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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全是寧陽的市花山茶,綿延上千米,蓋住了視野裏所有能豔麗的顏色。

帶着單反,陸念速度不快,心情能配得上高爽的天氣。

歸來山頂有一座寺廟,歷史上有6位皇帝曾在此出家,休整得有些不倫不類,不清幽,卻很奢華。不影響它香火旺盛,信者衆多。

遠遠站在樹下拍了張彩旗翻飛的模樣,路南擡頭,空氣因為香火不再平和。

有穿着明黃色海青的僧人穿梭,偶爾被遠道而來的旅客拉住,雙手合十道一句話,再施然走開。

她靠在那裏,休息,不打算進殿去磕頭,或者上香。

活了這麽多年,除了家人,她只為一人誠心祈求過。更不在意自己要如何如何,只靠着一腔勇氣,闖到如今的位置。

繞到寶殿後面,是極大的一塊空地,種着睡蓮,在橋上走了片刻,陸念朝下望,能看到五大湖泊中的三個,橫躺如鏡,清澈隽永。

又落滿了夕陽的餘晖,不吝吞沒,再還以光影的魔幻。

她立刻拍下,放下單反又用手機記錄,然後發了條微博。到寧陽後,還沒冒過泡。書友會的孩子們又在群裏轟炸了。

@蘆葦魚:寧陽美景【附圖一張】,這是我最惬意的一次跟拍。張導讓我無需擔憂一切,新演員又是大大的驚喜。權當旅游數月,為下部書做準備,知道你們在偷偷念我。我也有點想念你們了【愛心】【臉紅】

鎖屏,陸念準備原路下山。

剛扔進包裏的手機狂震,是小助理的電話,“念姐,在哪啊,快回來吧。張導和副導發生沖突了,院子裏亂着呢。還有幾個警察攔着……”

陸念懵,腳下立刻加速,語氣還算平穩,“怎麽了?”

“副導中午在古鎮吃飯,惹了事,結果對方也是個有武器的主,就糾葛了起來。副導叫來了軍方的朋友,護送上山。結果又被張導三言兩語激了起來,正對峙着呢。”

蹙眉,陸念對那個纨绔子弟做派的副導毫無好感。對方也曾邀請過她參與電影工作,陸念以時間不夠推脫了,那一個月也沒逃脫對方的微信騷擾。

本想這次拍攝擡頭不見,低頭避開,現在卻免不了再接觸一番。

張安對陸念是有知遇之恩的人,她自然要去調解。

搭了個順風車,陸念半個小時就回了一號小院,那是導演組和演員組住的地方。

一條小路通過去,還沒走到底,就能聽到吵鬧的聲音。

陸念跑了進去,果真看到一個穿着警服的男人。

只是……

很眼熟的背影……

“念姐,這裏,快來……”小助理發現了陸念,朝她招手。

她疑惑地看了眼在和副導說話的男人,轉而走到張安面前。江淺正乖乖站在一邊,拿了瓶酸奶。

陸念唇角翹起,摸了摸她的頭。

還知道導演喜歡喝什麽,拿去順順心情,也算是個聰明的孩子。

“你這麽快就回來了?”張安看上去臉色的确不好,轉向陸念是勉強收斂了下,語氣緩了些。她笑笑,拿起單反,“拍了點美景圖,安哥要看嗎?”

