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風
解語的工作完成了，如果院方或患方對此有異議，可以申請另外的機構複檢。
不過看樣子，雙方對這結果沒有太大異議。
院方想要調解，也許意味着漫長的談判。
下樓已是傍晚，解語在門口被記者圍住。
“請問方醫生，屍檢結果是否對宋媛醫生不利？她是否是害死林小朋友的兇手？”
“作為老同學，也是本校子弟，你真會大義滅親嗎？難道不擔心得罪自己人、兩邊不讨好？”
有消息靈通的記者已經打聽到結果，連忙擠上來，“聽說是手術用時太長造成的後果？這麽嚴重的病例，宋媛醫生真的有能力擔當嗎？她的明星光環是包裝出來的？還是她不自量力越俎代庖？”
解語只說了四個字，就如她對高律師的回答。
“——我不知道。”
媒體的關注超過預期，保安後知後覺的趕到，進行了控制。
解語總算得到安靜。
但她心中卻無法平靜。
此刻不想回公寓。
夜色漸漸深染，路上三五學生，未必能認出她這個焦點人物。
解語沿着校內的人工湖，茫無目的的走。
不知為何，以前被她壓下去的回憶，此刻紛紛翻飛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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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開始認識的宋媛，并非現在的樣子。
開學第一天，是宋媛熱情的打招呼，自我介紹，帶着路癡的她四處辦手續。
因為是本地人，宋媛也給過人生地不熟的解語不少指導。
她們是同時認識的鐘桦，宋媛還半開玩笑的打趣過他們。
從什麽時候起，一切都變了樣呢？
這時一個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你現在得意了？”
解語轉身，看到宋媛。
宋媛就像鬥敗的公雞，一臉怨恨，“想聽後續嗎？律師開出了高額索賠，要追究醫療方的責任，我這下完了……你贏了，你終于贏了……”
“如果你不接受這個結果，可以申請醫學會重新鑒定。”
“別以為裝淡定就是好人，現在人人都認定是我手術做太久導致悲劇！”
“不是嗎？”
“你有什麽資格問？這手術你能做嗎？能比我做的快？”
“我只說體外循環時間過長、可導致……”看着她的表情，解語放棄了解釋，“那你就去找比你手術做的快的人來重檢好了。”
結論不會差到哪裏去。
宋媛炸了，“手術時間長就罪該萬死嗎？狹窄那麽嚴重，畸形的樣子你也看到了，矯治術怎麽可能輕松完成？”
“這些話你該對患者家屬解釋，而且是手術之前，”解語嘆息，“現在跟我說有用嗎？”
“好吧，就算我不自量力、眼高手低，”宋媛恨恨的看着她，“但別以為你就有多清白——這一切都是你的錯！”
解語無詞。
“還記得大一的生理實驗操作考試嗎？”
——怎麽會不記得。
宋媛的動手能力不怎麽樣，但平時上大課人多，宋媛總是抱解語大腿，就連鐘桦也沒發現她的短處，但到了期末操作考試，老師會對每人單獨打分，宋媛就慌了。生理實驗課多少代表動手能力，是将來臨床能力的參考指标，成績不好很可能有影響。宋媛自知操作渣，很是擔心，拉着解語陪練了很久，但在考場上，還沒輪到她，只是給解語當助手的時候，已經無法控制手抖。
解語還記得自己當時說，讓她放輕松，不要太緊張，看她操作，等會兒依樣畫葫蘆就好。
她們抽到的題目都是給兔子做動脈插管，解語并不覺得有多難，但平時練習，宋媛一次也沒成功過。
解語先考，宋媛給她當助手。解語完成的又快又好，幾乎不用宋媛輔助，她是那一批最先結束、分數最高的，連打分的老師看到漂亮幹淨的術野，也連連點頭。
然後下一批開始，輪到宋媛考，于是兩人換位子，解語來當助手。
別緊張，我會配合你的。解語還記得當時的自己說。
但宋媛還是控制不住手發抖，剛開始分離組織的時候，手下沒輕重，差點就弄斷血管神經，好在解語本能的輕推一把，讓她避開了重要結構。
宋媛心知不可能順利完成了，注意到監考老師從她們這桌走遠，情急之下向解語求救……
“那時你為什麽要幫我？為什麽不由着我不及格？”宋媛忿恨的說，“因為你那天幫了，所以今天我造成的一切後果，都有你的一份功勞！”
解語深吸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呵呵，其實你才不是心軟吧？你表面上給我續命，其實是等着看我好戲對不對？你知道你技術好，會對我造成影響，于是故意施壓，包括模拟手術那次——”宋媛冷笑，“好吧，你成功了！快十年，終于被你等到了，卧薪嘗膽啊，真是不容易。”
解語望着平靜的湖面，沒有開口。
卻有人忍不住走出來，“宋媛，你夠了——”
宋媛轉身看到來人，冷笑出聲，“喲，護花使者來了？”
