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二更
一燈如豆, 窗前昏昏。
範翕坐在案前一徑寫字, 筆法古樸而流暢。想到他離開周洛已經一年之久, 也将近一年沒有再與太子聯絡。範翕心中感慨, 北方戰起, 天子之殁……這些對範翕都沒太大觸動。
反正這天下不可能是他的天下, 父王也不是疼愛他的父王。那些有沒有,在不在, 範翕不是太緊張。
只是這天下未來是太子範啓的。
今日點燃烽火, 按照臨危受命之論, 太子該即刻登位,大赦天下才是。範翕等了一下午都沒等到新天子登位的消息……他在燈燭火光下寫信時,心中也浮起幾絲煩躁與憂色。
玉纖阿半夜起夜,持着燈燭出屋。她回來的時候,站在院中, 目光随意一瞥,竟瞥到範翕住的屋舍仍亮着燈。玉纖阿怔忡, 算了算時辰, 已經夜裏三鼓過,這麽晚了, 範翕屋中為何還亮着燈?
他又看不見,他亮着燈做什麽?
玉纖阿不禁想起了下午她與範翕寫信時候看到的烽火。範翕那時說是他的父王死了, 玉纖阿本尋思着安慰他,可她看範翕神色平靜,精神狀态極佳, 壓根不像是為他父王難過的樣子,她的勸慰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範翕的身世有些難以啓齒處,恐範翕與周天子關系不佳,是以周天子殁,範翕才會無動于衷。
玉纖阿本以為此事至此告一段落,但她現在于院中看到範翕的屋舍中點着燈燭,便重新起了疑心。她不是一個會輕易相信別人的人,她現在開始懷疑範翕的話,疑心周天子的過世,還是給他帶去了一些打擊。他臉皮薄,不願在她面前哭泣。但說不定背對着她,夜裏偷偷躲在屋裏哭呢?
就如泉安曾經告訴她的範翕為她泣不成聲那樣。
玉纖阿一陣沉吟。
想自己是該裝作不知,還是做一個與他一起哭、安慰他的善解人意的女郎?
想到範翕對自己的定義便有“善解人意”一詞,玉纖阿輕嘆口氣,決定在自己沒想通自己跟範翕如何走下去之前,做個解語花,讓他對她的愛意多幾分也不錯。他若總覺得她不關心他,對他冷漠,那他們的未來就不好走了。
由是,玉纖阿提着燈燭走到了範翕所居屋舍的木門口,她敲了敲門,門中傳來範翕微繃的聲音:“這樣晚了,你來做什麽?”
玉纖阿柔聲:“妹妹夜半敲哥哥的屋門,哥哥以為我是做什麽?”
範翕:“……”
他怔住,本要再開口,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玉纖阿竟沒再給他打招呼,就這樣進來了。範翕正坐在案前,看到她手擋着燭火進屋,他當即伏身向下,匆忙将自己寫好了大半的竹簡壓在了臂彎下。
玉纖阿看到了,微愣。
看到他坐在案前,案上擺着筆墨。墨水烏黑濃郁,狼毫搭在一方硯臺上。随着玉纖阿的注視,那狼毫上的毛刷滴下一滴墨汁。
滴答。
濺在了地上。
在寒夜中清晰可聞。
範翕面色微微一變,他鎮定而坐。他對玉纖阿道:“夜裏心煩,是以起身練字,不妨驚擾了你。”
玉纖阿凝視他一會兒,關上門,向他走來:“哥哥不是眼睛看不見了麽?練什麽字?”
範翕微笑:“練字是為心靜,不求什麽。”
玉纖阿走到了他面前,俯眼要看被他蓋住的竹簡。範翕手肘撐在案上,姿勢牢牢擋住玉纖阿的視線。他溫柔而擔憂地問她為何夜裏突然醒了,可是睡得哪裏不舒服。玉纖阿并不作答,只一手持燈,另一只纖纖玉手伸出,伸向那被扣在郎君手臂下的竹簡。
範翕壓住不讓她取走竹簡。
玉纖阿望來,柔聲:“我只是好奇哥哥練字練的什麽。”
她對範翕起了疑心,她盯着範翕的眼睛,想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見了。他面容清透如冰玉,睫毛濃長阒黑,一雙眼睛如月夜下的靜湖般沉斂美好,虛虛地望着前方,眼中沒有神采。
他又像個瞎子。
範翕只不肯讓她看他練的什麽字,他說:“有些東西不想讓你看,你便不要看了。我最不喜歡女郎想控制我了。”
他暗示她不要對他管的太多。
玉纖阿俯眼望他半晌,她又試圖抽了抽被他壓着的竹簡,見範翕仍沒有松開的意思,玉纖阿便無奈一嘆,縮回了手。她目中染愁緒,似自言自語一般失落道:“男人都如此麽?覺得女子的關心是控制?讓男子心生疲倦?原來哥哥也不過是凡人。”
範翕眉目輕輕揚了一下。
他本聽她的前半句,還有點羞愧不安,但是她最後叫他一聲“哥哥”,範翕便知她又是在裝模作樣,只是誘他而已。這個小女子,虛虛實實,實在厲害……範翕含笑道:“收了你這副嘴臉吧。我早知你是何人,你現在在我面前裝模作樣,已經騙不到我了。”
玉纖阿心裏想:哦,是麽?