換上了這一群朋友私下相處時的稱謂,陸念又笑得甜,張安順着她意思走,刻意不去看那邊的一團人,“走吧,可以吃飯了。”

江淺歡欣地跳起來,跟在陸念身後,眼神崇拜,閃閃發亮。她也餓了。

勸了一個多小時,江淺連配音絕技分裂現場都使用上了。大導演就是神色陰郁,而陸念回來不過幾分鐘,就能把他從現場拉走了。

好厲害。

一行人慢慢朝廚房走去,陸念走在最左邊,側頭看了下那邊的副導。

他身邊的人,是路寒。

腳步頓了頓,在走和不走之前猶豫了片刻。

陸念自我催眠,人家是來執行任務的,雖然是副導仗勢借來的人,也是工作原因。不要再摻和私人感情了。

“陸念。”

那人卻叫得很自然。

張安轉身,看了看,又瞥陸念一眼。她難得這麽糾結的小女兒姿态,暴露在左側的耳朵慢慢燒紅。

在幾次聚會裏,趁陸念喝多了,他們曾經挖過一些過往的事。知道她有個牽挂了十年的男人,軍人。

聯系了下兩人的表情,張安覺得□□不離十。

和少爺的争吵也暫時放下,他拍拍陸念的肩,友情提點,“叫你呢。”

“飯菜給你留着。”

她慢慢應了聲,朝小白使了下眼色,小助理立刻接過了陸念手中的單反和背包。

場務又疏散了所有看戲的工作人員,她就從那些趕去吃飯的人群裏穿梭過去,到路寒的面前。

他還是卡在了一米八的門檻,陸念長得不矮,基本微微擡眼就能看到。

兩人對視了眼,她先打招呼,不讓自己的姿态做得太不自然,“怎麽上來了?”

罪魁禍首卻一改剛才的嚣張乖戾,叫她的名字,慢慢在唇齒間碾着,“陸大編劇……”

陸念笑笑,“副導。”

算是打招呼。

她抱着手臂,突然覺得晝夜溫差大得能讓人瞬間爬滿雞皮疙瘩。實在不喜歡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和黏乎乎的腔調。

果真一派纨绔公子樣,可惜皮相并不好,端起來就是很惡心人的姿勢。

“陸大編劇認識路隊長嗎?”

視線在兩人間滑了滑,陸念別開了頭,“認識,以前的同學。”

高三時,單獨一個校區。

全年級共1700多人,她每天站在走廊上背歷史時間表。

總能一眼在人影幢幢的走廊上認出路寒,去打籃球,去上廁所,去小賣部,或者去辦公室。

太熟悉他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勢,幾乎成了本能。

副導還想說什麽,陸念低着頭,雙手揣在外套的兜裏,一副不合作的姿态。

路寒也眼神沉沉,表情淡然。

他嗤了聲,轉身出去,朝二號院走去,去找梳化組的幾位化妝師姑娘調笑一番。

面對面了。

陸念呼出了一口氣,要笑不笑地看着路寒,“知道你送上來的是誰嗎?”

“江碧有名二世祖,我知道。”

“哦?”

“省總隊長親自打了電話過來,我還因禍得福,有了一天假,準我明晚歸隊。”

那個直白的“禍”字讓陸念不再有類似于遷怒的情緒,當她放松下來後,又無端地心驚——哪來的立場去責備路寒呢,官大一級壓死人,誰都知道的道理。不過就憑着點同學情誼,能這樣不顧他的處境麽……

路寒摘下了軍帽,才想起自己是在陸念去吃飯的路上截下了她,言歸正傳,“你去吃飯吧。”

她點點頭,“那你呢。”

他啞住。

“其他人都下去了麽……”繞着那輛軍用越野走了圈,确定裏面一個人都沒有。

“副導不可能管你,雖然你是被叫來照看他的。”

“這裏你也不認識其他人。”

“也沒錢吧,手機肯定也沒有。”

陸念越說眼越彎,好像打擊路寒是件挺有趣的事。他的眉眼充斥着無奈,卻也耐心等她數落完。

“所以……”

“你只能拜托我,大發善心,照顧照顧你這個老同學了。”

她笑,唇紅齒白,眼裏卷起漣漪。

片刻失神後,路寒搖搖頭,“以前高中從來不覺得你是這樣愛笑愛說話的女生啊。”

他本意是順着陸念的變化想想過去,她卻立刻收了點笑,咬唇想着什麽。

路寒正色,口吻有點不走心的請求,“那就麻煩宣傳委員陸念同學了。”

