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安寧(5)
“安寧還沒有醒來嗎?”
混沌中,顧安寧聽到有人在講話。
這個人的聲音很熟悉,令他情不自禁地感到親近。所以在身體被人用力托起,嘴巴被人捏住張開之後,顧安寧十分順從,半點都沒有反抗。
可是他的力氣太小,灌進嘴裏的藥汁只咽下去了一半,剩下一半順着嘴角留下,有人溫柔地用帕子擦拭幹淨,沒有滴到衣服上。
“我來吧。”熟悉的聲音又道。
緊接着,顧安寧被人按着扳了下身體,變化了姿勢。
朦胧中記憶回籠,他知道自己已經脫離任務,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無崖子言而有信,在夢中答應了會認真同他對弈,醒來後也确實這麽做了。願望達成之後,顧安寧放下棋子,重重的松了口氣,朝無崖子行了一禮,轉身從緊閉的門中穿出,借着視線遮擋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剛才講話的人,就是陪伴了他十八年的兄長顧聞山。
他不是被陸小鳳從顧家莊偷出來了嗎?顧大公子為什麽會在這裏?
顧安寧渴望自由,陸小鳳主動背鍋把他偷走,顧聞山肯定會生氣的。雖然顧大公子不會把氣撒在顧安寧身上,顧安寧依然會覺得心虛。
他知道自己的病有多讓人揪心。
如果沒有系統,顧安寧的下場又能比燕淩好多少呢?
在床上躺了三天,腰背都酸痛級了。
顧安寧動了動手指,輕輕申吟一聲,努力想睜開眼睛。可是他太虛弱了,就連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顧聞山怎麽可能放心讓這樣的弟弟離開家,卷入危險中呢?
“安寧醒了,去叫大夫來。”顧聞山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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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棠應了一聲,輕輕地邁着步子離開。
顧安寧聽到了關門聲,以及門外模糊的交談,他們壓得聲音很低,根本聽不真切。
緊接着,顧聞山冷哼一聲,對着門口道:“陸小鳳,這裏不歡迎你,我勸你還是趁早離開,不要白費功夫。”
門外陸小鳳的聲音焉噠噠的,“我的确做錯了事,只是顧安寧已經參與到其中,我該不該走,還要看顧安寧的說法……何況我把顧安寧當做朋友,朋友生病,我怎麽可能放心得下?顧大公子,你好歹告訴我一聲,顧安寧情況如何?”
“他不會有事的,你大可放心。”顧聞山說道。
顧安寧終于蓄足力氣,睜開了眼睛。
這裏不是梁府。
知道梁府有問題,顧聞山絕對不會讓他繼續呆着。顧安寧身體有恙,經不起路途颠簸,這裏也不是顧家莊,而是長安城內的一家客棧。
“大哥……”
顧聞山收斂起擔憂與關切,面無表情的看着他,輕輕應了一聲,“醒了?”
顧安寧無辜地眨了眨眼,虛弱道:“渴。”
聞言,顧聞山倒了杯水,像剛才喂藥那樣,托着顧安寧的身子,把水杯遞到他嘴邊。
顧安寧也不矯情,就着兄長的手抿了幾口,沖淡了嘴裏苦澀的藥味。
“顧大公子?”陸小鳳在門外沒有走,他的武功很好,輕易察覺到了屋內氛圍跟剛才不一樣了,“顧安寧醒了?我可以進來了嗎?”
顧聞山看了一眼顧安寧。
顧安寧撐了撐手臂,讓自己坐的舒服些。他的力氣在慢慢恢複,不需要別人幫助就能坐穩了。
“讓他進來吧。”顧聞山的表情實在不好看,顧安寧稍稍低頭,軟下聲音,補充道,“哥。”
顧大公子最受不了弟弟這樣的表情。
他的兄弟雖然重病纏身,又在十幾歲時失去了父母,還擁有一雙與常人不同的眼睛,看得到世界外的東西,這些經歷,別人一輩子都不會感受到的,包括與他最親近的兄長。顧聞山多希望顧安寧不要那麽堅強,明明他已經撐起了擔子,極力給顧安寧安定的生活,可是這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依然鮮少洩露出脆弱的情緒,甚至因為經歷特殊,早早地成熟起來。
身邊親近的人,有誰不心疼顧安寧呢?
顧安寧很少向顧聞山提要求,現在他軟下聲音來哀求,誰頂得住?