心裏不以為然,玉纖阿明面上面露讪色,将手收了回來。她觀察範翕,見他神色不變,但在她的手完全離開那竹簡時,他瞳眸輕微地舒展了下,唇角微微勾一下。
是個放松而得意的神情。
獨屬于範翕的細微表情。恐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松氣時會自得。
玉纖阿幾乎認定範翕有事瞞着自己,騙自己了。
她不再和他說這些,只是溫聲細語地囑咐他早早歇息,她要走了。換平時玉纖阿說自己要走,範翕總會多多少少地有點不開心,但今夜玉纖阿扶他上床榻休息,說自己要走,範翕随意地就答應下來。他對她含笑注目,示意她趕緊走吧。
玉纖阿走到案前,瞥了一眼已被範翕收走竹簡的幹淨案面。玉纖阿沉思一瞬,心裏有了試探範翕的主意。她回頭看向床上坐着的郎君,聲音細細弱弱的,清婉無比:“哥哥,我忽然有些口渴,想在你這裏倒杯水喝,可以麽?”
範翕怎麽可能一杯水都不肯給她喝。
他只是微紅了下臉,說:“你是說那個茶壺麽?可是,那水不好喝,還都涼了。且、且只有一個杯子,是我用過的……”
玉纖阿即便另有心思,還是被他望向她的似是羞澀的目光撩了一下,心尖酥軟。她紅了臉,別頭咳嗽一聲:“我不嫌棄你。”
範翕便不說話了,他看玉纖阿彎身将燭臺放在案上,傾身為她自己倒茶喝。她動作優雅而沉靜,是前些日子惡補了一番公主王女該有的儀态學來的。本以為她是臨時所學,現在看她動作極雅極端正,想來私下裏沒少練習。
範翕心裏嘆,玉女可真刻苦啊。這個都要練。
他又喜滋滋,洋洋得意地想:這麽厲害的女郎,是我的女人啊。
他更是在心裏暗下決心,絕不放過玉纖阿,絕不許她離開自己。
範翕托着腮,面上帶着溫柔的笑,他閑然無比地一邊假扮着雙目黯黯的“瞎子”,一邊癡迷地欣賞着玉纖阿的側臉。他在心中不斷地誇她是美人,誇她人美,氣質好,聲音也如水一般悠然恬靜……世間怎會有這般好的人呢。
只要她跟着他,他會對玉纖阿很好的。只要她不觸他底線,她想要什麽他都會順着她。
忽然,範翕目中一凝。
因他看到玉纖阿倒了杯茶,拿着他的杯子喝茶時,她手中一抖,茶杯中的水漬不小心從杯中灑落,弄濕了她身前衣襟。範翕眼睜睜地看着她胸前的衣襟被水打濕,玉纖阿卻是沉穩十分,水弄濕了衣裳,她只是低頭看一眼,一聲沒吭。
範翕皺了眉,心想若是自己真的看不見,那自己就會不知道她弄濕了衣服。
她這人怎麽這麽安靜,這麽大的動靜都不出聲?