高一同班的時候,陸念是宣傳委員,他是紀律委員,也一起開過會,那個時候陸念都是在角落聽的那個。

陸念偏頭,又忍不住笑,“走吧,帶你去嘗嘗張導請來的大廚佳作。”

拿着帽子,路寒跟在她身後。

眼神悠遠,他試圖從那道纖細的身影裏,找到一點十年前的影子。

那個時候的陸念。

圓臉,喜歡跟在楊彤寧的身後,就連和班上男生的對話,都是附和着楊彤寧。十分膽小,卻又才氣十足。常年霸占語文單科的年級前三。唯一敢欺負的,大概就是語文老師老煙頭了。

這樣的她,居然在高三畢業的晚上,找到路寒,說,喜歡了他三年。

☆、成全她吧

陸念忍不住咬唇,幾桌人齊刷刷扭頭看過來的樣子太好笑了,跟向陽花一樣,表情不一。

身後的路寒也沒見過這種陣仗,他不太明白眼前這群人的身份,約莫知道是拍電影的。具體有多有名并不清楚。只端正站在那裏,他穿了件夏常服,草綠色,清爽熨帖,軟肩章和領花規規整整。

站在他前面,也不好回頭看被盯着的男人是什麽表情。陸念故作自然地慢了點,幾乎是和路寒齊頭并進走到了張安旁邊。

那裏空了兩個座位。

多半是怕陸念尴尬,江淺被塞到了她左邊,路寒就夾在陸念和張安中間。

“這是我們劇組的導演,張安。”

“張導你好,打攪了。我是寧陽市武警支隊第三中隊隊長,路寒。”

陸念聽這兩個男人打招呼,竟然有點把男朋友介紹給親人的錯覺,她幾乎被這種自作多情的喜悅淹沒,腦袋輕了許多,歪頭笑。

片刻後,又漸漸收斂,低頭找自己的筷子。

路寒利落地伸手,和張安握手。坐下,身子也筆直的。陸念從江淺手中接過橙汁,嗤地笑了聲,這桌僅剩的幾個人又迷惘地看她。

這又是哪出。

她支着頭,看路寒,努努嘴,“不駝背了呀。”

他默默鼻子,很認真地回想了下,“18歲那年進了學校,過了頭三個月的新兵生活,就不駝背了。”

夾起雞絲,張安倒有點說好話的意思,“我們曾經拍的緝毒警察的那個電影,路隊知道嗎,《負世》……”

難得不是雲裏霧裏了,路寒點頭,眼裏多了幾分說不清的光彩,“我們都看過。”

不僅是第三中隊,支隊,總隊,身邊和他一樣的許多軍人都看過了。

難得紀實的一部好電影。

特別是電影的名字,《負世》。

不是辜負了整個世界,而是為國家,和每個鮮活的人,背負上盛世燈火永不熄滅的責任。黑暗和光明的對等不是絕對的,這個逐漸靠攏的過程,也許就是他們挺直背脊的原因。

“我們籌拍這部電影用了三年的時間,和西南邊城市的緝毒警呆了兩年,就跟随軍記者似的,每天都能遇到花樣百出的事故。跟着跑久了,就覺得為了票房和品質來的目的,都不那麽純粹了。只能做的,好像只有一件事,記錄。”

“你看見的,聽到的,感受到的,好好的完全的給所有人傳達出來。我們國家的軍人,就是這樣子的。因為一點黑暗而否定了所有光明的行為實在太愚蠢,被現在社會和父母好飯好菜養大的孩子,被許多輿論蒙住了眼睛,就是想讓他們看看,血性和骨子裏的不滅東西,到底是個什麽。不要忘記才是。”

路寒看了張安,唇邊有了一絲笑,陸念卻知道他現在的樣子确确實實放松了許多,卸下了剛進門時的姿态。

“張導演,确實是良心人。”

