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蓮極樂之途
蝕之夢,這是櫻庭愛生在二零一零年四月時所出版的作品,裏面是描寫主角清耶在八歲時目睹家人被殺害,兇手被警方逮捕到時發現兇手與清耶一家人并不認識,之所以将他的家人全殺害,兇手面對記者媒體時,很冷靜的說着「因為想知道殺人會不會有罪惡感」。
兇手被判定有精神障礙,因此警方将他帶到精神療養院,也就是說,這名殺害三個人的兇手可以繼續在世上茍延殘喘著,就算往後的人生無法和正常社會做連接,相信犯人本身也不會太在意。
清耶長大後成為高中老師,與自己教過的學生和泉同居,兩人共同養了一只黑貓。清耶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看着和泉抱着黑貓睡在柔軟床上的樣子,和泉在睡的時候,臉上會挂着相當幸福的微笑。
如此可愛又純真的和泉,是他的寶貝。那時,清耶發誓要永遠守護著他。
看似是幸福快樂的劇情來到了故事後期,清耶發現當年殺害他家人的兇手是和泉的舅舅,而和泉也只剩下這個被關在精神療養院的親人。精神和心理上産生相當大打擊的清耶,面無表情的将黑貓的頭擰斷,然後戴上了面具,親手将和泉分屍,并在和泉七零八落的屍體旁溫柔的說着「我真的喜歡你,真的喜歡……」作為小說結尾。
這是我在要去火車站之前,花了兩個小時所看完的小說。事實上,在蝕之夢要出版之前,我的出版社曾經将蝕之夢制成電子書,免費提供給三十位讀者觀看。
我到現在依稀記得其中一位讀者她的感想,她說「清耶在遇到和泉之後,心性上改變很多,他比以前更容易展露笑容,也比以前更能接受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只是,這終究不是救贖」。
到底為什麽櫻庭愛生會寫出這樣的小說,我真的想知道。
這位,不曾讓自己筆下的人物獲得幸福,甚至讓角色在與作者本身相仿的年齡中死去,這樣的一位作家,到底想要在小說裏面表達什麽,我想要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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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與櫻庭愛生約定的時間是在十點,但我仍然是提早十五分鐘前來,在購票的窗口将預約的車票入手後,我便坐在車站大廳一長列的等候着。
他是個從來都沒有露面的作家。
從國中時期開始寫的每一本小說我其實都看過,櫻庭愛生使用的詞彙很美,但架構出來的畫面總是很殘酷的,我深深的認為他是個很惡德的人。
就算是這個時候,回頭再去看他早期的作品,也覺得劇情架構和文字使用上相當成熟。我想,他可能天生就适合走作家這一途。
就在我思考櫻庭愛生這個人時,一抹高大的人影緩緩往我這個方向走過來,并在我的面前停下腳步。一股像被雨水侵蝕,混合着陰郁與清冷的氣息自那個人身上漫延開來,我擡起頭,對上的是那雙漆黑、毫無情緒波動的雙眼。
「信三先生?」那個人的聲音完全沒有起伏,是低沉的嗓音沒錯,但卻聽不出任何感情。就像是機械發出的聲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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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在回話的同時,不著痕跡的将這個人打量了一遍。
這名男子的身高真的……我初步估計應該有一百八十七公分,身體很修長,且不會覺著那裏不協調。有些身高驚人的男性都會讓人有種貢丸插在竹竿上的錯覺,但他就剛剛好,雖然纖瘦,卻有美麗的骨感。
談到容貌的話,絕對是上品,盡管臉色有些蒼白,仍無法遮掩這個男人可以被歸類為美男子這樣的殊榮。幾乎沒有任何笑意的薄唇将他冷俊表露無遺,可以用一句話形容,那就是──長得很帥但也很不親民。
然後這位美男子他只帶着一個小皮箱,跟我完全不同,我全身上下所有的裝備就跟出國旅游一樣隆重,畢竟這次要去的地方恐怕方圓十公裏都不會有任何一家便利超商。身之為一個都市人,生活是無法脫離便利超商、電腦與手機這三種事物,因此,我真的把生活上需要用到的家當都帶上來了。
「請問你是櫻庭愛生嗎?」我略為遲疑的問著。
「是。」他點了點頭,便轉身去搭手扶梯了,我只能無奈的跟上。
在這之前,其實我就有心理準備這位獵奇耽美作家可能不怎麽好相處,試想,一個回信從來不超過二十個字、秉持公事公辦、絕不跟編輯或讀者搞感情交流這種事、小說封面如果不滿意直接退貨,什麽婉轉陳述那裏不滿的地方都不給出版社的人,說他是因為天性害羞這誰要相信?
