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癡鬼(4)
黑暗對于顧安寧來說算不得什麽。
就着微弱的燭光,白衣青年緩緩前行。密室的道路并不複雜,只有一條路可走,順着往前,顧安寧看到了盤腿坐在石床上的人。
是個男人,他身上有種詭異的氣質,明明看起來不算太老,甚至要比方才的蘇星河潇灑健碩,可是氣質上沒有年輕人的生氣蓬勃,即使他閉着眼睛,顧安寧也能感受到,對方與常人不同之處。
“可要對弈一局?”顧安寧沒有半分拘謹,也不畏懼這個神神秘秘的男人,他直接問道。
男人聞言睜開了眼睛。
平靜無波的眼眸在看到顧安寧的一剎那收縮了一下,他忽然從石床上站起,擡起手臂向前走了兩步,而後像是記起了什麽,重新放下手臂,動作神态也矜持許多。
盡管如此,同他見到顧安寧之前相比,還是有不同之處的。
然而顧安寧完全不在意對方的異樣,他認真看着男人,“你不必心急,我帶了棋盤,随時可以對弈。”
他把男人的失态理解成了對棋的熱愛。
“你……”許久未曾開口,他的聲音并不好聽。吐露出一個音節之後,男人忽然頓住,無措地站在原地。
“怎麽了?”顧安寧不解道。
“你可認得燕淩?”
顧安寧回答的很快:“不認得。”
男人吐了口氣,情緒卻沒有放松。他溫和下神色,用看待晚輩的眼神看着顧安寧,“我名無崖子,本是逍遙派掌門人。”
無崖子說完,靜靜看着顧安寧,等待他的反應。
逍遙派雖然是隐世門派,它的幾個領導人一點都不消停,尤其是無崖子離開後,他的師姐天山童姥成為逍遙派掌門,跟師妹李秋水明争暗鬥得難舍難分。而且逍遙派幾個管理層都武功高強,實力強大的人,不論再怎麽低調,在江湖中都是有名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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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崖子在這裏等了三十年都沒能等到一個破解珍珑棋局且模樣俊俏的後輩,顧安寧的到來本該令他欣喜若狂,可是無崖子不願失了大門派的矜持,就想等顧安寧先對逍遙派表現出憧憬崇拜。
然而顧安寧只是點了點頭,平靜地介紹了下自己,“顧棋。”
接着他又問道,“可以開始了嗎?”
“星……”河跟你解釋過了嗎?
後面的話還沒說出口,顧安寧已經拿出來了自己的寶貝棋盤。
他将棋盤放到石床上,又小心地把棋罐放在了兩邊,自覺盤腿坐在石床上,對無崖子擡手,灑脫道:“請。”
無崖子:“……”
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伴随着傳來,在狹小寂靜的密室中清晰可聞。
蘇星河蒼老的身形出現在一人一鬼面前,他眼睛瞪得比平時大一些,先是打量了一下無崖子,然後用警惕地眼神看着顧安寧。
“何事如此驚慌?”無崖子皺了皺眉,不悅道。
蘇星河行了一禮,勉強鎮定下來,“師父……徒兒有事想跟您講,可否移步?”
有什麽事情,不能當着顧安寧的面說?
蘇星河醉心雜學,武功算不上好。他雖然年紀不小,在武學上取得的成績卻不大。否則無崖子直接把內力傳給他就行了,哪裏還需要再收個徒弟多費功夫?
可是無崖子的天賦卻很高。蘇星河察覺不到的地方,他能敏銳感覺到。在顧安寧拿出棋盤的那一剎那,無崖子就知道這人不簡單。
他活了九十多年,見過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加上顧安寧熟悉的樣貌,不能不令人多想。
聽到蘇星河的話之後,無崖子禮節性地向顧安寧告罪,然後跟着蘇星河走遠了些。
之間蘇星河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神态也頗為不安,他對無崖子道,“師父,這個顧棋不是一般人!他……徒兒本不能确定,直到剛才細細觀察,他确實沒有影子!”