他這樣做了總結陳詞,握住酒杯,小指在杯壁上刮了刮,那細微的動作就像撓在了陸念的心口上。

“可惜我暫時不能喝酒,不能敬您一杯,給所有我這樣的心裏還有一些火苗的軍人一個發聲的渠道。十分感謝。”

陸念都忘記了自己十分口渴,巴巴望着路寒,心裏覺得自己的樣子蠢爆了,也不舍得挪走一點點幽微的視線。

《負世》她也看過,在最後結尾一段長長的黑屏裏,控制不住嗚咽了幾聲。

她的确對軍人有點特殊情結,那只是基于路寒而已。在讀大一的時候,陸念會常常想象路寒穿上軍裝什麽模樣。也就下意識覺得每個和這個職業沾上邊的東西,都神聖得發光。

然而她在看《負世》時,完全是以被保護者的姿态,那些遠在千裏之外的炮火和血腥,好像就近在眼前,鑄成了一道牆,隔絕了那些遠得以為不存在的罪惡。

路寒也是其中一員。

雖然不知道他具體的方向,在哪個部隊,只是代入想想,就心軟成了一攤水。

她喜歡的人,從來都是如此堅定,和執着。

現在路寒就坐在那裏,用陸念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對張安致謝。

他在這麽多年已經學會喝酒了麽……

拿着杯子的樣子,随意,眼神卻很重,和他筆直的身量糅合在一起。

幾乎攥住了陸念的雙眼。

如果是其他人,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說,看到自己喜歡的人,比想象中更惹人,更成熟,更移不開眼,肯定會十分歡喜。

但擱在陸念身上,她不能。

心裏反而灌滿了苦澀的浪潮,路寒是個多專一的人,她知道。

就像是天生相克,她的長情,他的專一。

所以她不能因為發現了一個“有婦之夫”的越來越好,而沾沾自喜。

沒有那個資格。

“我喝吧。”

在旁邊不吭聲的人,突然伸手,細長的手臂在路寒面前晃了下,從張安面前夠了個透明的玻璃杯,捏在掌心,低頭看了片刻,擡頭明快地笑,“安哥,我陪你喝兩杯吧。”

在她說話之前,這桌的動作導演和制片人都吃飽攜走了,就剩下四個人。都是陸念認識的人。

其他三人都看她。

避開了路寒的視線,陸念轉頭,輕輕叫江淺,“水水,幫我倒杯酒吧。”

江淺看了眼張安,他眨眨眼。

小姑娘會意,立刻起身拿起酒瓶,給陸念倒了滿滿一杯,玫紅色的液體咕咕作響,帶着綿延的香氣。

湊到鼻尖嗅了一口,陸念稱贊張安,“安哥果然是會享受的,這應該是寧陽有名的‘一線紅’吧。”

“那就,先喝一杯?”

……

路寒已經吃飽了,劇組的夥食比部隊裏好不少,好幾個都是家鄉風味的菜。

他往椅背後靠了點,左手搭在白瓷碗邊,右手垂在大腿上,若有若無地往陸念那邊看。

江淺在一邊也吃完了,卻乖乖坐在那,準備随時扶住陸念。

她看上去,太像喝醉了。

臉頰通紅,脖子也是,雙眼卻水亮,飯菜沒吃多少,和張安已經過了五六杯。中途沒看路寒一眼,他那個角度能看到陸念的睫毛,長,卻不翹,低垂着眼的時候弧度有些悲意。

“陸念,少喝點吧。”