老是在小說裏把美少年搞死、主角有一方心裏不是有病就是童年被虐待、血漿很多血漿不用錢、殺很大、沒有一本是不死人的,擁有以上性質的作家肯定絕非善類,尤其在見到本人後我更加肯定著。
搭車的時間是在十點,人潮并不算擁擠,我與櫻庭愛生一前一後搭上了火車,将行李放在座位上方的置物架後,我便坐在櫻庭愛生的左手邊,兩人之間隔着一個可以移動的扶手,他身上那股雨水般清冷的氣息再度毫不掩飾的彌漫過來。
并不是被雨水侵染所散發的那種潮濕味。
而是像雨夜中,空氣裏傳來的那種抑郁感。
隔着車窗看見外頭溫暖的日光,明亮的無法直視,卻因為我身邊坐着這個男人,讓我萌生外頭正在下雨的想法。
紅霧極樂村是在相當隐密的山林裏,搭著火車前去一個定點後,還要轉公車再徒步二十五分鐘到三十分鐘才能到達,可以說是相當漫長的路程。
櫻庭愛生就坐在靠窗的位置,那雙漆黑的眼睛就看着一閃而逝的景色,完全沒有打算與別人交談。
然後在彼此之間都維持沉默過了十五分鐘後,我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櫻庭愛生這次想寫什麽樣的小說呢?」如此簡單的一句話,我卻在心裏頭演練不下二十次才敢開口,且我極有信心這位先生回答我的字數絕不超過我這句話的一半。
「獵奇取向。」他頭也不回的開口,聲音非常生冷。
「呃……這樣啊……」廢話,我當然知道是獵奇取向啊!不然你還會寫少女戀愛小說嗎?我當場心裏把這個人從頭到尾罵了一遍。
「你想在小說裏呈現什麽內容?為何需要到這個地方取材呢?」作為編輯不能或缺的三大技能,一,要有佛心,二,要有耐心,三,要有決心。在編輯這個圈子裏打滾超過五年的我,這三大技能我已經練到全滿了,面對傲嬌的作者,本少爺自有一套應對的方法。
似乎是思考了一陣子,櫻庭愛生最後才緩緩開口。「類似古老民俗懸疑。」
「古老民俗懸疑嗎?」以耽美市場來說,古老民俗懸疑這個新鮮度絕對夠,畢竟沒人寫過,但要怎麽包裝就是個問題。封面絕對不能太恐怖,畢竟再怎麽說這都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耽美小說(假借耽美之名義,行黑暗血腥十五禁之實),雖然內容有死人是少不了,但至少封面溫馨點才會讓讀者有看下去的勇氣。
「這樣子的話,你大致上都有構想了嗎?」我趕緊問著。
「嗯。」櫻庭愛生從黑色的皮箱裏拿出一本略有厚度的筆記本,在頁面的邊緣可以看到許多燕尾夾和回紋針,然後,總算将頭轉向我這裏,單手拿着那本筆記本遞給我。
「你都寫在這上面?」我感到好奇的翻開來,裏面全是櫻庭愛生手寫的大綱和人物設定,以及考察的資料和自己手繪的圖片,所有內容都很整齊寫著,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零散。
不知道為什麽,在看到這些內容後,我不禁覺得櫻庭愛生這個男人雖然冷漠歸冷漠,也有他一心一意想全神全力灌注的地方,例如主角總是會被他賜死的小說。
「所以這一次想寫的是有關外地者前往一個古老家族,接連所發生許多詭異的事嗎?」我看着筆記本上的設定,櫻庭愛生幾乎把故事架構完成了一半,只差故事要發展的舞臺而已。
難道,他是想把紅霧極樂村當作是這次故事的舞臺?