顧聞山沉默了一下。
就小小的一瞬間,陸小鳳從外面推開門,臉上帶着歉意的笑容,迅速溜了進來。
“你可算是醒了,你要再不醒來,顧大公子都要把我生吞了!”陸小鳳誇張地表達了自己的關心,他的動作并不粗魯,甚至稱得上溫柔,眼睛裏也滿是關切。
顧安寧笑了一下,輕聲道:“我大哥不是那樣的人。”
“那是對你!”陸小鳳道。
“我只聽到,大哥說讓你離開,不要在這裏守着我。”
顧聞山怔了一下,沒想到顧安寧都聽到了。
陸小鳳講的話,卻跟面對顧聞山時不太一樣,“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确實需要好好休息。把你帶到這裏,是我考慮不周。”
花滿樓是陸小鳳最好的朋友,每當陸小鳳感到迷茫,來到花滿樓身邊,總能安定下來。如果花滿樓陷入危險之中,明知有陷阱,陸小鳳也是要跳的。只是這次,他卻做了個不恰當的舉動。
他真沒想到顧安寧的身體會差到這個地步。
在顧家莊看到顧安寧時,顧安寧雖然臉上很難看,像是下一秒就會死去一般,可是他講話和行動時的力氣,都不像是病入膏肓的人。
陸小鳳以為顧安寧常年體弱,沒想到他說暈就暈。
那日顧安寧毫無征兆暈倒在他身側,把陸小鳳吓了一大跳。他昏迷後簡直像個死人,怎麽折騰都沒有一點反應。這也是為什麽,陸小鳳一定要守着顧安寧醒來才能放心的原因。
“上官飛燕的屍體找到了嗎?”顧安寧問道。
他沒有表明态度,話裏的意思卻很明确。
“安寧,”顧聞山道,“你剛醒來,應該好好休息,這些事情以後再說。”
顧聞山說完,秋棠也帶着大夫回來了。
顧安寧只好閉上嘴,在監護人的注視下接受檢查,确定沒什麽大礙後,大夫修改了藥方,又囑咐不能勞心傷神,要好好靜養,顧聞山一一記下,親自把人送走。
顧安寧的情緒徹底低落下來。
如果沒有系統,他就只剩一年的壽命。
一年時間很短,做不了太多事。實際上自從來到這個世界,顧安寧就受到了身體的限制,那時候他還沒有系統,只能認認真真地做病秧子,怕冷怕熱,動不動就生病,每年至少有一半時間都在吃藥,就連顧安寧自己,都忘了穿越前健康的感覺。
十五歲時系統出現,除了讓他看到靈魂之外,就沉寂在腦海中,毫無反應。十七歲瀕死時激活了任務系統,開始扮演鬼怪,至今已有一年時間。
顧安寧想告訴顧聞山,他已經有了活下去的辦法,卻因為系統的限制,沒有辦法說出口。
或許存夠了真元,把體內病症治好,顧聞山才能徹底放下擔憂吧。
正思考時,顧聞山已經返回,看到顧安寧的表情,他心裏一緊,“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顧安寧神色恹恹,“只是有些累了,想再睡一會兒。”
“那我就不打擾了。”陸小鳳自覺告別。
他能看出來顧安寧的無奈,只是這是顧家兄弟之間的家務事,外人不好插手。
陸小鳳走後,秋棠也出去了,房間裏只剩下顧家兄弟。
顧聞山深深地看了顧安寧一眼,“安寧,我并非要阻止你交朋友,只是陸小鳳不行,他身上牽扯的麻煩太多了。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只要你能給出理由。不要再讓我擔心了,好嗎?”
顧安寧沒想到顧聞山突然說這個,他雖然沒有刻意掩蓋過自己的情緒,卻從來不覺得,顧聞山心思細膩到這種地步。
顧聞山的善意他感受到了,也明白解鎖系統後,自己給顧聞山帶來了很多麻煩,加上顧安寧年紀漸長,感情不像小時候那麽親密。顧聞山說完之後,顧安寧才意識到,他已經很久沒有跟兄長談過心了。
顧安寧對現在的顧聞山一知半解,顧聞山同樣如此。他們已經不是彼此記憶中的樣子,自然不能想當然地猜測對方的反應。
“我知道了,謝謝哥。”顧安寧笑了一下,心裏的愁緒消失的無影無蹤。
顧聞山點頭,輕輕合上房門。與顧安寧相反,得到弟弟答複後,依然沒有輕松太多。
顧聞山比顧安寧大了十一歲,年紀長開後,也逐漸懂了一些道理。
他要打理顧家家業,要照看弟弟的身體,雖說每日與顧安寧獨處的時間不長,這位尚未成家的兄長,确實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顧安寧身上。
久病之人難免性情偏執,顧安寧為人和善,就算對待下人也彬彬有禮。正是因為這樣,顧聞山才付出了更多的精力,就怕顧安寧生出不好的情緒,自己卻阻止不了。
顧安寧近幾年開始忌諱問醫,顧聞山怕他受夠了艱難乏味的人生,自尋短見。
他不敢想象,顧安寧離開的那一天,可是卻總在夢中見到。
陸小鳳說的對,如果弟弟不想回家,他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做任務時躺的時間太久,他又氣血不足,站起身後總會眼前發黑,手腳冰涼,連唇色都淡上幾分,顧安寧幹脆沒有下床,靠着床頭坐了兩天,适應回到病體後的狀态。
除去擔心身體被人照顧不好,以及回來後的後遺症,做任務時其實挺爽的。靈魂的狀态很輕,而且顧安寧扮演的大多數鬼怪,都擁有不菲的實力。比如,梁府的狐鬼那次,折騰人來很盡興,沒有人能制得住他,梁府請來的武林人士又或者和尚道士,都打不過顧安寧。
回到身體中,肉身的重量和身上的病痛,都會讓顧安寧覺得異常沉重,需要費些功夫才能重新适應。
顧安寧告訴顧聞山,他已經見到了陸小鳳身邊的女鬼,無法做到不聞不問,幫陸小鳳解決之後才能回家。顧聞山點了點頭,果真像他講的那樣,沒有再說拒絕的話。
顧家莊離不開顧聞山,确定顧安寧身體無礙後,顧大公子便啓程離開了。
顧聞山走後,陸小鳳明顯不像之前那麽約束了。
他搬了個凳子坐在顧安寧床邊,問道:“你現在可有精力關注案件?”
