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四月中, 出吳國, 過吳、越、楚三國邊境。越國有前情事務向公子翕交接, 衆人便在越國邊境多待了兩日。之後再陸路、水路交替。往複的行船, 讓服侍玉纖阿的侍女們都有些疲累, 奄奄一息地伏在船艙中不願出去多看看。且女郎們想到日後也許一生都不會再回吳國了, 心中不覺悵然。
玉纖阿卻沒太多鄉愁。
她自幼經歷多舛,在不同的主君手下求生。聽越國有事與公子交接時,坐在船艙中習字的玉纖阿眉心輕輕跳了一下。但她表情甚微, 并不惹人注意。玉纖阿沉思一會兒,問侍女們公子翕是否在艙中見越國客人。
侍女說了是。
玉纖阿再問客人是何身份。
侍女模糊地說了幾個官職,玉纖阿聽着沒有自己耳熟的,才放下了心。
船泊在碼頭并不行走,恐要幾日才會繼續上路。公子翕與越國客人談論國政, 玉纖阿這個被獻往周洛的吳國假公主無所事事, 總在艙中坐着又很憋悶,便出去散散風。
她站在船頭,看着波濤平靜、雲煙浩渺的水面,衣裾與長發一同被風吹拂。天地浩大間,她扶欄望水,在船中仆從眼中, 更是天地間最為明婉的那道風景。
玉纖阿眺望着前方,餘光見到泉安走了過來。她側頭含笑向泉安點頭,指着前方問泉安:“是否前方我等便入了楚地?”
公子在艙內忙着,泉安也沒什麽事, 玉纖阿和顏悅色,泉安自然笑着與她相談了兩句。泉安肯定了玉纖阿的猜測:“是,再過大約五日,我們便能入楚地了。”
玉纖阿心中想到公子翕的母親不就是被囚在楚地的丹鳳臺中麽?
她離開吳國前,吳王後又含糊地告訴她公子翕母親的不為人知的私密事……
玉纖阿有心試探,她看泉安心情不錯,就噙着笑嘆道:“我從未去過楚地。小郎君可否向我介紹一番?”
泉安略停頓了一下。
才故作無事地道:“楚地也沒什麽稀奇的,不過是比吳越兩個小國加起來都大一些罷了。”
旁邊有姜女端着茶盤路過,聽他們談論“楚地”,便好奇地插上一句:“我聽人說,楚國是沒有國君的,不知是不是真的?楚國既也是周王朝的分封國之一,為何會沒有國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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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安看玉纖阿的美目也向他看來,目中滿是好奇。
泉安語氣卻淡了下去:“确實,楚國雖是分封國之一,但楚國沒有國君,只有大司馬理事。”
玉纖阿吟道:“竟有大司馬代替國君理事一說?楚國是一直沒有國君,還是近幾年才沒了,天子沒來得及分封?”
泉安淡聲:“我不清楚。”
“天子會不會再封楚王,不是女郎你該關心的事。女郎管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微風拂面,玉纖阿手指繞着自己一绺發絲,輕輕笑了下。泉安的态度幾乎明确了楚國的事另有內情,且這個內情泉安是知道的。泉安知道,那估計這內情八九成都和公子翕有關。和公子翕有關啊……
忽感覺到一道灼熱又複雜的目光從後盯着她,如芒刺背,鋒利無比。
玉纖阿扭頭,看到隔着不遠的船艙中,範翕和幾位越國臣子走出。範翕正望着她,旁邊臣子見到玉纖阿的美貌連連驚嘆,範翕看玉纖阿的表情卻很古怪,複雜。玉纖阿心裏一頓,想這樣的距離,範翕武功又好,他是不是聽到自己和泉安的對話了?但是玉纖阿仔細一想,又覺得自己分寸把握得可以,應該沒犯他的忌諱才是。
玉纖阿便嫣然淺笑,遙遙地向那方欠身行了一禮。
越國臣子們連忙還禮。
範翕卻是長身玉立,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當做沒有看見玉纖阿。
玉纖阿怔了一下:自離開吳國,範翕便一直是這種怪異的态度……他是将她當做庶母,敬重着她?
