道真正困擾解語的東西,此刻從方明霞口中聽到,雖然不是和盤托出,但與他的推測基本吻合。
方明霞亦是性情中人,年紀輕輕失去丈夫,一邊拉扯年幼的女兒,一邊在競争激烈的服裝行業打拼,其中酸楚非常人能夠想象。
也許她醉酒之後說過刺耳的話,例如小孩是累贅,抑或将老公的死遷怒于女兒,對小小的解語造成創傷,甚至成為她長大之後也揮之不去的陰影。
所以,當宋媛賭氣的說,都是她的錯,是她讓自己失手,造成患兒的不幸;
當缪婷嘲諷解語,說因為她出現在自己生活中,才導致一切不如意……
換在別人也許完全不會聽進心裏的話,放在解語身上,就成了某種引子,将她帶回不愉快的童年回憶,場景重疊,似乎又回到當年那個無助的小女孩,對于莫須有的指責只能承受,無力反抗,而完全忘記自己已經是成熟獨立、能力卓絕的專業人士。
随着回憶,方明霞臉上現出愧色,“這不能怪我——幫我搜集資料的人,并沒有提到這些細節。”
見邵晖不吱聲,她又有些愠怒,“所以你就是要追究我當年的責任了?你要我去跟解語磕頭認錯、承認不配當她媽?還是穿越時空,倒回二十年前,假裝沒有受過那些磨難,跟解語上演母慈女孝長片?”
“不,我沒有權力這樣要求。”
方明霞松了一口氣,“解語大個女了,時間會治愈一切。”
“我也這麽想,”邵晖意外的贊成她的話,“除了時間,更好的治愈辦法,就是讓她做她喜歡的工作,包括當法醫,當專家證人,出庭作證。”
方明霞微微愕然,“把這些陳年舊賬挖出來,我還以為你對解語一往情深……你要是真心愛護她,為什麽執意讓她做這些危險的工作?”
“我知道這些工作跟其他工作相比,不那麽日常——但解語也許就需要不那麽日常的工作。”
方明霞悻悻然,“這又是什麽歪理?”
“她自我評價過低,容易內疚、自責,不敢向往幸福——這些其實是不該發生在她身上的,”邵晖擡起頭來,“所以,我希望她從自己的小世界裏走出來,多看看外面世界——讓她多看看真正該內疚、該自責、該被懲罰,真正沒有權力享受幸福的那些人和事。”
方明霞有些震驚的看他。
邵晖點頭,“我希望她能夠發揮所長,實現價值,得到滿足和成就感,而不是被否定自己付出心血的專業和工作;我希望她多旁觀那些因為金錢、美色、權欲而殺人放火的案例,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比她‘有錯’的人多了不知凡幾,那些真正的‘錯’是什麽樣、比她自以為是的‘錯’嚴重多少——我希望通過這些別人的故事,讓她可以從自己的故事裏抽身,而不要一再溺于過往陰影。”
方明霞心中一驚,萬萬沒想到這個看似嬉皮笑臉的後生仔,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讓她意想不到的話。
是,她曾經覺得邵晖巧言令色,很容易讓涉世不深的解語受騙上當;她也嫌棄邵晖的警官身份,不如鐘桦或高銘晟那樣的醫生律師來的安穩——
又或者,在她內心深處,其實只是拒絕在她這個也許不夠稱職的母親真正彌補之前,就有人取而代之,成為女兒生命中更重要的人。
但也許解語比她想象的還要成熟,會帶眼識人。
方明霞感到一陣失落,卻又不是不欣慰。
在那一刻她知道,沒有哪個男人,會比面前這個,愛解語更多。
但她又有些猶豫,“好吧,也許你是她的藥——但萬一哪天,你離開了、消失了,她要怎麽辦?”
邵晖汗顏,阿姨還真是不客氣。
“為了避免失望,是不是一定要拒絕幸福?阿姨會後悔跟解語的爸爸相愛、生下解語嗎?”
方明霞眼中一黯,似是想起舊事。
邵晖說,“我會盡我所能的保護解語,也會為了她保護我自己。以後的事誰也不能保證,也許解語走出陰霾,不再需要我,也許解語比我們想象的更堅強。但不管如何,我想要在她需要的時間裏,用盡力量去溫暖她——不管是一輩子,一年,一個月,還是一天。”
方明霞終于忍不住了,“好,我已經知道了——請停止虐狗。”
她起身買單,又讓邵晖等一下,自己則回了房間。
等她再度回來,眼睛周圍似乎補過妝。
她提着一只大牌服裝的袋子,是剛才拎回來的無數戰利品其中之一,“雖然是上庭,但也不要穿的太過嚴肅,死氣沉沉——這套藍的比較亮,飽和度高,正好中和一點她的冷冰冰,或可拉近陪審團的距離。”
邵晖有些驚訝,但還是趕快接過來,“謝謝阿姨,這是很及時的禮物。”
“我也懂點心理學,是不是?”方明霞自嘲的笑,“當然,你不用說是我給她的。”
邵晖心想,遲早解語會明白、并且釋懷的——并不是每個人天生都會當人父母,更不是受了傷害就一定要把自己困在其中。
作為回報,他說,“對了,明天的庭審,還有旁聽席,我幫阿姨留了一個位子。”
方明霞立刻說,“我明天的飛機,要去鄰省當評委,可沒那個美國時間。”
邵晖笑笑,“阿姨有無看過解語工作的樣子?”
