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厲(5)
中元節大街上有多少鬼,顧安寧已經見識過了。
回到身體時看到的野鬼,雖然沒能造成傷害,依然讓他産生了心理陰影。
但是任務不能不做。
安分在家度過鬼節,顧安寧搬回自己房間休息了一整日,估摸着葉孤城那邊弄得差不多,才挑選好舒服的姿勢,重新回到任務中。
盡管知道顧安寧不是人,葉孤城依然為他準備了一間房。房間裏的香爐上插着蠟燭,中元節之後,大多數鬼都回到了陰間,倒是沒有鬼跑來偷吃。
厲鬼在意的東西不多,回來之後顧安寧的神志也受到它的影響,行事毫無顧忌,半點都不怕被別人發現。
陰氣拂開門,顧安寧大大咧咧從白雲城飄到海邊。
葉孤城正在練劍。
迎着海風劍氣彭拜,此時的他不再安靜內斂。
白浪、陽光、劍芒,身穿白衣的葉孤城如同仙人,身姿挺拔,動作優雅。
顧安寧周身的陰氣被劍氣刺破後有些許潰散。他不再靠近,只是遠遠地看着葉孤城練劍。葉孤城收勢後,帶着劍向顧安寧走去。
白衣上沾了水,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海水。陽光照耀在他身上,能看得到白霧蒸騰。白衣劍客頭發微散,活動開禁锢後,神情中多了幾分惬意,看起來性感極了。
只是他所面對的厲鬼,卻不懂得欣賞。
紅袍小将後退兩步,瞠目看着他,低啞的嗓音飽含驚懼:“你別過來!”
葉孤城停下步子,茫然不解。
他道,“站在那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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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孤城不想刺激他,停下了腳步,“南王的事已經部署下去。”
揭發一個人的罪證不需要太多時間,只是葉孤城需要先把自己摘出來,故而多用了兩日。接下來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皇帝搜證,派人去往平南王府,确定平南王世子的樣貌。
弄好這一切後,葉孤城本想跟顧安寧說一聲,沒想到找了一圈都沒看到他,只能暫且作罷。
現在顧安寧主動出現,葉孤城沒有不說的道理。
不過除了顧安寧擺脫的事情之外,他還順便讓人查了查他的身份。
平南王還是元裕郡王時,跟他有牽扯的軍中将領不多,葉孤城見過顧安寧的模樣,查找起來并不困難。他總算是明白了為何顧安寧會因為執念留在事件,換做任何人,恐怕都不會甘心吧?
葉孤城道:“有些事情,我想與你談一談。”
顧安寧:“何事?”
“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姓名?”葉孤城道,“你先想一想。我查到了一些東西,稍作梳洗後與你詳談。”
身份姓名?
顧安寧茫然站在原地,任由葉孤城離開。
厲鬼總是能很輕易地陷入自己的思緒中,被一件事情占據全部心神,分不出理智來做其他的事。
他想了很久都沒能記起來,腦海中全是元裕郡王年輕時候那張臉。直到太陽曬得他渾身發疼,才從思維中脫離,轉身回了白雲城。
白雲城裏人不少,顧安寧避開路上行人,沿着牆蔭飄回葉孤城府上。
葉孤城換好衣服,用內力烘幹頭發,來到城主府的大殿上,就看到紅袍小将在桌子上趴着,艱難回憶生前。
對方的年紀看起來太小,又時常神志不清醒。就算葉孤城一開始沒有太上心,調查清楚顧安寧的身世背景之後,葉孤城心中也多了幾分憐惜。
“你知道我生前的身份?”顧安寧看起來很焦慮,他的手指不停在喉嚨處摩挲,神情空茫,聲音沙啞:“我記起來了一些事。我喝了一杯酒。對,是元裕給我的酒。然後我的嗓子忽然很痛,吐了好多血。我不能死,還有一件事沒有做,我還不能死!可是我記不起來……”
“你的母親在等你回家。”葉孤城道。
“什……麽?”顧安寧呆呆地看着他。
“你的母親,她在等你。”
葉孤城實在不适合擔任解釋說明的工作,不過顧安寧被厲鬼影響,并不在意細節,他要的只是一個答案。