這實在不像範翕的風格啊。
——
越國的事情是範翕之前巡游越國時就定好的,如今不過是收尾,事務并不繁忙,也不嚴重。按說不算什麽大事。但範翕整日精神恹恹,膳食每次都只是随便動了兩筷子便不吃了。泉安想他心裏有事,見他自離開吳國後便有些清瘦,泉安心中着急,卻也不知範翕這樣心機深的人,到底在煩什麽。
範翕在想離開吳國前吳王對他說的話。吳王整日沉迷女色,不理國政,他那樣虛胖的一個中年人,範翕本沒将這種人放在眼中。但正是這樣的人,臨行前卻用嘲弄的語氣和他說:
“你母親若知你做下這樣惡事,竟與你父王搶同一女子,你母親該多傷心?”
那話讓範翕心驚,讓範翕坐立不安。讓他發現吳王并非他理解的昏庸君主,吳王今日的狀态,也許只是自我放縱的結果。範翕輾轉反側,幾日來都因為吳王的話不能心安。只因他在世間喜歡的人沒有幾個,虞夫人卻必然是其中之一。
因這番心事,範翕竟有些不敢靠近玉纖阿。
春日雨水多,夜裏綿綿下了雨。範翕卧在艙中錦榻上,聽着雨水濺在木板上的滴答聲,昏昏陷入一個夢——
他夢到了他十歲左右時候的事。
那時他仍住在丹鳳臺,由他母親親自教養他。範翕幼時也曾在周王室待過,但之後被周天子丢去了丹鳳臺,與他母親相依為命。範翕幼時身體不好,極為虛弱。他整日恹恹,做什麽都沒有精神。幸而他母親虞夫人對旁人清冷,對他卻極為耐心。
虞夫人無法教他騎馬射箭,見他身體不好,虞夫人便每日牽着他,帶他在山谷間穿行爬山,采摘草藥,教他辨認各類藥物。累的時候,虞夫人便将他摟在懷中,教他唱些軟糯婉轉的小曲兒。
現在範翕已經知道虞夫人教他唱的是姑蘇小曲,但他小時候是不知道的。
範翕因為幼時多病,脾氣并不好。但是虞夫人硬是一點點改了他性格中的戾氣,教他君子之道,教他頂天立地為人處世之理。範翕心中是喜愛自己母親的,雖然世人總說她不好,雖然周王室的人都說她冷清無情,說她背叛了周天子,咎由自取。但是世上還有誰像虞夫人這樣愛自己呢?
雖然丹鳳臺潮濕,總是下雨,氣候悶悶的不适合他養病。然而現今想來,範翕覺得與母親待在一起的那幾年,是他為數不多的快活時光。
範翕便是回到了這樣的夢裏。
夢中他渾渾噩噩地睜開眼,發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十歲小童,趴在案上,聽虞夫人讀書給他聽。燭影光弱,虞夫人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美人,她的纖影映在屏風上,像夕輝中的雲霞一樣美麗而清淡。範翕眷戀地趴在案上看她,只怕自己眨一眨眼,虞夫人便不見了。
虞夫人念道:“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及爾偕老,老使我怨……翕兒,你記得這是哪首詩麽?”
範翕在夢中的聲音是男童那類的清脆軟糯:“衛風氓,母親,你常背這首,我早就記住了。”
虞夫人停頓一下,手中握着竹簡,轉頭去看兒子。她兒子繼承了她的美貌,小小年紀,長得唇紅齒白,玲珑剔透。正是雌雄不能辨的幼童,這樣漂亮的小公子,穿上一身女裝,就能變成一個漂亮的小女郎。
虞夫人目有憂色,問:“那位姓于的小娘子可還有打你?”
