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缢鬼0(2)
上次有關趙謹的任務失敗後留下的陰影實在太大了。接收完趙謹的記憶,熟悉的執念沒能完全驅散顧安寧的理智,就連戰場上的腥風血雨都無法壓住對任務失敗的恐懼。
顧安寧隐去身形,站在原地謹慎地捋了遍趙謹的執念。
之前顧安寧打算借着楊康的幫助将他在汴京下葬,可惜途中被丘處機和段譽打斷了。不過就算毫無波瀾地讓屍體入土,估計也沒有辦法完成任務。
顧安寧只是抱着僥幸的心思,想用最簡單的方式完成執念。現在看來,他還得參與到宋朝與金國的争鬥中去。
希望宋朝已經喘過氣來,不像之前那麽疲弱。
金國政權不會長久,宋朝由盛轉衰回天乏術。按照歷史的走向,最後的勝利者,是草原上蟄伏已久的蒙古。
顧安寧将視線轉移到戰場上,新死去的屍體,英魂還不曾離體,也有一些魂魄回歸了故鄉,更多的人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死亡,保持生前的拼殺狀态,手中拿刀,依舊與對手奮戰。只有少部分像他一樣,無措地站在原地,茫然看着地上的屍體,和來來往往,将他們忽視了徹底的兄弟和對手。
“這是怎麽回事?”滿身鮮血的士兵手中拄着長矛走到顧安寧跟前,“兄弟,我們死了?”
除了身上的傷太過慘烈,他看起來跟生前沒有什麽區別。
盔甲遮蓋住他的臉,露在外面的頭發看起來很髒,沾滿了血跡和塵土。他拿下頭盔丢到一旁,肆意地坐在被血水染紅的土地上,一點都不在意旁邊堆滿的屍體。
他深深地呼了口氣,“終于可以休息了……”
顧安寧從來沒有上過戰場,趙謹的記憶中倒是有對朝中将軍的印象,宋朝重文輕武,到了內憂外亂不斷的時候,再想培育像樣的将軍上戰場也來不及。朝中勢力牽扯衆多,誰也不肯把兵權交給底下的平民。所以在趙謹眼中的将軍,只是比普通文臣曬得黑了些,看起來沒有什麽區別。
他頭一次知道,底下的小兵可以如此英氣勃發。
若是沒有他們,大宋恐怕連遼和西夏都打不過。
顧安寧心情沉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到底沒能守住。”他的眼中依舊帶着憂愁,“城裏的百姓要遭殃了,也不知援兵何時才能抵達,千萬不要太晚。”
顧安寧對具體的戰事一竅不通,他甚至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完全插不上嘴。
“看你穿的衣服,不是軍中之人?怎麽會跑到戰場上?”他念叨了好一會兒才回神,把注意力放在了顧安寧身上,“刀劍無眼,不是你們這些貴族公子耍脾氣的地方,金人可不管你是誰,該殺還是殺!”
顧安寧對他感官不錯,他當了這麽久金國的奴隸,又在院子裏孤身一人沉浸在家破人亡的折磨中,一身皇室傲氣早已被磨的差不多。顧安寧沒有對他的話感到生氣,他此時神志很清晰,甚至對這個普普通通的小兵纡尊解釋道,“我已經死了許多年,并非新鬼。來到這裏,也只是巧合。”
“是我想錯了,你看起來确實一點都不懼怕這樣的場面,我這裏先給你陪個不是。”他道,“莫非你是勾魂的鬼差?”
“不是。我只是一個無家可歸的野鬼罷了。”
他注重儀容,輕易不會将鬼相展現出來,單從表面看,沒人會知道他是個不體面的吊死鬼。
顧安寧問:“你呢?你又是為什麽留在戰場上不走?”
“我是個孤兒,我沒有家。”他爽朗笑道,“沒有鬼差來勾魂嗎?我是不是得一直在這裏等着?”
“很快就會有鬼差來了。”顧安寧憂郁地回答他。
他對着戰場發愁,進入任務之後,他能做的事情太少了,而且這裏還有個活了很久的段譽,除了等待,顧安寧想不到其他辦法。
金國被蒙古和宋滅掉之後,或許任務就可以結束了。
因為前一次扮演的失敗,這次任務與上次相同,依然是那個無解的答案,不過任務獎勵倒是多了很多。
“現在是哪一年?”顧安寧問坐在他身邊的鬼魂。
對方道,“慶元九年,天家已經登基近十年了……”
顧安寧離開時是慶元六年,開始做任務之前,趙謹呆在宅子裏,對外界的事情一竅不通。“被金國擄走的皇帝和皇子,還活着嗎?”