他想了想,還是勸勸自己的老同學,出于世故的交往。

以前的路寒,對自己不喜歡或者路人女孩子,不多看一眼,也不多說一句話。這就造成了他和陸念在高中其實不太熟絡的事實。

現在不同了。

陸念是撿他的那個人,不是以前那個不怎麽說話,也長得不出衆的女孩子了。

從社會地位和人情幫助上來說,他坐視不理,都有點沒人性的意味。

況且。

是個曾經很喜歡他的人。

不敢妄自揣測人家姑娘現在是不是還喜歡他,但這樣一份幹淨純粹的感情,和那段最鮮活青春的歲月交織在一起。不會讓大多數男人讨厭。

她終于聽到身邊的男人發聲了,低頭,右手掩在垂下的發絲裏,狠狠掐了下太陽穴,才帶着最正常的臉色側了下臉,“我沒事。”

“我喝酒上臉,但不是不能喝。”

“今天,想喝了,所以就嘗一點點。”

穿過路寒清透的眼神,陸念舉起左手,掐了個“一點點”的距離,手腕的玉镯松松滑落,卡在半路,襯得皮膚透白。

一邊嚼着花生米,張安饒有興趣地看這兩人,一個很誠懇,一個在打太極。

陸念在圈裏為所不多的幾個好友都知道,她喝酒,只有一個情況,那就是不好受了,不管是別人給她不好受,還是自己給別人不好受了。都只化為一個字,喝。

從女孩變成女人,陸念的解壓方式就從吃零食變成喝酒。

看她如此解釋了通,路寒也不說話了,兩只手垂在膝上,交握在一起。

“張導,等會還要麻煩你給路隊找間房。”

暈暈乎乎的,陸念還沒忘記這檔子事,很正經交代了一番,然後朝江淺勾勾手指,“水水,走,送姐姐回房間。”

喝得太猛了,剛才小腹抽了下,然後是一陣潮濕。陸念閉眼,有些郁悶地想,大概是把姨媽給喝來了。

一線紅,還真是“一見就紅”。

張安放下筷子,應了聲,又囑咐江淺好好照顧她。路寒擡頭,陸念看上去毫無障礙地牽着江淺走出了低矮的門,轉眼就不見。

他又看張安,“張導演,麻煩了。”

又重複了一次。

擺擺手,張安很有大哥風範,起身,“走吧,路隊,我帶你去。”

“就不去隔壁院子了,人少爺在那,就不給自己添堵了。陸念旁邊那屋空着的,她助理小白可以跟cola擠擠,給你騰出來。”