範翕答:“沒有。可她罵了我十一句。”
虞夫人:“翕兒,你不能這樣斤斤計較。她自幼嬌慣,罵你并非是真有意。且她嬌貴,身份又高,你不能因她打過你就暗地報複,要殺了她,知道麽?翕兒,小孩子之間的恩怨,并不應該那樣嚴重。”
範翕恹恹地應了一聲,說:“所以我沒有殺她呀。”
虞夫人望着他,伸手扶了扶他輕軟的發絲。虞夫人若有所思:“我見那位小女郎很喜歡你呢。她既偷來丹鳳臺玩耍,你又沒有朋友,陪陪她何妨。”
範翕悶悶地嗯一聲。
虞夫人輕輕搖了搖頭,饒有趣味問:“你一點都不喜歡她麽?”
範翕睜大澄澈的眼眸,說道:“不喜歡啊。我喜歡漂亮的,溫柔的,聽我話的,能讓我玩還不生我氣的小妹妹。我喜歡長得像母親這樣好看的小妹妹。”
他又蹙了眉:“但是我沒有見到過。”
虞夫人性情冷清,卻還是被幼子逗笑。她說:“你整日與我待在這裏,自然沒機會見到其他女郎。待年後我向你父王請示,讓他放你出去,你便能見到更多人了。世間美麗的女郎自是有的,翕兒這樣相貌,我想你也不會太艱難。”
範翕黑眼珠葡萄一般晶瑩,他笑嘻嘻地與母親說:“我呀,以後長大了,就想紅袖添香,漂亮的妻妾們跟着我游山玩水。我做一個逍遙王,到時候将母親也接過去。”
他額頭被虞夫人拿着竹簡輕輕打了一下。
虞夫人斥他:“你才多大,就想着妻妾成群,紅袖添香?果然跟你父王一模一樣。”
虞夫人輕嘆:“我是不願意你如此的,我最想的,是你能尋一知心人,一世陪着你,你也莫負了人家女郎……但你的願望若是如此,只要你不騙人家女郎,我也不會說你的。”
她美麗而憂郁的面容上忽浮起一絲恨意,一字一句道:“我只不願你學了你父王,霸占人妻,虐殺人臣,亂人綱倫,百般反悔,騙人誘人又殺人,睚眦必報,性情霸道……你若是如此,我必是再不認你,當做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砰——”虞夫人手中的竹簡被她怒而砸在地上,胸口微微起伏,面容怒紅。
範翕吓了一跳,站起來将竹簡撿起來,又看到了母親剛才讀的那一篇中的字句:“及爾偕老,老使我怨。”
虞夫人回頭盯着他,美麗的眼睛如能照到他心裏去。她道——
“翕兒,你定要做個君子,溫潤爾雅。絕不可霸道無情扭曲,面上是一套,背地裏又是一套。”
“你絕不可去害了別人無辜女子,讓人家淪為你玩樂縱情的工具。不可背了倫理,不可虐殺搶奪。若有一日,讓我知道你做了與你父王一樣的惡事,你我母子之情,就恩斷義絕。我就當從未生養過你。”
幼時的範翕抱着懷中竹簡,澄澈的眼睛怔怔望着他母親。他心髒砰砰跳,連連點頭,發誓一定聽母親的話,絕不會成為一個壞人。
他知道虞夫人是何等心硬的人。
說與周天子恩斷義絕,她便絕不向周天子求情,絕不妥協。說了永不出丹鳳臺,她就永不會踏出半步。
她絕不會踏出丹鳳臺半步。
周天子也絕不會去丹鳳臺一步。
範翕自幼便知,他的父王母後都是絕情無比的人。但他不喜歡那個對他不問不管的父王,他只喜歡教養自己的虞夫人。是以他向母親發誓,他一定會向善,一定不會讓母親失望。他不會像他父王那樣作出讓他母親失望的事。
——
範翕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被汗浸濕的衣衫貼在他脊背上。他瘦長的手揉着自己的額頭,煩躁地想大約是即将到達楚地,所以才夢到母親了吧。他好多年沒有見過虞夫人了……這次巡游天下,也是太子為他争取的一個機會。他若是路過楚地,便能偷偷去看望自己的母親。