“不清楚。不過就算他們尚在人世,恐怕也過的不好。坐上皇帝的位子,再下來可就難了。”
厮殺結束,生還的宋朝士兵被金國俘虜。
金人心滿意足地向前前行,只留下了滿地屍體。
兩個拘魂鬼出現在戰場上,它們身穿紫衣,與顧安寧記憶中一模一樣。
“這就是鬼差?”顧安寧身邊的鬼魂說,“看起來倒是和活人沒有什麽區別。”
兩個鬼差手上拿着鐐铐,無視了其他新鬼,徑直來到顧安寧面前,向他彎腰行禮,“大人。”
“為什麽這麽稱呼我?”顧安寧心裏驚訝,他以為自己任務時所在的世界并不相通,沒想到這裏的拘魂鬼也認識自己。
拘魂鬼道,“您身份高貴,當稱一聲‘大人’。”
顧安寧不知道它們說的是自己,還是趙謹。論身份,趙謹确實更尊貴一些。
客氣過後,拘魂鬼開始行使自己的職權,報出今日時間,以及新鬼們的性命與死亡時辰,用鐵鏈将他們拴在一起,離開了戰場。
方才跟顧安寧講話的鬼魂也被鬼差帶走,只剩下他一個人。
顧安寧不再停留,離開戰場。
他想,或許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他完成任務。
趙謹的屍體在汴梁埋葬,他的魂魄不會受到宅邸的約束,可以随處行走。
他去了很多地方,終于在宋金交界之處,遇到了這具身體的兄弟。
幾年時間過去,趙訓稚嫩的臉龐變得剛毅,他的身體強健很多,膚色也黑了下來,如果稍微做一點僞裝,沒有人能認得出來,眼前的青年是養尊處優的少年王爺。
見到趙訓的一剎那,趙謹的情緒占領了他的理智,顧安寧心中湧起一股沖動,他沒有立刻現身,而是默默跟在他的身邊,觀察他的生活,直到入夜才進入趙訓的夢裏。
顧安寧變換出一身體面的正裝。
他死的時候,身上穿的是再普通不過的粗布麻衣,金人将他匆忙埋葬,什麽都沒有留下。就算後來楊康幫他換了新的壽衣,用金銀珠寶作為陪葬,在他心裏也不是自己的東西。
趙訓夢到的是皇宮——不是現在臨安的皇宮,而是他們自幼長大的地方——宋人心中無法割舍的汴京皇宮。
顧安寧懷念地站在一邊,将夢中的景物與記憶作對照,發現有許多地方都不太一樣。
來來往往的宮娥像看不到他似的,在他面前走過,也在趙訓面前走過。
趙訓還是黑黑壯壯的青年模樣,他身上穿的不是錦衣華服,而是今日看到的棉衣。
青年一路狂奔,從禦花園跑到了前朝,他放聲大哭,“皇叔!”
顧安寧身體沒有動,看到的景物也随着趙訓的移動發生了變化。
他看到了皇位上坐着的人,心裏一陣驚訝,上面坐着的是記憶中的康王叔。
趙謹和他的父親一起被金人擄走,生前的他比不上睿智英明的皇兄,也比不上聰敏堅韌的弟弟,他對朝堂之事關注不多,自然不清楚,趙桓離開前将皇位傳給了他的叔叔。
趙訓跪下身,悲恸道,“我趙訓,生是大宋之刃,死是大宋之鬼!我不求名利,只想回到自己的國家,哪怕投身軍中,作為一個最低賤的小兵,也要抗擊金國保衛大宋!求皇叔讓我回來吧!”
他不住地磕頭,口中念着最後一句。
“求皇叔讓我回來吧!”
“求皇叔讓我回來!”
好半晌,夢中的陛下才淡淡開口,“大宋不需要兩個儲君。來人啊,把他們驅趕出境,若有人敢私自收留,便按照謀逆之罪處決!”
殿門前的侍衛上前,拖着趙訓還有旁邊不知何時出現的前太子趙谌出了宮殿。
出來前殿後不再是宋朝的疆土,而是一片荒蕪的草原。金人和蒙古人在此策馬馳騁,他們手裏拿着弓箭,一箭射死了身邊的趙谌。
趙訓跪在地上磕了兩個頭,他擦幹了淚水不再哭泣,眼神變得堅定。
“大哥死了?”顧安寧在這時出現,他的身形是半透明的,好像一陣風過來就可以吹散。
趙訓轉頭看向顧安寧,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水汽重新溢滿了眼眶,不過這次不再是憤懑與委屈,而是久別之後的欣喜,“二哥!”
“弟弟。”顧安寧回了一句,“這是怎麽回事?”
夢裏的趙訓糊裏糊塗,他腦子亂的很,沒有辦法把事情完整告訴顧安寧。
他二哥死的早,沒有受多少苦難,趙謹在他心中的形象一如既往。他們年紀相差不大,從小就關系不錯,趙謹在趙訓心中,與往日的大宋是一體的。
趙訓的人生因為有了金人的參與,分成了兩部分。前面一部分他還是養尊處優的年輕王爺,有父母疼愛,兄長關懷,後面急轉直下變成奴隸,失去了一切,他甚至不能算是宋人。
趙謹與汴京一樣,成了美好的夢,再也回不來了。
趙訓撲向顧安寧,在接觸到顧安寧身體的一瞬間,顧安寧擁有了實體。
他抱着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弟弟,拍了拍他的後背。
趙訓像個孩子一樣痛哭起來。
“回不去了!我們都回不去了!就算把金國滅了,皇叔也不會把我們接回去的……二哥……我心裏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