路寒嗯了聲,慢慢走着。

他一身警服仍在身,卻從沒用過那樣輕松的目光打量着夜色下的寧陽。

身後的張安也在看這個年輕人,剛才陸念那張紅得吓人的臉,還真是逃不開的劫難。

不像自己,妻女在家,在外奔波再久,心都是落在實處了的。

陸念在外面飄了這麽多年,只怕仍然魂無定所。

就是不知道,這個人,能使她的心歸根落地麽。年少的愛如果能披星戴月,勝過年月的折磨,那也算是幸事一樁。

只希望佛祖能成全陸念這個人。

張安摸了摸脖子上挂的玉,誠心地想。

☆、适可而止

作息固定的路寒,在天還暗着的時候,就清醒了過來。他完全有睡懶覺的機會,在睜眼看了片刻天花板後,果斷起身,換上在通風處敞了一宿的警服,輕推門走了出去。

擡頭還能看見清輝皓月,和兩三星子。

很久沒有過這樣惬意的早晨了,他幹脆到了院子裏,跳上自己開來的那輛越野,坐在駕駛座上,往後舒服一倚,手裏捏着昨夜張安塞給他的煙和火機。

想了想,抽了支夾在指尖,點燃,深吸了一口,路寒眯起眼,像是被主人順毛的大狗,烏泱泱的雙眼,在想些什麽。

在第二支煙燃了一半的時候,又是輕微的一聲門響,路寒側過頭去看,他隔壁房間的門半掩着,燈是亮的,能看到一道身影。

陸念披着牛仔外套,裏面是單薄的睡裙,兩條腿露在晨風裏,她似乎彎了下腰,左手撐着門,低頭看不清表情。

然後她慢慢嗅到了空氣中的煙味。

狠狠擦了把眼中的淚,擡頭,不遠處的院子裏,軍用越野車門敞開,勉強能看清人的輪廓,和那一點紅芒。

在那裏面的,不會是其他人。

陸念動了動腳,想走過去。小腹又是狠狠一陣絞痛,方才劇烈嘔吐過的胸悶氣短又直直襲來,眼前一陣黑色壓下,她幾乎是立刻就身形不穩了,向後退了步,右手為了平衡狠狠揮到了門上,砰的一聲打到底,觸到牆上,巨大的響。

立刻跳下車,将煙頭扔在了地上,一腳碾滅。路寒幾步跑到已經滑坐在地的陸念面前,叫她,“陸念,沒事吧?”

待她擡頭,路寒才看到那雙通紅又噙着淚的眼,愣,立刻伸出雙手,将她扶了起來,陸念還想說什麽,就被帶到了床前,她順勢坐下,低頭,背脊因為痛而蜷起,弧度吓人。

“你怎麽了?”

燈下她的神色越發不好,昨晚通紅的臉此刻蒼白,唇色全無,左手揪着被子,血管凸起。

有氣無力地答話,“姨媽來了,受了寒,喝了酒,有點高反……”

輕描淡寫,陸念卻還記得整整一夜的輾轉難測和在廁所裏吐的昏天黑地的難受。

“要去醫院嗎?”

路寒拉過凳子,坐下,正色問她,很快補了一句,“你這樣子不行,必須去。”

板凳還沒被沾熱,他就起身,“還有換衣服的力氣嗎?”

陸念點頭。

他往外走,“換好衣服,我送你去山下醫院。”

山路難走,稍微不平的路,都能引起車身的震顫,從而傳給縮在後排的陸念。

留意到每次颠簸後她都不經意咬住上唇,齒印在逐漸加深。

路寒放慢了車速,更專心看腳下的路,避開碎石和路障。

迷迷瞪瞪縮在那裏,陸念閉眼,車窗緊閉,她裹得不像是過夏天。

寧陽的夏天确實溫度變化大。

八九點的太陽暖不了山上的空氣,她不時睜開眼,看下綿延的山和遠處的湖。

到醫院已經快中午,陸念在正午的日頭下恢複了點力氣,沒讓路寒扶她,自己慢騰騰進去了。

挂號這些事還是他去做。

陸念坐在門診室外,外套裏塞了一杯密封的豆漿,剛買來的,貼着小腹的位置。

很快輪到了她。

在進去前,陸念很自然地想趕他走,“你去外面等吧,畢竟是出任務才出來的,讓人家看到那輛軍車停在這裏,不好。”

沒等路寒說什麽,她立刻進去了,微彎着腰。

突突狂跳的太陽穴,一扯一扯抽痛的小腹,一起警告陸念,人家是有對象的人,不能貪戀,不能順竿而上。

适可而止知道嗎,适可而止。

于是,在醫生擡眼看她之前,陸念已經恢複了平淡的神色,收好了所有眼中的感動和眷戀。

執意打了止痛針,陸念拒絕了醫生的藥方,平靜地說自己不吃藥,在醫生錯愕的眼神裏,重複了一遍。

見慣了不愛護自己身體的人,醫生不多說什麽,公事公辦交代了醫囑,陸念歇了十分鐘,慢慢出去了。

走到大門口,路寒的車果然不見了,陸念第一眼看過去有點愣,第二眼唇角的笑就有些虛浮了。

路寒還真是誠實得可怕。

以前就是,追他的女生很多,一個也不肯多看,只會對陳葉珈展露那些多餘的情緒。

可她還是突然生出了一種被抛棄的感覺。就連錢包也在剛才挂號的時候交給了路寒。

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口,陸念低頭,快速眨眼,告訴自己不許哭,太丢臉了。

得了一時的好就想要更多。

這不行。

右手臂卻突然被輕拽了下,她猶豫着扭頭,從朦胧的水霧裏辨出路寒的臉,有兩顆淚不受控地掉出眼眶,視線清晰的同時,路寒的神情卻越發複雜。

“還是……很難受?”