世人皆說周天子囚禁虞夫人于丹鳳臺。
但世人不知,虞夫人是自己不願出丹鳳臺,不願見周天子一面。她是自甘被囚,永遠與周天子堵着那口氣,誰也不認輸。
範翕輕輕嘆了口氣,他坐在榻上,背靠着身後牆板。船只搖晃,在夜裏也緩緩飄行着。窗外雨聲沙沙,範翕擁被而坐,想着夢中的母親。他面色微微發白,手指攢緊身下錦被,心裏茫茫然的,知道自己終是違背了虞夫人對他的希望。
他一直很努力地去做一個溫和有禮的公子。
本性的扭曲陰狠,卻會時不時地占上風控制他,讓他忍不住想施虐,想坑殺那些欺辱過他的人。
這次巡游天下,碰上了玉纖阿……她幾乎将他性格中惡的那一面,全都引出來了。他像是瘋了一樣,深深為她着迷。他先前就覺得玉纖阿是上天為他選出的最符合他審美的女郎,現在知道她心機深沉,他仍然要承認他喜歡她這樣的一面……
可是她要被獻給他父王。
他與她私通,禁忌又刺激。他無法抗拒她對自己的吸引力……但他最近噩夢連連,總是夢到母親背對他,說再也不認他的情形。
他母親可以接受一個出身奴的玉女,卻無法接受一個自己兒子與父王搶奪的玉女。
他若是非要得到玉女,就如吳王所說,虞夫人會對他失望至極,與他恩斷義絕……他知道自己的這段感情是錯的,不應該的。他不敢任性妄為,要虞夫人失望,要虞夫人再也不認他……
範翕迷茫地,目中若水一般清瑩剔透。他安靜地在黑夜中坐了許久,巨大的惶恐堵塞他心房。他并不怕背了人倫,他只怕自己的母親恨他……終于,範翕閉了目,長睫輕顫,眼角濕潤無比。
他低聲:“我錯了,我會與她分開的。母親,你不要不認我呀。”
他喜愛玉纖阿,但此時玉纖阿在他心中地位,并不如虞夫人重要。
——
玉纖阿何等敏感。
她察覺到最近見範翕的次數寥寥,二人同在一艘船上,她竟然會見不到他幾面。偶爾在船上遇到,他也是行色匆匆,一閃而過。偶爾目光對上,他眼神躲避,快速移開。玉纖阿若有所思,疑心範翕是否在躲着自己。
他想與自己斷了往來?
玉纖阿垂下眼,心中難說是什麽感覺。
五日之後,他們一行人下了船,到了吳、越、楚三國的交界處。當夜越國臣子離開,公子翕為其踐行,辦了大宴。玉纖阿如今身份為吳國王女,自然也會參加。玉纖阿坐于自己的方案前,目色柔和地看着範翕和那些臣子談論政務。中途舞女在座位中央空地前獻舞,舞女們身姿曼妙,舞姿極佳,看得人賞心悅目。
範翕眼中帶着禮貌的笑,側頭與越國臣說話。玉纖阿盯着他的酒樽,見他雖抿得淺,加起來卻也喝了不少。玉纖阿看他面色越來越白,唇越來越紅,時而扭過頭掩袖。玉纖阿心知肚明,她側頭,招手一侍女讓去準備醒酒湯。
恐範翕堅持不住。
再有一臣子要向範翕敬酒,看範翕面色蒼白,玉纖阿心中一頓,她靜默了一晚上,首次起身持酒樽,向那大臣敬酒:“妾身敬使君一杯。”
越國臣眼微微一亮,緊張起身。吳國送往周洛的這位王女美麗自是不說,然此女娴靜無比,如工筆畫般優雅沉默,總是很少說話。玉女這樣安靜,她相貌溫婉似雲中月,越國臣便不敢亵渎了她,不敢主動與她搭話。此時玉女第一次開口,越國臣自然要喝這杯酒。
範翕趁此機會離席了。
玉纖阿言笑晏晏地應付完了這一遭,她語調輕柔和順,說話讓人如沐春風,偏又有主意,不肯與這些大臣說太多話。一會兒,舞樂聲高,玉纖阿便尋了個他們不在意的機會退下了。那去端醒酒湯的侍女已回來,玉纖阿接過湯水,向範翕離開的方向尋去。
并不難尋。遠遠的,玉纖阿看到範翕與泉安坐在一棵樹下,範翕難受地仰頭靠在樹幹上,泉安低頭和他說話。泉安一扭頭,看到了玉纖阿,眼睛一亮:“女郎,你端來了醒酒湯?”