範翕心裏煩躁玉纖阿的太過乖巧,太過不矯情,就又見玉纖阿蹙着眉,放下了手中杯。她似為難地低頭看一眼自己濕了大片的胸口,遲疑一下,她回頭,向範翕的方向看來。
範翕瞬間移開目光,眼睛盯着虛空,作出發呆狀。
玉纖阿微微地吐了一口氣。
她重新低下了頭。
範翕目光移回來,重新看向她。這一次,他的目光看去,卻僵住了。因玉纖阿大約覺得他看不見,她弄濕了衣裳,茶漬有些溜入了衣領內。玉纖阿就維持着那般跪坐的姿勢,将自己的衣襟拉扯下,露出了線條圓潤的肩頭。
她不停留,繼續向下。
拿着帕子擦拭她的肩。
範翕看得眼睛發直,渾身的血都僵住了——
他其實不常能看到玉纖阿的身體。
她總是得體無比,也不多和他親近,衣裳總是穿得嚴實。而床笫間,他的注意力被其他地方吸引,也沒怎麽看過她這樣。
眼下的美景,如一幅畫卷華美低迷,鋪浮在他眼前。
他看到清冷的月光,雪白的山丘。看到山上連年浮着一層細白的雪水,濛濛間,雪水順着山峰蜿蜒,向山谷下淌去。若有若無的玉蘭花開在後山,枝葉顫抖,花瓣飛落。
月下山上的水灣圓潤,若有魚兒,可淌于其間……
範翕忽地掩袖,鼻血流了下來。
幾乎在同一時刻,那低頭拿着帕子擦拭自己肌膚的女郎擡了眼,向他看來。
四目相對,玉纖阿看到了範翕袖下淌下的鼻血。
範翕頭暈一般向後靠,心道不好,聽玉纖阿冷冷道:“你果然眼睛看得見。”
範翕一邊手捂住自己不斷滲血的鼻子,一邊飛快下床。他不好在這時還拿喬,看玉纖阿刷一下将她的衣襟拉了回去,她面若寒霜地起身要走,範翕赤腳下地,匆匆奔來拉住她。
範翕因捏着鼻子而聲音沉悶:“你聽我解釋……”
玉纖阿道:“不必解釋!”
範翕握她的手:“玉兒,我頭暈……”
看他又開始裝虛弱,玉纖阿氣得冷笑:“那你就暈着吧。”
她不搭理他,幾次甩開他的手。他手忙腳亂,一邊要擦自己的鼻血,一邊要來拉玉纖阿。跟玉纖阿說的頭暈也不作假,但是也許是失血過多的頭暈……範翕心裏惱急,可是他越是急,鼻血便流得越多。
鼻血流得越多,他就要一直仰頭捂鼻子,沒空和玉纖阿說話。
他忙得要死!
狼狽得要死!
玉纖阿本一徑生惱,心裏飛快想他是何時能看見的,是玩弄了自己多久。但是她一看範翕這樣子,明明心裏還在生氣,她面上就禁不住幸災樂禍般地,笑出了聲。
範翕又羞又自憐又生氣她的笑:“玉纖阿!”
玉纖阿:“呵,你管好你的鼻血吧。我再不相信你了!”
她想笑,但現在又不是笑的時候。玉纖阿硬着繃着臉擺脫掉範翕,作出氣悶的樣子出了門,将他一人丢在了屋後。
——
次日早上用膳時,連老妪都看出範翕和玉纖阿之間氣氛的微妙。因女郎一早上都是板着臉,不理她那個兄長。那個清隽的郎君倒是一早上都好聲好氣地跟前跟後,和他妹妹說話。
玉纖阿卻一聲不吭。
老妪嘆氣,想這對兄妹估計鬧別扭了。
通常情況下,這般別扭外人攪和不好,需要二人自己解決。老妪私下裏找兩人談了話,那妹妹不吭氣,哥哥卻滿面後悔,老妪便明白當是哥哥惹了妹妹。老妪提供了些哄女孩兒的經驗,搖着頭出門了。玉纖阿本想跟着去,硬被老人家留了下來。
玉纖阿坐在院中摘菜,心不在焉間,并不關心範翕為何不在院中。
她想他眼睛既然看得見了,那自然愛去哪裏去哪裏。她才不關心他。他居然騙她……莫非是報複她之前哄他自己失憶的事?
可這怎能一樣?
那時明明是他見了她,不等她開口,就認定她失憶。她不高興于他的強勢,才故意不說真話。但是這一次……她和範翕逃亡,一路磕磕絆絆,她為了回去救他,硬是從馬上摔了下來。她骨頭摔得痛,身上全是清淤,她怕範翕難過,一直沒告訴他。
她現在坐在這裏,都覺得自己的骨頭痛。
他估計還以為她的不舒服是因與他行周公之禮的緣故吧。
她因憐惜他而一徑忍着傷痛不說,她怕他因失明而害怕,一直和他說話引他開心,她身體那麽不适,還和他一起去鎮上陪他看大夫……玉纖阿目中凝了淚,覺得範翕可惡十分。
她眼中霧蒙蒙時,旁側忽遞來一束花,吓了她一跳。
玉纖阿擡頭,看到失蹤了一早上的範翕從籬笆門外探身,将一束花遞來,噙笑望她。看她目中含水,範翕愣了一下。他微尴尬:“你不喜歡花?”
玉纖阿答:“花挺好看的。你眼睛既沒瞎,怎麽不多摘幾朵好看的花?”