「嗯。」櫻庭愛生淡淡的看了我一眼,随後又回頭望向窗外,一副「筆記本你要看我也不介意,你就乖乖看,然後不要來吵我」。
「……」我下意識真的有種想把筆記本撕爛的沖動。
我說櫻庭愛生,你到底要無視編輯到什麽時候?
像出版小說這種事情,雖然是要作家去完成稿子沒有錯,但編輯在作家創作當中是扮演著多重性質這樣的角色,例如作家卡稿寫不出來時,編輯就要給他一些劇情上面的意見;小說的結局如果一整個歪掉,原本應該要王子與平民幸福快樂的生活(?),忽然變成王子拋棄平民去與公主結婚,想當然爾,這種事情是不能給他發生的,編輯就要做好把關每本小說不會爛尾的責任。
至於像櫻庭愛生這種獵奇黑暗耽美,結局朝向全人物皆存活下來、主角們安然無事的過着同居生活、完全是皆大歡喜的場面……像這樣的結局也不可以讓它發生……
問題是這位作家壓根兒就是不想跟編輯我做任何交流,真真有點挫折。
好不容易下了火車轉搭客運,然後在乘客不超過十人的客運裏,一路搖搖晃晃的來到終點站,最後一站只剩下我和櫻庭愛生兩人。
原本出發的時候才早上十點,但來到這裏時已經下午四點了,會花這麽久的時間有一半要歸功於兩個小時才來一班的客運。
客運的終點站據說離紅霧極樂村有二十五到三十分鐘的步程,估計是個不小段的距離。
終點站本身就相當鳥不生蛋狗不拉屎,腳上踩的是亂七八糟的雜草,一眼望去就是一堆山,有些地方還存有電線杆這麽複古的東西,整體來說就是,好山好水好無聊。
慶幸的是,在這種鄉郊野外還有一些人家居住,這裏的房子跟都市那種砸錢建蓋的高樓大廈不同,幾乎是矮房,而且是超級陽春的矮房。水泥牆不是平的,上面可能有些地方凹進去;屋頂的部分是零零落落的瓦片,要是風再強一點,大概屋頂就會被吹走了。
矮房的外頭有些人坐在屋外乘涼,一看到有外地人來到這地方,每個人都露出相當訝異的表情,紛紛停下手邊的動作,一臉疑惑的看向我和櫻庭愛生。
「呃,你應該知道紅霧極樂村在哪裏吧,我們還是快點過去好了。」被這群人睜大眼睛看着,我渾身都超不舒服的。
然後,我們這位耽美小說界的奇葩,櫻庭愛生先是點了點頭,接着就往那群在外頭乘涼的民衆走了過去,低聲問著:「紅霧極樂村如何走?」
……神,他根本什麽都沒調查清楚就跑過來了,這樣真的對嗎?
而那群乘涼的民衆一聽到紅霧極樂村這五個字,顧不得剛泡好的茶還沒喝完,所有人像是要準備避難一樣,不到八秒的時間全部人都閃進自家住宅中,關緊門戶只差沒放狗咬人。
下午四時快接近黃昏,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将矮房外頭的落葉吹起,此情此景,我和櫻庭愛生兩人的影子仿佛遺世孤立著,有點兒凄涼。
「很好。」我無奈的攤手,「你說這下該怎麽辦?」
櫻庭愛生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一直是很沉穩又冷淡的,就算面對民衆一點也不熱情的對待,同學連眉頭也不皺。
問題,這裏的人都關緊門戶顯然就是不給問,那麽該怎麽找出紅霧極樂村的所在地呢?
