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迦南16
黛西又一次被清翻摔過去之後,幹脆躺在地上不起來了。這次教學相當不愉快,體術訓練的第一堂課需要學生吃癟這一點,她可以理解。但在教師是清的情況下,黛西完全不能理解清這種不合他自己的常理的舉動。
恰巧她是個在情緒上非常敏感的人。
清對着躺在地上疑似被摔傻的黛西伸出手時,這點好意被後者輕輕打了一下手掌,以拍開的方式拒絕了。
“您是在發脾氣嗎?”黛西把手裏那根無用的錐刺丢開了,起先她還擔心會不小心刺傷清,但事實證明,她連劃到對方衣襟的機會都沒有。
忽然被這麽問,清倒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
黛西自己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沾到的露水。在草地上滾過幾圈後,她身上帶着草葉和濕潤的泥土,整個人都看起來髒兮兮的。但她很幹淨,另一種層面上的幹淨。
“最近遇到了比較頭疼的事情。”他轉身邁開了步伐,黛西小跑着跟上他。
黛西總算追到了他,拉着他的袖子走到擺放在庭院中的白色桌椅旁:“是我們人類即使傾聽了,也無法提出任何有效建議的事情嗎?”
清愣住了一瞬,他認真地看着黛西。不過黛西的表情倒是一直很無辜,被他看久了以後甚至還帶上點驚慌。半晌,他無奈地笑了下。
“你說得就好像知道我的身份一樣。”
“我不知道啊,不過您肯定不是人,人類怎麽可能不老……”黛西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成為了碎碎念。“把自己藏得這麽深,好像真實身份見不得人一樣。”
見不得人,清還是第一次收獲這種評價。也對,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他的身份确實是見不得人的。這麽說來,他和魔女也沒太大的區別——只是被人對待的态度大相徑庭,一者受人尊崇,一者人見人罵罷了。
“我最近倒是也體會到了像人類一樣的,被責任和生活壓垮的感受。”清用手掌掃下桌上的葉子,黑色的烏鴉又一次到來,腳上綁着信,嘴裏叼着閃閃發光的寶石。“如果哪一天皇帝讓你負責專門應對魔女,你會怎麽辦?”
黛西想了想,不由得捂住了胃,這可真是一件讓人想想就胃疼的事情。
她思來想去,也找不到什麽能夠應對的方法了。對待扛不起來的責任,最好的辦法永遠不是面對,而是想方設法地逃避:“辭職跑路吧,我又不是非得待在愛德華茲城堡。只是成為一個身處權力核心的人,我尋找我的父母會方便很多。”
清擺了下手,一陣風将烏鴉掀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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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去告知真相的事情,完全可以吞在肚子裏,等到一切都枯萎掉。只要人類短短的幾十年壽命結束,任何事都可以随着死亡埋入黃土,被蟲子啃噬得不留痕跡。
但他此刻卻不知道,沉默是不是正确的,或者他的沉默是否有意義。黛西是否會撞得頭破血流也不罷休,非要将真相翻出來。找不到還好,但萬一她真的扒出了陳年舊事,事情又要怎麽收場呢?
“如果你父母的愛情是建立在欺瞞和仇恨的基礎上,不受祝福,萬人唾罵。”清的話說到一半時,黛西就已經用很驚詫的眼神在看着他了。“魔女所擁有的愛情大多會如此,你的家庭未必會是例外。如果真是這樣,你認為你找回家,你父母會愛你嗎?”