從包裏摸紙巾,陸念嗯了聲,鼻音濃厚。借着路寒的話下了這個臺階。

也是,他從來不是那種把話說得太絕,事情做得不留一絲餘地的男生。所以一直人緣都好得沒話說。

“我把車停到隔壁古鎮的小巷子裏了,那裏有一家湯煲店,我看那招牌上寫了紅棗烏雞湯,問了店主說這個補氣血。而且現在已經快十二點了……”

“怎麽過去?”打斷了路寒的話,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無措,兩人間隔着至少一米的禮貌距離,陸念餘光瞥着,頭更痛。

指了指身後一排的人力三輪,“坐這個。”

“好。”

陸念擡腳就朝最近的那輛走去,中間垂了道簾子,她縮在左邊,留了大半個位置給路寒。

三秒後,他上來了,車身微沉,還好車夫是個中年人,光着膀子,并不瘦弱。剛才看到陸念上去的時候,車夫還附送了一個好奇的眼神,似乎覺得她把自己捂得太嚴實了。

然而随後一個軍人模樣的人就跟了上來,神情難言,車夫立刻回頭,眼觀鼻鼻觀心準備跑快點。

“師傅,麻煩慢一點,到泊鷺古鎮的老院湯煲。”

男人的聲音從簾子後模模糊糊傳來,車夫哎了聲,又帶着疑惑依言慢慢踩着腳踏。

路寒高中時很瘦,現在也是,卻精壯了點,橫亘在狹小空間內。陸念覺得自己狠心閉着眼都沒法忽視他的存在。慢悠悠的車轱辘滾動聲中,她掀開了眼,路寒正坐得挺直,右手拉着杆子,努力給陸念騰空間。

在她看來,從頭發絲到腳板心都寫着四個字——劃分界限。

輕咳了聲,他扭頭,鼻尖有汗。

讓陸念立刻忘記了想刺一刺他的話,輕聲問,“你在部隊裏應該每天見到的全是男人吧?”

他嗯了聲,目光淡定。

“你做事卻體貼細心,是女朋友調教的好吧?”陸念此刻臉色白,笑,沒有什麽能到眼底的弧度。

路寒看了她一眼,定定停在那裏,黑漆漆的眼珠裏好像什麽都看不到。略過她,在思考什麽。

總歸是沒有得到過的人,又是現役軍人,臉龐和氣息都被磨煉得硬朗,不說話的樣子,讓陸念覺得不安,心髒長出了手腳一樣,想逃跑,越快越好。

在她惶惶然不安的時候,路寒最終收回了視線,安靜地看着面前垂下的簾子,只說了四個字,“你是病人。”

所以要讓着,好好對待着。

陸念閉嘴,轉過頭靠在內壁上休息,他用四個字讓陸念覺得自己還是當年那個沒長大的小女孩,現在卻更加胡鬧了而已。

下車後,路寒手裏拿着她的錢包,遞給她,“你給,還是我給?”

陸念挑眉,“有區別嗎?”

都是從她錢包裏出去的……

他幹脆地從包裏抽了30塊,遞給車夫,然後打手勢示意陸念進去,吃飯。

滿頭黑線,陸念覺得此刻心比小腹更痛,這麽一段距離居然要30塊……

看到她的眼神,路寒笑,“這是旅游城市的價格,你要知道。”