玉纖阿含笑點頭。
她目光敏感地捕捉到側着臉的範翕好似僵了一下。
泉安一笑,将位置讓了出來,自己離開去盯着防止這邊二人被人看到。月下樹影婆娑,玉纖阿跪到範翕身邊,觀他臉色後,她看他好似很難受,便輕輕一嘆,道:“何必逞強?”
範翕閉目不語。
玉纖阿低頭舀了一勺湯,向他唇邊喂去。
範翕卻一僵,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玉纖阿睫毛輕輕顫一下,仰頭詫異看他。見他低着頭,躲過她視線,聲音低柔道:“我自己喝。”
玉纖阿:“哦。”
她手中的藥碗被端走,她跪在他身邊,見他不拘小節、如吞酒般仰頭将醒酒湯一飲而盡。脖頸高揚,喉結輕滾。他喝完藥後,長袖搭在了玉纖阿放置于膝上的手臂上。範翕又不動聲色地移開了手臂,袖子不挨她。
玉纖阿沉默地看着他。
她緩緩開口:“你在躲我?”
範翕立即:“何出此言?”
他反應這麽快,玉纖阿盯着他,便輕輕笑了笑。她再開口說話時,聲音便冷淡很多了:“何必與我裝模作樣呢,公子?你覺得我是麻煩,想遠離我,直說便是。這樣不露痕跡地刻意與我越走越遠,換一女郎,不得患得患失,被你态度所傷麽?我倒是無所謂些。你直說你我就這樣斷了,你知我心冷,我并不會糾纏你的。”
她兀自笑了笑:“我本就不會與你有什麽,你怕什麽?難道你以為你有一未婚妻,我心中毫無芥蒂麽?其實這樣斷了也好,你不必與你父王争我,我不必與一陌生女子争你。我生平,最厭的也不過如此了。”
範翕擡了眼,看向她。他聲音沙啞:“玉兒……”
他眸子黑漆漆的,盯着她的目光跳躍。他身子輕輕向前一傾,但又在半途上頓住,不敢上前。
玉纖阿輕嗤:“你不過如此。”
她起身拿了藥碗便走,範翕伸手想攔她,卻又怔忡。他看她長衫飛揚,雪白發帶與粉色裙裾交織一處,背影婀娜,她走入月光中。清清渺渺,如夢似幻……他怔怔地望着她背影,為她背影所迷,卻又不敢起身去追。
心裏且有些委屈,有些憤怒。
想到底是誰将二人關系變成這樣的?
如果不是她欺騙他,她早就被自己帶出吳宮了,哪有如今種種?
他真是恨她!
——
車馬不行,因公子翕要在此處候吳世子。果真待了三日,吳世子帶了大批兵馬追上了他們,完成範翕之前與奚禮的約定。白日範翕忙着此事,晚上辦宴時,範翕便推脫身體不适,讓曾先生等人陪着奚禮。
只範翕獨坐室內,心中兀自思量。待他獨坐了兩個時辰,泉安進來說筵席已經結束,諸人散了。範翕點了點頭,神色莫測。
忽然,範翕坐起,問泉安:“玉纖阿在哪兒?”
泉安怔了一下:“想是歇着了?”
範翕擡眼看他。
泉安只好出去讓人打聽,一會兒,泉安臉色怪異地回來,輕聲:“玉女與吳世子私會,二人一前一後地出去了……”
範翕砰地扔了手中卷軸,怒道:“我就知道如此!”
他就知道玉纖阿和奚禮之間不幹淨!