我們櫻庭愛生馬上告訴你。當這戶人家都躲在裏頭死不出來時,很簡單,往下一家問就是了。
身為一個作家,櫻庭愛生發揮了實事求是的精神,沒有任何遲疑的往更裏面的地方找尋其他住戶,而我只能默默的跟在他後面,祈禱在日頭下山之前能順利抵達紅霧極樂村。
終于……在被拒絕回答超過八人之後,其中還不包括一開始就閉門關窗的那戶人家,我和櫻庭愛生終于遇到一個好心為我們解答的小姑娘了。
小姐大約年齡十九歲左右,是因為母親生病了,所以才從都市趕過來這裏探望她,一聽到櫻庭愛生要去紅霧極樂村時,她先是露出發常驚訝的表情,而後沉思了約一分半鐘才指著遠方一個舊式路燈。
「有看到那個路燈嗎?」小姐輕聲說着。
「是的。」我專業的拿起紙和筆,準備抄下進入紅霧極樂村的方式。
「到那個路燈之後有一條小徑,穿越小徑再經過一個村莊,往村莊的西方前進差不多二十分鐘,就會到達紅霧極樂村了。」小姐說完,停頓了一會兒才又說着,「不過,你們要到那個地方作什麽呢?」
「是為了取材。」我露出營業用的微笑,很妥善的解釋著,「在我旁邊這一位是作家,而我是他的編輯。」
「原來如此。」小姐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之後就很語重心長的說着。「嗯……我只是建議,如果沒有特別需要,還是不要去那個地方比較好。」
「那邊除了二十年前發生火災之外,還有發生其他事情嗎?」我問著。報紙上能得到的消息有限,況且紅霧極樂村在還沒發生火災時,就是一個挺與世隔絕的村子了,如果能打聽到當地人的小道消息也有無不可。
「這個……其實我也是小時候聽說的,在之前,好像有一些人在紅霧極樂村的附近找到許多野貓和野狗的屍體,那些屍體很像是被野獸攻擊過一樣,身體都四分五裂的……還有,聽我媽媽說,在晚上的時候也不要靠近那個村子,會遇到長相很怪異的人類……」小姐越說越小聲,要不是因為我就站在她前面,肯定她後面到底講什麽內容要用猜的。
「長相怪異的人類?」聽得我興趣都來了,因此就向小姐詢問著,「大概是長什麽樣子呢?」
「我們這裏有人看過,說是……外型像螳螂的人類……」
聞言,我愣住了。
會愣住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外型像螳螂的人類我沒見過,但光聽就覺得恐怖,二是……小姐,一個人類長的像螳螂那不叫人類了,而是怪物。
我用餘光瞄了一下旁邊的櫻庭愛生,這個男人的表情就跟我料想的一樣,在聽到小姐恐怖的怪談後,臉上連一丁點的起伏也沒有。
「這樣子嗎?總之,非常的感謝妳。」跟小姐說了幾聲感謝後,我便與櫻庭愛生兩人一路來到她剛剛所指的路燈面前。
路燈相當破舊,盡管是如此破舊,在路燈旁邊卻開着相當茂密的李花,形成了無以言喻的違和感。我擡頭看着與路燈相連的天空,水藍色的基調邊緣有些橘紅色的霞光,已經快黃昏了。
櫻庭愛生從他的皮箱裏拿出相機,将路燈拍了來,相機發出了很清脆的「喀擦」聲。
「為什麽要拍路燈呢?」我不解的問著。