葉孤城帶他離開了白雲城,去了閩南的一處偏僻小村落。
村子周圍都是山,只有一條蜿蜒的小路通向外界。
這條路已經被雨水沖刷的不太明顯,雜草生長在路邊,與小路之外相比,只是被人踩的發白。
路邊是大片的榕樹,樹林中孤墳稀疏。
顧安寧一路沉默,他走的很慢,葉孤城也不催,同樣放緩步子,陪他并肩行走。
繞了許久,終于看到前面的小村落。
顧安寧停下了腳步,他的臉上雖然沒什麽表情,葉孤城從他身上看到了些許膽怯。
“走嗎?”葉孤城問。
“可我不記得……”顧安寧喃喃道。
“看一眼而已。”葉孤城道。
顧安寧點了點頭。
他一路都不曾用過鬼神之能,踏踏實實地跟着葉孤城來到了這裏。談不上心急,也不算太過抵抗。
葉孤城從來都不是個熱情的人,但是他對待朋友,總是留有幾分真誠的。
與厲鬼談起劍時,顧安寧意氣風發的模樣映入他的內心。
葉孤城是愛劍之人,卻從一開始就被束縛着,即便少年意氣時,也不曾像對方一般。葉孤城羨慕顧安寧那一瞬間表現出來的活力,也被他的喜悅之情感染,還憐惜顧安寧意外早逝。
況且,顧安寧有時候雖然不太清醒,卻從來沒有表現得猶豫不決。如果他近鄉情怯,不敢繼續向前,葉孤城絕對不會規勸他,只會轉身離開。
村子不大,村民們也都熟悉的很。見到有外人過來,好奇地上前圍觀。
葉孤城模樣俊俏,氣質非凡,一看就非等閑之輩。村裏的小姑娘羞澀地不敢擡頭看他,幾個年紀大的農婦主動上來搭話,“年輕人是從外面來的吧?來我們村是要找人嗎?”
他們完全無視了旁邊的顧安寧。
葉孤城看了他一眼,認命地替顧安寧做社交,他點頭,“我找陳夫人。”
“陳夫人?咱們小半個村都姓陳,你找誰?”
“陳周氏。”葉孤城準備的很充足,“她有個兒子,叫陳蔚。”
“喏,前面就是她家。這妹子可憐啊,當家的死得早,好不容易把陳蔚拉扯大,陳蔚去當兵了。這個不孝子,在京城當了大官,十幾年了都不曉得回來看看他娘。”她狐疑地瞧了眼葉孤城,“該不會是陳蔚良心發現,終于想起老娘了?”
葉孤城從來沒有被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對方還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婦。
幸好厲鬼隐去了身形,若他直接承受這些,恐怕會直接被刺激的失控。
葉孤城沒有回答她的話,他看了一眼顧安寧,發現顧安寧已經在他的前方,也跟着走上前去。
土黃色的竹屋小的可憐,門前還有一座不大的石頭碾子。屋門沒有關,裏面光線不算明亮,只能遠遠地看黑色的人影。
葉孤城怎麽說也是偌大一個白雲城的管理者,身為城主免不了與其他勢力有牽扯,他的社交能力雖然不太夠,一點點耐心還是有的。
方才與他搭話的農婦也跟着擠進了屋,還有其他幾個人想進來,屋門卻“砰”地一聲自己關上了。
村民們沒有多想,畢竟葉孤城看起來是個不好惹的江湖人,不喜歡熱鬧,将他們拒之門外也在情理之中。
那農婦道:“妹子,這位小哥是來找你的,肯定是你家陳蔚托人過來的。”
陳夫人聽到這個名字,驟然紅了眼眶,她看着葉孤城,“真、真的是蔚兒讓你來的嗎?他過的還好嗎?”
村子裏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陳蔚死在了十幾年前。
葉孤城表情更加冷漠,一下便将兩個婦人唬住了。
“陳夫人,陳蔚許久沒有與家裏聯系,難道沒人主動找過他?”
陳夫人不停地擦着淚水,“拖村裏的陳挺去京城看過他,蔚兒做了将軍,皇上親自給的府邸,陳挺連面都沒見着,就被轟出來了……蔚兒肯定不會這麽絕情,他是不是有什麽苦衷?”
顧安寧就站在角落裏,靜靜聽着她的話。
來到村子裏之後,丢失的記憶慢慢複蘇,顧安寧記起來了厲鬼忘掉的事情。
當年的裨将意識到形勢不好,惦念着家中母親,想連夜逃脫保下自己的一條小命。沒想到元裕郡王早有部署,提前到來逼他喝下了毒酒。
裨将撐着一口氣離開府上,又遇到了守備在小路上的禦林軍。他體力不支,毒性侵蝕着他的意識,很快落入下風,被當場刺穿了胸膛。
他已經不想擁護皇帝,只是想留下一條性命回去侍奉母親。這些人卻不放過他,非要置他于死地!