顧安寧道:“你不必這麽小心的,我又不會怪罪你。”
陸小鳳道:“先前你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我不會拿性命開玩笑’,我信了你的邪,結果呢?還不是一轉眼就昏睡了整整三日!你不會怪我,我卻會自責。”
陸小鳳精準地拿捏到了與顧安寧交談的尺度,讓顧安寧不得不退讓。
顧安寧道,“好吧……那你打算怎麽辦?找大夫來給我把脈,确定我能否勞心傷神?”
陸小鳳也覺得不是個辦法,他總不能每次都把大夫喊來。
如果西門吹雪也在這裏就好了。西門吹雪醫術高超,又是他的朋友,劍法也十分高明,有他幫忙,無論多難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只可惜西門吹雪一心追求劍道,不會分出太多精力來。
陸小鳳心裏明白,朋友對于西門吹雪來說,不是必要的存在,如果自己阻礙對方的劍道,也是會被舍棄的。
“陸小鳳?”顧安寧喊了一聲。
“抱歉,想的有點遠了。”陸小鳳回神,讪讪的摸了下胡子,“具體如何,還是我自己來判斷吧。怎麽說我也是個有名氣的神探,察言觀色還是可以做到的。我看你現在狀态就不錯,你覺得呢?”
“別再說廢話了。”顧安寧直接問道,“花滿樓不在,他去尋找上官飛燕的屍體了?”
“你還是第一個嫌棄我話多的……不錯,花滿樓雖然尚未解開與梁府的關聯,上官飛燕被殺死的地方,卻離長安不算太遠。殺死她的人是霍休,用暗器割破了她的喉嚨,她死後我曾與花滿樓查看過屍體,她睜着眼睛,神色很驚訝,像是根本沒想到霍休會殺死她。說來,上官飛燕還在我身邊嗎?”
顧安寧道:“我沒有看到她,想來是跟着花滿樓一起探查了。”
“還能這樣?”陸小鳳覺得驚訝,随口問了一句,“花滿樓不在長安,不過明天一早他就能回來了,他飛鴿傳書過來,信上說上官飛燕的屍體,大約被紅鞋子的人帶走安葬了。”
顧安寧疑惑道:“紅鞋子?”
“是一個只有女人的組織,它的首領名叫公孫蘭,人稱公孫大娘。”陸小鳳對顧安寧的無知見怪不怪,自覺解釋道:“上官飛燕死後,紅鞋子還有七個首領。她們都是樣貌秀麗心狠手辣的女人,最愛收集男人的五官。公孫大娘也時常易容成老太太,在街邊販賣下了毒的糖炒栗子。”
“她們為什麽這麽做?”顧安寧想不通。就算是鬼,行動上也都有因果關系,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去傷害別人,除非生前就像紅鞋子這般,毫無緣由善惡不辨。歸根究底,還是人更複雜些。
陸小鳳道:“大約……是被男人狠狠傷害過吧。”
顧安寧又問:“你似乎對紅鞋子很熟悉?”
“對,這正是我接下來要說的。”陸小鳳道,“上官飛燕設計結識花滿樓,又扮作上官丹鳳請我幫忙,是為了金鵬王朝的案子……”
陸小鳳又為顧安寧講了金鵬王朝的經過,然後道:“不久後,繡花大盜出現,我順着線索探查,查到了紅鞋子頭上,這才發現原來上官飛燕是紅鞋子的人。可是随着繡花大盜的案子勘破,公孫大娘在牢中自殺,紅鞋子也随之湮滅。”
他認真看着顧安寧,道:“這世上已經沒有紅鞋子了。”
“你懷疑……紅鞋子裏死去的人,都變成了鬼?”顧安寧撐着手臂,往上坐了坐,“我倒覺得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陸小鳳問。
“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逗留在世間的,否則要哪裏來的輪回轉世,又求什麽下輩子呢?”顧安寧神色寂寥,這個時候,陸小鳳才真正意識到,對方算得上是生活在陰陽兩界之間。
顧安寧眼中的世界,跟他們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