解語看到鐘桦。先是疑惑他怎麽會找來，随即想起多年前，他們三人曾在這湖邊練過英語、抽背過考古題，對比如今光景，只能唏噓。
鐘桦皺眉，“記者無孔不入，說不定附近也有，你這樣鬧有什麽好處？”
“你才夠了，”宋媛嘲諷的笑，“當初是誰一聽到有機會換專業，就不顧情緣、削尖腦袋往上鑽？”
鐘桦英俊的臉并沒有因為這句話而有所動容，“解語要怪，我甘心認罰，總之輪不到你來judge。”
宋媛氣不過，“明明就是你占了她的位子，現在倒是怪我咯？”
鐘桦嘆氣，“已經過去的事，追究還有什麽意義；目前你該做的，是面對現實……如果不是宋主任找我，我也不會來多嘴。”
聽到宋主任這三個字，宋媛有點崩潰，“呵，又讓我爸難做，你們就想看這個是不是——”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鐘桦看她情緒不對，只得耐住性子，“他們很擔心你，先回去吧，科裏有什麽處理，至少也要等到明天。”
吹了一陣冷風，宋媛的理智漸漸恢複，明白自己糾纏沒用，要是被人看見更沒好果子吃，只得離開。
鐘桦怕她再回來，索性跟住她，确保到家。
走之前他問解語，“你……沒事吧？要不要我……”
解語搖頭，表示不用擔心。
她目送兩人走遠。
不知道醫院會怎麽處理宋媛，即使她能留下，肯定也沒之前的風光。
無法平靜的是她自己。
夜色中，湖邊一個身影動了動。
解語感到莫名的熟悉。
那人被發現，于是現身微笑，“師姐……晚上好。”
解語完全笑不出來，“請告訴我這是巧遇。”
“本想去找師姐的，等了半天沒人，走出來正好看到宋醫生，有點擔心，于是……”
他一路跟蹤宋媛來到湖邊，看到了解語，藏好自己不被後來的鐘桦發現，于是聽到了他們的全部對話。
屍檢結果遞交，解語料到會在周圍引起一陣騷動。
但不包括被邵晖聽到他們三人的陳年恩怨——
邵晖立刻将功補過，“我觀察了，周圍沒發現可疑人士，最近的一對情侶也在二十米開外，你們的對話相當安全。”
解語沒說話。
這個人工湖除了是好孩子們的學習場所，當然也是天然的約會聖地。
n年前，他們三人在這裏學習過沒錯，但後來漸漸變成了她和鐘桦的私人活動場所。
那都是她想要忘記的從前，卻在今天，重要工作完成的晚上，無法壓制。
邵晖輕松的開口，“聽說這以前還有英語角——老外多嗎？跟他們對話，口語提高很快吧？師姐英語這麽好，是從那時積累起來的？”
解語沒有回答這一通發問，邵晖的口氣也不像真心好奇。
沉默半晌，她忽然說，“——宋媛以前在這裏哭過。”
邵晖默默走近，沒打斷她突兀的回憶。
解語嘆息，“是在大一，生理操作考試的前幾天。我看見了，她說因為父親是主任，所以她學醫這條路一開始就被計劃好了，連高考志願都只填了江城，進校之後，理論學習還可以，但實驗課發現操作能力不理想，這讓她壓力很大。”
解語不明白，自己明明想要忘記的過去，怎麽會突然說出來，而且是對着邵晖這個師弟說。
但既然已經開了口，也就停不下去。
“其實我很意外，因為平時看她都是開開心心的樣子，好像沒什麽煩惱。”
很多同學都羨慕宋媛。白富美，醫二代，附院的主任們都是從小看她長大的叔伯，任課老師也大多認識她，不用擔心畢業之後的工作問題，不像別人還要靠自己拼。
解語平時不太關注同學的家庭背景，那天也不得不了解了宋媛的苦惱。第二天面對別人，宋媛還是那個天之驕子，但對着解語她不再掩飾，包括後來拉着解語陪她考前突擊，以及，考場上的求救。
解語喃喃道，“也許，是該怪我心軟，不該幫她——”
只是，當時解語面對宋媛乞求的眼神，想到她崩潰的大哭，家庭的壓力，無法狠下心來。
“師姐你想多了。”邵晖忽然說。
解語一愣，要不是他插嘴，差點要以為剛才是自言自語。
“老師很可能認識她，考不好也會給面子；操作分再低也有限，何況只占總分40%，理論考好點很容易及格；就算不及格，這門課的分量也完全比不上後面的內外婦兒，不至于影響職業生涯——師姐你就算不心軟，也絕不會當頭棒喝，讓她幡然醒悟，改變人生道路，避免今日悲劇。”
“所以，你真的想多了——她後來的選擇，以及今日需要擔負的責任，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夜色中，解語怔怔的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這番話出自他口中。夜風卷起她輕軟的發絲，露出她不為人知的脆弱。
邵晖上前，手指輕撫過她眼角，戲谑道，“怎麽，被我感動的哭出來了？”
解語有些尴尬的轉過臉，“你懂什麽——”
“好，我不懂；你沒有想多，是我想多了，”邵晖毫不介意的輕笑，“風有點大，我送你回去。”
解語還沒說話，就見他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