他怎麽能甘心?
幸好裨将生前與家裏往來并不密切,家鄉的位置也很偏僻,而且再無兄弟姐妹,只有一位母親,絕無為他報仇的可能,他的親人才僥幸逃過一劫。
顧安寧攥住了雙手,眼睛再次變得通紅。
葉孤城一直沉默着,聽兩個女人講陳蔚生前的故事,夾雜着他母親生活的不易,還有他的不孝。
看到顧安寧的變化後,葉孤城出聲道:“走吧。”
兩個女人愣了一下,不知他為何忽然這麽說。
葉孤城冰冷的聲音喚回顧安寧些許神志,他朝白衣劍客點了點頭,率先穿門而出。
做了十幾年游魂,他都不知道,原來自己是有家的。
逢年過節無人供奉,只能與普通的小鬼搶奪食物。
死去的那一刻,厲鬼就只剩下了怨恨。他清楚記得毒酒穿腸而過的痛楚,也記得胸口被兵器刺穿時的絕望,唯獨不記得,家裏還有一位母親,等着他回來。
或許他自己心裏清楚,母親是他唯一的牽挂。
他不敢想象,如果她知道自己辛苦養大的兒子,凄凄慘慘的死去,連座墳都沒有,該會是什麽反應。她只是個普通的婦人,就算知道又如何呢?就算她收斂行裝,上京鳴冤又如何呢?
說不準還沒走到京城,便被元裕郡王和将軍發覺,平白丢了性命。
葉孤城擡手,放在顧安寧的肩膀上,“平南王的罪證已經交上去了。”
按照顧安寧的打算,罪證呈到聖上面前了。接下來他可以近南王的身,也能将這一腔怨恨全部讨回來。
不必擔心再有人受傷,也不用把心底的感情深藏。
他可以回家了。
陳夫人比厲鬼記憶中母親要蒼老很多,她頭發花白,黑黑瘦瘦的臉上布滿皺紋,眉目間滿是哀愁。
十幾年過去,她的年紀已經不小,已經從中年婦人變成了老人。可是她對孩子的思念和關心從來沒有變過。
顧安寧看着裏面失聲痛哭的陳夫人,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兩相情感交交織一起,令他産生了落淚的沖動。
可是除了鬼相之外,他是哭不出來的。
葉孤城問:“是否告訴她真相?”
顧安寧沉默了。
無論說與不說,她的人生都不會好過。
葉孤城道:“用不了太多年,她也會死。”
死去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應該就是去看望自己的孩子。到時候就什麽都瞞不住了。
她對陳蔚抱有的,不只是擔憂,還有埋怨。她期待着陳蔚回來看她,同時也會怨恨,陳蔚狼心狗肺,不顧年這麽多年相依為命的母子之情。
若她帶着遺憾離世,再發現她的兒子已經死在了十幾年前,她該有多麽懊悔心痛?
顧安寧繼續隐瞞下去,對陳夫人來說同樣是傷害。
而且……如果陳夫人知道陳蔚已經離世,定會給他立墳,将牌位與陳家人供奉到一起。
厲鬼有了歸處,就不再是孤魂野鬼,也不必孤獨飄零下去。
“你說的對。”顧安寧道,“能否勞駕你把她帶出來?我想親自與她見一面。”
既然選擇幫他,葉孤城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拒絕。
顧安寧整理好自己的裝扮,極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人類。
沒過多久,葉孤城便将陳夫人帶來。
陳夫人神情畏縮,離着葉孤城幾步遠。她這樣的人,天生對上位者心存畏懼,只是這點畏懼與親情相比,誰也說不準哪個更強一些。
“誰要見我?是蔚兒嗎?為什麽不直接回家呢?”陳夫人臉上還有淚水流過的痕跡,她聲音低低地問道,一雙眼睛也忍不住向前方看去。
身穿紅袍的年輕人就真在前方,陳夫人一眼便認了出來,這是她的兒子!
她顧不得身邊的葉孤城,撩起裙子加快了步伐上前走去,來到顧安寧身邊時,因為收勢不及,還絆了一下。
顧安寧扶住她的手臂,啞聲道:“小心些。”
陳夫人定定的看着他,滿眼不可置信。
片刻後,她忽然用手捶打顧安寧的身體,崩潰道,“你還知道回來!你個小兔崽子還知道回來?你怎麽不等我死了再來,你個沒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