此時他們已經完全忘記跑到這張桌子邊是為了讨論什麽了。
黛西想把頭趴下去,但趴到一半就又擡起來了。她抿着唇,臉頰微微鼓起來,是她一貫的有情緒時會表現出的樣子。但這次似乎和往常不一樣,她用力地睜大眼睛,那一雙寶石藍的眼眸裏閃爍着水光。
清覺得,她只需要眨一眨眼睛,眼淚就會啪嗒啪嗒地掉下來了。
但她沒有,她晃着腳跳下凳子,僅僅撂給清一個背影。
黛西就是這麽一個奇怪的小孩,她的敏感和黏人表現在外,情緒的脆弱藏得很好,卻也不算秘密。但偏偏在這種清以為她要情緒崩潰,大鬧或者大哭一場的時候,清做好了準備要吵一架,她又強行憋着眼淚跑了。
烏鴉又一次落在了清面前的桌子上,甚至還非常開心地叫了好幾聲。
清一把捉起烏鴉的翅膀,轉身回房子裏找砂鍋去了。
黛西墊着腳,在櫃臺前選了幾樣點心。她發現心情不好的時候真是看什麽都不順眼,連自己比不過人家的櫃臺高這種事都要在心裏抱怨好幾回。總之買下來的時候,她已經沒有任何想吃東西的欲|望了。
她抱着點心包在迦南主城的街道上亂走,嘴裏叼着一塊桃酥。
傷心的勁一過,她又開始反思起自己為什麽要發脾氣了。清只是說了實話而已,如果清要因此而承受她的脾氣,是不是太冤枉了?而且冷戰要比直接吵起來更加傷人,她這算不算是在本就心情不好的人心口上又捅了一刀?
明明就是她在拉着清,想解決對方的煩惱事,結果反而是自己對他發脾氣。
她真是太糟糕了。
但在走到某個拐角處的時候,黛西就被迫從這種自我責備的狀态中拉扯出來了。她上牙下牙一合,桃酥“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幾塊。
特拉維斯攬着一個妝容豔麗的年輕女郎,在對方的額頭上印下一吻。
黛西默默地轉身離開現場。
論起家庭,也不知道她和父母雙全的夏洛特公主誰才算是倒黴蛋。
黛西轉身走了沒多久便遇上了一個熟悉的人,在她大喊出聲之前,對方的匕首已經橫上了她的喉嚨。
“我沒有要對皇帝陛下出手的意思,你也不要亂喊哦。”柯蒂斯在得到黛西點頭的答案後,才将匕首收起來了。“我只是出來逛一逛,在離開迦南前最後看一眼這自由的城池。”
黛西心中疑惑,是整個魔女教都要離開的意思嗎?
“有人越過皇帝和我們談了條件,他們釋放卡特小姐,我們與卡特小姐一同秘密撤出迦南。”柯蒂斯拿走了黛西手裏的點心包,背靠在牆上,非常神經地和昔日敵人談起了魔女教的行動。甚至她的言語裏,還帶着點傷感。
黛西在迦南的遭遇讓她再也不想和魔女教打交道了:“能趕緊走真是再好不過了。”
“你的名字叫黛西?”
黛西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扭過臉去:“請務必不要把我視為成長性可觀的未來對手,展開長達數十年的糾纏,成就一段讓人類傳頌的宿敵佳話。我再也不想和魔女教有任何牽扯了,真的。”
就趁着黛西閉眼的這點功夫,柯蒂斯已經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黛西頭發都炸了,她沿着牆退了好幾步,直接退到了特拉維斯的視線之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特拉維斯與那個女人立刻裝成了不認識的過路人,相互擦着肩膀分開了。
黛西的眼神已經死了。
柯蒂斯輕笑了一下,嘴唇開合,無聲地說出了幾個字。而就是這幾個字,讓已經倒地的黛西立刻爬起來追了過去,但對方似乎早有準備,在黛西即将觸及衣襟時,整個人都消失在原地。
——長得不太像呢。
尴尬。
這是現在唯一能夠形容黛西和特拉維斯之間的氛圍的詞語。
特拉維斯只能僵硬地去聊些無所謂的話題來扭轉這份尴尬:“我還沒來得及通知你,過幾天我們要啓程回路易斯了。”
“您看起來很失望。”黛西也不想就剛剛的事多加讨論,她非常自然地接下話。
“清把埃莉諾·卡特放走了,達成了我們和魔女教休戰的條件。在休戰之後,我一直在想,我們本來是能贏下這場消耗戰的。魔女的魔法不是棘手到難以抵抗,她們人少,資源也有限,潰敗只是早晚的事。”
如同黛西的猜想一樣,能幹出這事的也只有清了。
“但要取得勝利,我們需要付出的代價很大。”特拉維斯聳了聳肩膀。“我也就只好接受休戰的提議,把精力放回路易斯的政變之中了。”
黛西點了點頭,對她而言,休戰才是她最期待的結果。
“所以,您知道在路易斯動手腳的人是誰了?”