範翕當即起身換衣,怒氣沖沖地掀開門簾向外走。他滿心都是驚怒,想他才與她分開,她轉頭就勾搭上吳世子!她怎如此!
竟一點都不難過!
竟如此迫不及待!
她心裏一點都沒有他過麽!
——
奚禮與玉纖阿牽着馬,在白色桦樹林間散步。踩着一地枝葉,奚禮心情沉重,淡聲:“孤才回了吳宮,才知道之前都發生了什麽事。阿九逃婚,竟讓你代替了去。孤若是知道事情會這樣發展,當日便不會離宮。若是孤在,若是孤在……”
他父王又怎會把玉纖阿逼到這一步?
玉纖阿搖頭道:“沒什麽,這是奴婢的命。”
她問:“九公主可還好?”
奚禮疲憊道:“不知,孤只聽說父王派兵去捉拿她。孤這次回去,恐也要處理此事……若是阿九回來了,你、你……”
玉纖阿打斷他遲疑的話:“殿下,如今已經諸事難補,殿下不要再生妄念了。”
奚禮盯着她,目露忍痛色。他伸出手,突得握住了玉纖阿的手。玉纖阿驚一跳,後退一步,想将手從他手中掙開。但他緊握着不放,他緊緊盯着她,道:“範飛卿不是喜歡你麽?怎麽會到這一步?若是知道他不能好好對你,孤當日就不會放手。”
“若是一開始、一開始……”
他低喃着。
又忽而擡眼望她,奚禮輕聲:“我總是左右搖擺,優柔寡斷,才将你一次次錯失。若是這一次我下定決心,要帶你走,你可願意?”
玉纖阿怔住。
她說:“殿下,我已經走不掉了。”
奚禮低聲:“你只說願不願意——”
“她不願意——!”另一道冰寒的男聲從二人身後傳來,玉纖阿回頭,見範翕邁步而來,他眼睛盯着她與奚禮相握的手,怒意讓他臉上向來溫和的表情都維持不下去。
玉纖阿睫毛輕輕跳了一下。
在範翕怒而行來,伸手就要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身後拽時,玉纖阿向奚禮的方向多走了一步。當範翕的手伸出時,他沒有握到她,卻被奚禮護住玉纖阿的手臂擋了一下。
範翕面色一下子慘白。
他露出受傷一樣難過的表情,眼尾染紅,唇抿着,不可置信地看向躲到了奚禮身後的玉纖阿。他伸出的手輕顫,他上前一步,奚禮帶着玉纖阿向後退了一步。
玉纖阿從奚禮身後露出半邊身,彬彬有禮地對範翕說:“公子,我與吳世子說一些舊事,你就不要插足了吧?”
範翕盯着她,目光若有實質,他眼中的冰火就要灼殺她了。他道:“我自不是要插足,而是監視你二人。你如此狡黠,我怕你就此逃走,丢下亂攤子給我。”
玉纖阿不客氣地道:“那就請公子退避三舍,在桦樹林外等着吧。我素日心慕吳世子,如今便是要斷了,公子也該給我時間吧?”
奚禮握她的手一緊:什麽,玉纖阿心慕過他?
而範翕想撕了他們這對狗男女的心都有了。
他忍着極大的怒火,與玉纖阿對視。玉纖阿一步也不退,還若有若無地對他挑釁笑了笑。二人之間的氣氛僵冷,連奚禮都注意到了。奚禮疑慮重重地看向被玉纖阿氣成這樣的範翕,想自己可從未見過範翕生氣的樣子。
而範翕與玉纖阿對視許久,忍辱負重、說不過她一般,他屈辱地轉身向桦樹林外走去,高聲:“只給你們一刻鐘,一刻鐘你們若還不出來,那孤也沒辦法了。”
玉纖阿輕輕地啧一聲:氣到開始說“孤”了?
她笑一笑,心想:範飛卿,這才哪兒到哪兒呢?你不是不愛我了麽?日後這種罪,可多着呢。你且慢慢忍着吧。
我并不是離了你,就謀不了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