不情不願地跟在他身後,陸念沒吭聲,他去了前臺,要了一張便利貼和水筆,捏在手中。

兩人在包間裏入座。

服務生在路寒的示意下,把菜單遞給陸念,她翻了下,點了小鍋湯煲,怕路寒先餓了又點了兩個涼菜和一小碗酸菜面。最後給自己加了碗南瓜小米粥,特意囑托要滾燙的。

路寒在對面看她,服務生離開後,他将紙筆推到陸念面前,“支付寶或者銀行賬號,你寫一個吧,我回去之後會把今天花銷轉給你。”

便利貼居然是輕松熊的,底色是粉色,陸念盯着它,又不明所以看了路寒一眼,他的口吻雖然輕,眼裏的信息卻很确定。

想到剛才在車上的言行做派,和書友會孩子們口中那個雲淡風輕的自己,似乎一點都不同。陸念咬唇,幹脆地寫了支付寶號,又在後面弱弱加了一行小字,“也是手機號。”

推過去,路寒捏起來,看了眼,不知道看到那行小字沒有,利落揣在口袋裏。

第一次和路寒單獨面對面吃飯,陸念一直專心低頭喝粥,喝完了又盛了慢慢一碗湯,挑了點有胃口吃的菌類。

路寒把她點的東西吃得差不多了,收手,放下筷子。陸念三兩口咽下茶樹菇,“你不喝湯嗎?”

“燙,一般趕時間,不喝湯,已經養成習慣了。”

他淡然。

陸念看了看還剩大半碗的湯,确定了他吃飯可能只是單純為了填飽肚子,從不講究營養搭配,給胃極大的壓力。

越發覺得自己那句“女朋友調教的很好吧”充滿了諷刺意味。

陸念食不下咽,沒有任何心情。

抓着小包,她低聲開口,“對不起……”

☆、天各一方

他本垂了眼在數盤子裏紅通通的幹辣椒,對面那人突然吐了三個字,隐約有哽咽的聲音。

“為什麽要道歉?”

蹙眉,路寒不解。

或者說,他本來就不了解陸念,當年同為一個班的同學,也僅僅是同學而已,如果沒有畢業時那個猶如天降的告白,可能路寒在酒店再見到陸念時,都認不出那雙清亮的眼睛。

突然有點燥,陸念放在桌下的腳交疊了片刻,才穩定好了情緒,“就是覺得今天實在是很麻煩路隊,明明很多年都沒見過面了。以我們以前淺薄的同學關系來看,路隊已經做了很多‘舉手之勞’之外的事,受之有愧。”

把稱謂都換了,從本來就很正常很普通的“你”變成了更生疏更遙遠的“路隊”。

陸念越發覺得這樣的自己很讨厭,可能是姨媽期間暴躁催的。可對面是誰啊,她心心念念了十年的男人。還是沒忍住刺了他一身兒。

不答話,路寒拿黑沉沉的一雙眼看她,半晌陸念沒有擡頭的意思,只能見到一個尖尖的小下巴和抿起的唇。

怎麽還把自己說生氣了。

路寒不明所以,還是順着剛才自己的那四個字,這是病人。還是一個在特殊時期的病人。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陳葉珈,她出了名的性格溫柔,即使姨媽期間,也從不表現出什麽異樣,偶爾在路寒面前撒嬌地喊一聲疼,他心都能化半邊。

路寒就是這樣一個人。陸念一直就覺得他是日本有名的象征,富士山。

被一片綿延不絕的櫻花圍繞,山尖自有一捧雪,遠遠看上去遙不可及,又帶着冷意,偏偏內心全是滾燙的岩漿,汩汩流動。

但那是和自己一衣帶水的國土,看起來很近,總有千萬種理由保持着看似友好的關系。

陸念放下筷子,擦了擦唇,從包裏撿出一只口紅,對着小圓鏡補上。

對面的男人饒有趣味的看着。

剛才在車上的距離,足夠讓他看清陸念幾乎是素面朝天,不用粉餅,也白。只是帶着病态。此刻她用食指在唇瓣上抹了抹,氣色就好了三分。

對他這種現在活得很粗糙的男人來講,一舉一動,像是變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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