範翕柔聲:“我哪有那般心思。女郎都喜歡花,你不喜歡麽?你喜歡什麽,告訴我好不好?”
玉纖阿答:“我喜歡你離我遠一些,不要礙我眼。”
範翕臉微微沉下,他低斥:“放肆!你竟這樣和我說話?”
他好歹是王朝七公子,誰見他不是客客氣氣的?被女郎這樣甩臉子,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
玉纖阿瞥他:“我一徑這樣說話,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不滿,殺了我便是。”
“你!”範翕氣結。
範翕說:“我沒見過如你脾氣這麽壞的人。”
玉纖阿震驚:“你沒見過麽?你真的沒見過麽?你通常不照鏡子的麽?”
範翕被氣得無言,知她是諷刺他,說他脾氣壞。可是在她面前,他脾氣什麽時候壞了?
他扔了花,推門入院。他站到坐着的玉纖阿面前,低頭看她許久。他蹙着眉,惡狠狠地瞪她。玉纖阿也不認輸,仰頭而望。過一會兒,範翕的目光便軟了下來。他閉目,忍了忍怒意。
一會兒,範翕蹲到她面前,笑道:“好吧,随你吧。你說什麽我都不會生氣的,我知道你這樣是因你喜歡我。”
玉纖阿:“呸!”
範翕說不生氣,便當真不生氣。他蹲在她旁邊,看她摘菜,便也好奇地來幫忙。他故意逗引玉纖阿,将她身前竹簍中洗好的菜翻得亂七八糟。玉纖阿忍怒,不搭理他。但是夏日炎熱,範翕非要湊到她跟前,還和她越挨越近。
玉纖阿說:“你不要離這麽近。”
範翕當沒聽見,他睫毛纖纖,氣息幾乎快拂到她面上,傾身:“這是什麽菜,你教我怎麽摘啊?”
玉纖阿臉紅透。
不是羞澀,而是生氣!
他又在使美男計誘她!
難道他以為這樣就能揭過這事?
親一親抱一抱她就不生氣了?
範翕确實是這樣想的,他自己雖然不動情,但他見多了男女之事。通常哄一哄就好了。範翕溫聲細語地和玉纖阿說話,只想将她抱在懷裏親一親,揭過這事就算了……但他的手還沒伸過去抱住她,他的袖子只是挨了她的衣角一下,玉纖阿就忽地拔出了一把匕首,匕首尖頭對着他。
範翕冷不丁看到橫在他面前的匕首。
玉纖阿道:“離我遠一點!”
範翕震驚:“你從哪裏掏出的匕首?這麽危險的東西你随身帶着?”
玉纖阿:“要你管?我只要你現在離我遠一些。”
範翕抿唇,在匕首下,他頓了一頓,卻道:“我不信你忍心傷我,我就不走。”
他仍傾前身,玉纖阿手中的匕首便抵在了他胸口。玉纖阿也不動,她垂目,似笑非笑:“我不忍心麽,公子?我可是無情人啊。”
範翕道:“我還是不信。”
他身子仍傾前,伸臂摟她,玉纖阿手中的匕首夾在兩人之間。玉纖阿不移開,那匕首也不是假的,劃破了範翕身前的衣裳,尖銳的鋒頭抵上了他的肌膚。他沒有被傷到,因玉纖阿并沒有故意将匕首向前遞。
但是範翕見她不收匕首,就傷心欲絕:“你一點都不愛我。”
玉纖阿罵他:“早說我不愛你了,你還不信?”
二人正拿着真匕首對峙,忽聽一陣馬蹄聲過來。範翕耳微微一動,微側了身,向栅欄外的道路看去。因這一傾身,他的身子從匕首上輕輕劃過。玉纖阿感覺到不對,忙向後收回匕首,然她垂目就看到了他衣上的血色滲出。
玉纖阿臉色微變。
範翕倒沒太大感覺,因可能匕首就是劃破了一層皮而已。他是看玉纖阿臉色發白,才意識到這是個裝弱求可憐的好機會。範翕立刻做出虛弱狀,握住她拿匕首的手,柔弱道:“若是插我一刀能讓你解氣,我心甘情願。”
玉纖阿:“瘋了你。”
她皺着眉,低頭要看他傷勢,耳邊聽人在外高喝:“放肆!你是何人,竟刺殺公子!來人,圍住!”
玉纖阿:“……一群瞎子。”
範翕讨好她:“……玉兒說得對。”
範翕臉色微難看。
因看到院外一排排的人士,有曾先生,有泉安,有武臣文臣,有大批衛士……是下屬們終于彙合,趕來與他相見。
然而,撞斷了他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公子:下屬這麽沒眼色,來的太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