方明霞讪讪道,“她的工作那麽專業,法醫呢,好高大上,我又不懂。”
“是麽,那她的學習呢?”
方明霞無詞了。
解語讀書的時候,正是她為公司殚精竭慮的階段,見解語學習好,不用操心,她也就索性放養,甚至家長會也讓下屬代勞。
邵晖沒有追問,只說,“我覺得,阿姨可以去看看。”
然後他提着袋子告辭了。
方明霞回到房間想了很久,最終改了航班,去旁聽了庭審。
于是她看到,解語在證人席上,穿着她選的套裝,面對整個法庭,從容的分析,像一顆藍寶石般閃閃發光。
她想,邵晖的建議是對的,這個庭審她很應該旁聽。
——當然邵晖對的不只這一件。
不太習慣跟女兒冰釋前嫌的場景,她以航班為借口,匆匆遁走。
看着窗外掠過的雲團,方明霞不期然的又想起在庭上娓娓道來的解語。
她感到一陣後怕,以及欣慰,還有驕傲。
還好自己沒有真的扼殺這顆寶石。
這樣出色的解語,是她的女兒。
——————尾聲——————
解語似乎又回到小時候。
她背着書包回家,家中酒氣熏天,窗簾沒拉開,光線陰暗,母親穿着睡衣坐在地上,形容頹廢,面前的畫布上顏料淩亂,酒瓶扔了一地。
解語心中一沉,卻也只能認命的放下書包,搬了小板凳去廚房,墊在腳下燒水。
母親還沒酒醒,醉意醺然的話追過來,“……都是你的錯,要是沒有你,我現在多自在……為什麽要來招惹我,招惹了我,又不陪我到最後,都是你的錯……”
解語木然的聽着,一心只想做好飯吃完趕緊去做作業。
水燒開了,她去提,細瘦的胳膊拎不動水壺,腳下一個踩空,失去重心,眼看就要跌倒。
——有人穩穩的接住了她。
溫熱的觸感太過真實,讓解語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并非身處童年時陰暗的小廚房,而是躺在溫軟的床上,身旁有人摟着她,一下一下順着她的背。
她望進一雙溫柔的眼中。
他的目光比白天更加溫柔。
感到他有力的臂膀,解語小心翼翼的說,“我好像又做夢了。”
跟他白天的樣子不同,他的睡相向來斯文安分。
一定是她的動靜驚醒了他。
“沒關系,我在這裏。”邵晖眼角微彎,緊了緊胳膊。
他的身軀溫熱有力,因為挨得近,說話時胸腔的震動分毫不差的傳到她身上。
解語着魔似的撫過他的胸口,想要更真切的感受他溫熱的皮膚,堅韌的肌肉,以及皮肉之下,那顆活生生跳動的心。
游移的小手被他一把抓住,再開口時,他聲音已經不複剛才的清明,卻帶上了暧昧的氣息,“确定要在這個時候撩我?”
聽着他話中的暗示,解語本能的想到昨晚睡前的瘋狂迷亂。
也許是因為終于完結了案子,讓他們心中輕松,也就比平時更加……放縱。邵晖似乎把開庭前夜隐忍的餓意,積蓄到這時,加倍索求。
即使在黑暗中,想起那些細節,她也不禁臉紅。
他提醒的對,她好不容易才讓他放過,得以休息,怎麽一覺醒來,居然記吃不記打的主動拱火?
解語連忙翻身背對他,試圖拉開距離。
邵晖卻不依不饒的覆上她的身子,“已經晚了。”?
解語的後悔淹沒在他的唇舌中。
最後一絲理智說服她,白天休息,不用早起,所以……
剛才的噩夢消散在肢體的糾纏中。
她曾以為此生再難跟人接近,再難對人打開心扉,卻想不到還有這樣一個懷抱等着她。
她想,時光總是公平的,幸好自己沒有拒絕這份溫暖。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本篇正文到這裏就結束了,感謝大家三個多月的陪伴,後面還有幾章無責任番外,大概是平行時空狗血失憶梗,可能微虐,不定期更新,感興趣的妹子可以繼續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