「美麗。」櫻庭愛生低沉的聲音在空氣裏傳開,說着「美麗」兩字的他,那雙漆黑的眼睛看着這麽破舊的東西,很難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櫻庭愛生将鏡頭拉近路燈上方所掛的牌子,再次拍下了一張路燈的近照,而我也在此時認真得看着上面牌子的字跡。
紅蓮鄉。
原來這個地方叫做紅蓮鄉。說起紅蓮這個名詞,除了本身是植物名外,還有一個較少人知的含意。
是地獄。佛教傳說的八寒地獄之一,在這個地獄受刑的人因嚴寒逼切,其身體會變成殷紅之色,皮膚也會凍裂,龜裂之痕很像紅色蓮花,因此有紅蓮地獄之稱。
這個地方被名為紅蓮鄉,是代表這裏其實是地獄的意思嗎?無論怎麽說,這個名稱真讓人感到一陣惡寒。
「走了。」櫻庭愛生将相機收好,往我看了一眼,就迳自往前方走了。
「啊,等等。」我趕緊跟了上去,卻因為只顧著腳程要加快,沒注意到這裏的地面其實很不穩,要準備滑下去撞到地板的同時,櫻庭愛生伸出了左手,輕而易舉的扶助我的身體。
臉頰碰觸到櫻庭愛生絲質的外套,雨水清冷的味道狠狠的襲擊我的嗅覺,腰際無法避免的感受到那樣有力的左手,我是第一次,與他這麽接近。
櫻庭愛生淺栗色的發絲仿佛還帶着水汽一般,在微風吹動下,輕輕在我的耳際騷動着。
然後如此的近,我無法在他那樣漆黑的眼眸裏找到我的身影。意識到這件事的瞬間,心裏有著莫名的沉重。
「請小心。」櫻庭愛生冷冷說着,左手便松開了。
「嗯……抱歉。」我低下頭,萬分尴尬的跟在他後頭。
我與櫻庭愛生穿越了路燈附近的一條小徑,總算來到小姐她所說的村莊,規模不大,我這樣望過去頂多兩百人左右而已,然後,跟客運終點站那邊的房子一樣,都是不防震不防風不防雨的矮房。
大多數的矮房都是建在竹林或樹叢旁,一眼望去很像是古早時期。
接着,這裏的人都穿的很樸素,不是黑色白色就是灰色,頭發無論男女都留超過肩膀,同樣也無論男女老少,每個人的臉都很蒼白。
這個村莊的住人一看到我和櫻庭愛生來訪,每個人都露出疑惑的眼神,不過也沒有疑惑很久,就有一位面貌清秀的少年往我們的方向走了過來,露出客氣的微笑說着,「是客人嗎?兩位。」
「呃,不好意思,突然就打擾你們了。」我不好意思的開口。
「不要緊的,是說,怎麽會到這裏來呢?」少年問著。
「是這樣的,我們想去紅霧極樂村,路線上會經過這裏,真是萬分抱歉。」
「這樣子啊!」聽到紅霧極樂村這五個字,少年的反應……少年沒有任何反應,掛在嘴邊的笑容仍然非常漂亮又燦爛。「嗯嗯,紅霧極樂村的确在我們附近,只是現在要去那地方有點不方便喔!」
「怎麽了嗎?」我趕緊問著。該不會是那地方被政府拆了吧!畢竟都沒有人住了,留下來的只剩下被火燃燒過後的廢墟。
「請不要這麽緊張,現在不方便過去是因為紅霧極樂村的霧很濃,要過些日子才會好轉起來,如果不介意的話,這段時間請讓我招待兩位客人吧!」少年說的很輕松又很認真。
「這個嘛……」我偷偷看了櫻庭愛生一眼,他看到那名少年時,眼神有些複雜,但還是點了點頭,看來住在這裏他不反對,我心裏著實松了一口氣。萬一少爺他住不慣窮鄉僻壤,此時此地該去哪裏找旅館啊!