“我在離開路易斯之前就預料到了,也早就做好了準備。但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我是很失望的。”特拉維斯垂着眼睛,藍色的瞳眸中看不出情緒。“有很多人都觊觎皇帝的寶座,但他不該成為其中之一。”
“我或許不是個負責任的丈夫,但我并不是不合格的父親。在子女的成長中,我做到了所有我能做、該做的事。但傑弗裏卻走歪了路,他現在才十三歲,就開始試圖鞏固自己的權力、驅除異端了。”
傑弗裏,帝國的第一皇子,将要繼承特拉維斯的皇位的皇儲。皇帝陛下有三個兒女,大兒子傑弗裏,再往下就是夏洛特公主和她的雙胞胎哥哥了。
特拉維斯的私生活非常亂,在感情方面毫無疑問是個人渣。但在作為父親這一方面,黛西很難在他身上挑毛病,如果她的養父帕西有皇帝陛下一半好,黛西這輩子都不會在乎自己的父母是誰。
黛西攤開手:“他也許只是想捍衛皇室,做他認為自己身為下一任皇帝該做的事。畢竟從您離開路易斯到現在,您都沒有因為路易斯那不為人所知的政變受到任何危害。”
“遺憾的是,不管傑弗裏是出于好心還是欲|念,他都要丢掉他的皇位了。因為他莽撞,這一點足以讓我忽視他全部的才能。”
黛西忽然覺得傑弗裏殿下有些可憐:“真是嚴厲啊,您會砍他的腦袋嗎?”
這個問題讓特拉維斯笑出了聲:“你猜猜看?”
看他這輕松的樣子,傑弗裏殿下的人頭應該算是保住了。
“真讓人羨慕。”在聽到別人家庭的鬧劇得到了一個好的收場時,黛西在為對方祝福的同時,心情卻變得糟糕了。“我今天一直都在想,我是不是應該放棄找我父母。”
特拉維斯停住了腳步,他知道,這顯然不是個會讓人愉快的話題。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你在找你父母。你早一些告訴我的話,我也許能幫上些忙。”特拉維斯摸了摸她的頭發,低聲問道,“為什麽要放棄呢?”
“我從來都在忽視一個問題——我是因為什麽變成孤兒的,是不是我的父母不愛我,主動放棄了我?他們又是否愛着彼此,我的出生真的是他們期待着的嗎?”
特拉維斯的手僵硬了一瞬,他低下身子,捧起黛西的臉。
“黛西,聽我說。不管愛情是破裂了,還是從頭到尾都不存在,都不會有人不愛孩子。你的父母如果還在世,一定是因為不得已的原因才離開了你身邊。”特拉維斯捏了捏她的臉頰。“如果我是你父親,我一定不會放棄你。”
黛西癟了癟嘴,擡起胳膊在臉上擦了一把。
在特拉維斯把黛西抱回來的時候,清看着把黛西放下後使勁兒甩胳膊的特拉維斯,以及眼睛紅了一圈的黛西,陷入了沉默中。他嘴裏叼着的半塊桃酥掉了下來,在原本幹淨整潔的白衣服上滾了兩圈。
特拉維斯在清的視線壓力下完全不想多待,轉身就邁出了門。
清一手支着頭,把零食筐子朝黛西那邊推過去:“只是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你就能在這麽不安穩的地方到處亂跑,遇到危險怎麽辦?”
“您不是讓魔女教休戰了嗎?”
清沉默着別開了頭。他到底該怎麽告訴黛西,對她而言真正危險的從來都不是魔女教?
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黛西拿着一塊奶糕,在手裏捏得快要變形了,也不見得咬上一口。
她低着頭,小聲說道:“對不起。”
清詫異地看向她。
黛西眨了眨眼睛,長且卷的淺金色睫毛顫抖着:“我對您發脾氣了,我覺得自己真的很過分很糟糕。”
她為這種只需要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只要正常交談就能忽略的不愉快道歉了。清不在意、想要略過的事情,她放在了心上,并且還因此非常緊張。
更何況,這件事黛西本就該生氣。
這句對不起不該說出口,至少不應該讓她來說。她敏感、謹慎,似乎因為自身的經歷,養成了過分愛護身邊人的,從來都不願去刺傷他們的習慣。可人們,哪怕是親近的人之間,也是會帶着點小小的刺的。
“我并不想聽你道歉,黛西。”清看着她。“我以為今天我沒有做錯事情,而你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