蘇星河不怕死,之所以這麽着急,是怕顧安寧對無崖子不利。
他很崇拜自己的師父,無崖子在這裏呆了三十年,蘇星河也愧疚了三十年。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有難,做徒弟的什麽都做不了,實在太煎熬了。
三十年的情緒積澱,讓蘇星河對無崖子的崇敬達到了一個高度,更何況他本就是尊師重道的人,如果能幫得上無崖子,哪怕讓他去死,蘇星河也是毫不猶豫的。
然而今日,他卻将實力性情都捉摸不透的顧安寧放了進來。
“原來如此……”聽到蘇星河的話之後,無崖子恍然大悟。沉穩可靠的神色成功安撫住了蘇星河的情緒。
無崖子想了想,對弟子道:“不用擔心,他……是故人之子。能在這裏相見也是緣分,沒想到竟然能在生前再見到他。”
“原來您認得顧棋?”蘇星河毫不懷疑無崖子的話,立刻相信了他。
“嗯。”無崖子道,“你不必擔憂,我自能處理好。只是這麽一來,顧棋恐怕是無法加入逍遙派了……”
蘇星河道:“這件事交給弟子來做就好。”
無崖子點了點頭,讓蘇星河離開後,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回到顧安寧旁邊。
二人離開之後,顧安寧就在擺弄手中的棋子了。他神色投入,每一步都在詳盡思考後落子,直到無崖子回來,也才下了三十幾個子。
無崖子靜靜看着他,不禁露出懷念的表情。半晌後,他走上前,低聲道:“燕淩,我知道是你。”
“觀棋不語。”顧安寧擡起一只手,讓他噤聲。
無崖子笑了一下,随了他的意,沒再說話。
他的師父逍遙子一手創立了逍遙派,然後收了三個徒弟,無崖子便是第二個。被逍遙子帶回逍遙派之後,無崖子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燕淩的父親,燕淮。
後來無崖子年紀漸長,門派中的兩個女人為了他争風吃醋大打出手,煩的不行,他便時常偷偷溜下山去找燕淮玩,幾年後燕淩出生,無崖子對這個孩子甚是喜愛。
再後來逍遙子失蹤,無崖子接手了逍遙派,又被師姐和師妹纏的厲害,無暇去探望朋友,直到燕淮來信。
信裏講燕淩病重,藥石無醫,恐怕時日無多。無崖子下山去看過燕淩一次,不久後燕淩就病逝了,燕淮中年喪子,心痛難耐,帶着妻子搬到了別處,從此再也沒有消息傳來。
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到九十幾歲的,燕淮比無崖子年紀還要大一點,在山崖下的三十年,無崖子偶爾會想到曾經的朋友,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快活日子。他心裏知道,燕淮恐怕也不在人世了。
能陪伴他的,竟然只有愛他愛到病态的師姐和師妹,然而這兩個女人的愛是占有,無崖子不願屬于任何人。他厭倦了,寧願将內力和爛攤子留給後人,安安靜靜地死去。
可是今日,無崖子遇到了與燕淩一模一樣的顧安寧,他的心緒怎能平靜?
當年見到燕淩時,他也是像現在這樣,靜靜地坐在棋盤旁邊,對外界一切事物都不在意,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裏。
燕淩喜愛白衣,樣貌又好,對着圍棋發呆的模樣,就像是不谙世事的谪仙一般。逍遙派的顏控是祖傳的,就連收徒的标準都有一條“模樣俊美”,無崖子對長得好看的人總會偏愛些,想起山上的兩個女人就發愁,他覺得自己不會有孩子,便将燕淩當做自己的孩子看待。
可惜燕淩只活了二十來歲,年紀輕輕就去世了。
無崖子回憶着從前,直到顧安寧一盤棋結束,才收回心神。
顧安寧再次邀請道,“外面的人說,珍珑棋局是你設的,想來棋藝不會太差,請來與我對弈一局吧。”
無崖子道,“你跟以前一樣,還是這麽喜歡棋,我卻老了……”
顧安寧不是很懂他話裏的意思,也不想懂,他沒有回答無崖子的話,只是像剛才一樣,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棋局之中。
無崖子覺得顧安寧的狀态很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
就像蘇星河所言,他并非人類,而是一只鬼。鬼和人相比,當然是不一樣的。無崖子對鬼不了解,也沒有見過其他鬼,自然說不出來,顧安寧哪裏不對勁。
“專心。”顧安寧擡頭提醒道。
蘇星河的武功不怎麽樣,棋藝卻天下聞名,蘇星河的棋藝,也是無崖子教出來的。對于癡鬼來說,活了許多年,天資出衆的無崖子是個合格的對手。下完這盤棋,顧安寧應該就能回去了。
聽到顧安寧的提醒,無崖子終于發現氣氛太過沉悶了,他笑了一下,和善地看着顧安寧,“為何如此嚴肅?談笑也好,下棋也好,不過是為了使人愉悅,何必拘泥?”
顧安寧搖頭,認真道:“不一樣的。”
無崖子:“怎麽不一樣?”
“有什麽事情能比得上下棋呢?”他說完,不滿地催促了一聲,“該你了。”
“燕淩……你老實跟我講,若是我陪你下完這盤棋,接下來你會到何處去?”無崖子問。
顧安寧不在乎名字,也沒有糾正對方稱呼的意思,聞言,他毫不猶豫道,“自然是接着下棋。”
癡鬼——有癡迷于情的癡情鬼,有癡迷于酒色財氣的吝啬鬼、濫賭鬼、大煙鬼、風流鬼等,也有癡迷于琴棋書畫、花鳥魚蟲的高雅鬼。它們癡迷于一物,甚至忘記自己成鬼的事情。【注①】
無崖子已經猜到,顧安寧是何種身份。
“這樣日複一日沒有止境,真的好嗎?”他放下棋子,憐愛地看着對方,“你不該被棋束縛。”
無崖子修習了逍遙派功法,幾乎不老不死。在山崖底下過了三十年毫無意義的生活,時光和生命對于他來說,都變成了束縛。以己度人,無崖子覺得,顧安寧同樣不該這麽渾渾噩噩地做鬼。
顧安寧被他這句話吓了一跳,連癡鬼的執念都吓沒了。
“你想做什麽?”他警惕地看着無崖子。
在顧安寧的注視下,無崖子用袖子一掃,棋盤上的雲子全部被推到了一邊。他嘆了口氣,眼中卻不再死氣沉沉,“我帶你出去,去找你的父母,就算他們不在人世,也該去墳前祭拜。”
他想把顧安寧從棋中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