「那麽就打擾了。」我提著行李跟随少年的腳步,一路上我也順便看看這個村莊的景色,這裏不愧是在那個極詭異的紅霧極樂村隔壁,每戶人家的外頭都會挂着黑色的燈籠,在房子的旁邊都會插著黑紅相間的紙風車。
只要有風吹動紙風車,就可以在耳邊聽到喀答喀答的轉動聲。
黃昏薄明的橘紅光彩照耀在這個村子裏,像是披上一層淺淡的霧般,黑紅色的紙風車與住人們蒼白的臉色,融合成一幅相當妖異的畫面。
我和櫻庭愛生跟著少年來到一個外觀很複古的宅子,宅子有個很氣派的大門,少年把門推開後,我也順勢看到裏頭占地面積不小的庭園,以及相當古色古香的回廊。
坦白說,我有種穿越到古代的感覺。
要不是後頭還有個電線杆屹立在那裏将我拉回現實,不然一定會想在這裏當場吟詩。
「我先帶你們到客房吧!」少年很熱情的邊走邊開口,「說到這個,兩位怎麽稱呼呢!」
「我叫信三,後面那一位是櫻庭愛生,他是一位作家。」
「作家?是在寫書的那種嗎?都是寫怎樣類型的書呢?」少年頗感興趣的問著。
不得不說,孩子,你問的好,到底是在寫什麽類型的我到底要怎麽回答你……直接說同性戀小說應該會吓壞小孩子,我決定用委婉一點的說法了。
「就是現在頗受歡迎的耽美小說。」耽美這兩字絕對比同性戀還婉轉,雖然意思根本一樣。
「耽美小說是什麽?」少年露出無法理解的眼神。
「同性戀小說。」偉大的獵奇耽美暢銷作家,櫻庭愛生毫不避諱的說了。
……我糾結,我真真糾結。早知道先生你會這麽爽快的說出來,那我剛剛還考慮個老半天到底是為了什麽?
無視我的糾結,這位臉色蒼白的少年停下了腳步,用一副「天啊!怎麽會有這種事」的表情開口,「同性戀小說呢!現代人還真先進。」
「所以……你們是一對戀人吧?」少年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說着,那句「是一對戀人」的語氣可說是七分肯定三分懷疑。
「……并不是。」我失意體前屈。雖然說你是一個不懂世事的美少年,但媽媽沒教你不可以随便亂猜測別人的關系嗎?尤其你猜測的對象還是兩個大男人時就要記住,千千萬萬不要認為他們是一對情侶,要知道,男人是很怕被誤會成同志的。
「真可惜。」少年還嘆了一口氣。
等等,你是在可惜什麽,說清楚啊你。我內心吶喊着。
「就是這間客房,兩位看了還可以嗎?」少年拉開日式格子門,房間的擺設很古典,牆邊有黑色垂著紅色流蘇的櫃子,還有一扇繪著風花鳥月的屏風,地板是鋪著榻榻米,因此睡覺的時候要打地舖。
「這房間很漂亮,謝謝。」我向少年微微一笑,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連忙問著,「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方便告訴我嗎?」
「我叫葉月。」他看了一下掛在手腕上的手表,相當貼心的提醒著,「我們都比較早開飯,差不多是六點的時候,請記得過來吃喔!」
說完就帶着一抹很奇特的微笑走了。
望着葉月遠去的背影,我心裏只有兩個字,那就是──災難……
來這個地方堪稱災難,遇到這名少年也算災難,我真不知若到了紅霧極樂村後,還能遇到什麽讓人絕倒光景。
而櫻庭愛生則是很快的整頓好自己的行李,基本上他的行李這麽少也不用太整頓,這位先生只不過把相機和筆記本拿出來就當整理完畢,連一句話也沒說的就到外頭去了。
我認真的覺得,要說我在這段旅程發揮了什麽作用,大概就是充當他的代言人外加變成公關。除此之外,編輯根本成了隐藏身分了。
就在我著手準備将行李中需要用到的東西拿出來時,隔着木制的窗口,我好像隐約聽到附近有男孩子哭泣的聲音。
雖然現在沒有看到男孩子的臉,不過可以想像那個男孩一定很傷心。
在我要去尋找那個哭泣的男孩子時,腦中想起了櫻庭愛生多年前所寫的一本小說,小說的名稱叫「人間存在條件」,白話的翻譯是「以人類身分存在世上的條件」。
裏面是寫著在一個雨夜裏,一位母親将自己與外遇一同生下來、正值八歲的孩子殺害,瞞著自己的長子偷偷的将屍體丟到別的地方。找不到自己心愛的弟弟,這位作哥哥的很悲傷,那個雨夜,他就一直坐在客廳裏,等着年僅八歲的弟弟回來。
就在哥哥身心感到疲憊時,伴随着下雨,緊閉的陽臺外傳來了男孩的哭泣聲,哥哥疑惑的拉開陽臺的簾子,看見了全身濕淋淋的弟弟站在陽臺,弟弟露出了有些痛苦的微笑。
這部小說裏,弟弟前前後後被母親殺害不下十次,這位母親第一次殺他的時候,幾乎是泣不成聲的雙手将他掐死,因為自己的丈夫就要從外地調回本國,她害怕自己外遇的事被發現,所以忍痛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子。
第一次殺死自己的孩子,那個孩子沒過多久又出現在她面前,她只好再殺第二次。第二次母親也有掉淚,但比起傷心,存在于心中更多的是恐懼。後來孩子又出現了,逼得她動手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漸漸的,她什麽感覺也沒有,只要看到這個孩子,她腦裏所想的就是要如何将他弄死。
寫著「這名少年,也就是一開始我所描述的他,在年輕時殺死了某個男人後,那個秋天,他的母親美麗的發瘋了」(注三)這樣的一段話,下一頁就迎接了這本小說的結局。
這位母親最後把兄弟都殺了,整個房間裏只剩下她一人空洞的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以及不知從哪裏傳來的男孩的哭泣聲。
這樣的結局解讀各有不同,但普遍受到讀者肯定的有兩種:
一是,母親第一次在殺害孩子時就已經瘋了,所以之後全是她的幻想;
二是,擁有惡趣味的哥哥為了報複殺害自己弟弟的母親,接二連三的做出許多傷害他母親的事,例如間接殺害母親外遇的對象,以及被讀者懷疑可能也殺害在整個故事裏都沒有露面,完全不曾出現過的「父親」,逼的母親走到發瘋這一步。
我在先前看「人間存在條件」時,正是深夜十二點多,外面也剛好下起雨。如此讓人毛骨悚然的劇情再搭配雨聲,使得我對男孩子的聲音有點感冒。
即使如此,我還是離開房間,去尋找哭聲的來源,不得不說,這個宅子真的很大,而且,不論是庭園還是回廊的下方,都插著黑紅相間的紙風車。
紙風車喀拉喀拉的響著,男孩的哭泣聲也響著,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感。
最後,我在庭院一個偏遠的角落找到了正在哭泣的小男孩,他背對着我,小小的身體就蹲在地上,上半身是穿着白色襯衫和一件天藍色的毛背心,下半身是一條黑色的短褲,十足正太的打扮。
我走了過去,在他的後面也跟著蹲了下來,輕輕拍著他的肩,「怎麽了?為什麽在哭呢?」
「……嗚……好痛……」他抽抽噎噎的說着,聲音相當微小。
「哪裏痛呢?我看看好嗎?」我帶着微笑,柔聲問著。
「全……全身都痛……」男孩緩緩的将頭轉向我這裏,我還來不及清楚看到他的長相,男孩白皙的肌膚上忽然出現了焦痕,很快的身體就像著了火般,迅速的燃燒起來!
「什麽!?」我目瞪口呆看着男孩短短不到兩秒的轉變,全身都著火的男孩發出了細微的尖叫聲,不到十秒的時間,男孩那樣嬌小的身體就在我眼前化成灰燼,慢慢的飄散在空氣中。
那個時候,天空的顏色已經變得很暗沉了,黃昏很快的消逝,擡頭能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
注三:改編自田村隆一的「蝕刻畫」,原文是:這個男人,也就是我一開始所描述的他,在年輕時殺死了父親,那個秋天,他的母親美麗地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