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更
金翠耀目, 羅绮飄香。範翕與玉纖阿在街市上逛了一遭, 說起之後還有筵席, 兩人便重新回到車上了。車轱辘辚辚,車前挂着彩繪華燈。燈籠的光照進車內,玉纖阿輕輕擡眼, 悄悄看對面, 見火光照在公子翕的面容上。
他有極致秀美的眉眼山根與面容輪廓線條, 一如浮生最美的圖卷。自他來到吳宮, 不知迷了多少女郎的心。而正是這樣的郎君, 穿羅纓, 束銀冠, 始終含笑以候。搖晃馬車中,範翕廣袖垂委在地, 他溫潤眸子如星, 向車中另一旁的美人望來。玉纖阿作出赧然狀, 移開了目光。
她心中好奇, 不知範翕會如何為自己辦筵席。
她一個奴婢, 并無仆從, 也無友人為她生辰慶賀;而範翕雖是公子,但他是周王室的七公子, 又不是吳國的公子,他在吳國除了幾位公子, 當也不認得什麽人物。他如何能請來人為她慶生呢?
正是覺得說不通, 玉纖阿才對此更感興趣。
馬車不知道行了多久, 越走越僻靜,玉纖阿隔簾子看外面,只看得到一貫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離他們越來越遠,眼前房舍屋宇漸變得越來越莊嚴精致。玉纖阿便知這是到了城中貴人們住的坊間。貴族人士自然不會和尋常百姓住在一處,恐生了龃龉,而失了身份。緩緩的,馬車停了下來。
範翕仍坐在車中不動。
玉纖阿不是貴族女郎,她不知那些禮數,但幸而她伺候的人都是貴族人。範翕不動,她便也不動,悄悄效仿着他的行為,不讓自己露怯。
玉纖阿聽得車外的泉安在與人說話——
“是曾先生将郎君介紹于我們的。我家郎君欲為家中女眷辦宴,得知郎君這裏都是現成的,便想借此一用。”
“這……曾先生倒是與我相識,但他并未說起這事。家宴小宴,恐怕不好為外人所用吧?”
泉安怔住,顯然沒想到對方會拒絕。他一時着急,怕車中人等得煩了,他語氣便急促許多,近乎是央求。這家主君卻是本來就有點猶疑,看泉安态度這樣急切,更懷疑其中有問題,便始終不肯松口。
車中的範翕聽着,簡直羞怒。
恨泉安無能,讓自己在玉纖阿面前失了面子。哪有他要為人辦宴,結果借個地方都借不到的道理?真借不到也就算了,泉安私下溝通不好,還鬧到了明面上!讓玉纖阿看了自己的笑話。
範翕一時怪曾先生怎麽推薦了這麽個愣頭青給自己,一時怨泉安粗笨,辦不好這點小事。範翕不願被晾在巷道中被人繼續看笑話,仆從無能,便只能他這個主人親自出馬。範翕深吸口氣,輕聲:“泉安,莫要脅迫他人。”
車外人聽得車中郎君一把琅琅如玉撞的男聲,都有些失神,未敢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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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見帷帳一掀,車門打開,泉安反身去扶人,這家府宅門外,主君連同仆從,一起看到一位巍巍如玉山倒的郎君撩袍下車。這郎君容止端雅,氣質出塵。他目光清澄明朗,看人時,眉目間卻藏着幾分憂郁色。不說門口偷偷看的侍女們看得臉紅了,就是這家主君,都沒想到曾先生介紹的這位客人,竟是位少年郎君,相貌還這樣出色。
猛然想到如今在吳宮的公子翕正是一位少年郎君……這家主君臉色微變,疑心眼前這位目中帶愁、氣質溫和的年輕郎君,正是他想投靠、卻尋不到機會的公子翕。
範翕不等家主問話,便主動抱歉地開了口:“深夜勞煩郎君,是我家仆安排不妥,實在抱歉。若是沒有其他法子,我也不願求于郎君。我與我家中小妾來此游玩,吳國山水清秀,我二人流連忘返,誤了歸期。但我家中小妾生辰卻到了,尋常年月也罷了,這次她得了風寒,病了好久不起。我想為她大辦此次生辰,好借生辰之喜為她驅病。郎君不能稍微通融一些麽?”
範翕記仇,他自知他說出公子翕的身份,面前人肯定會答應。但他偏不說,而是以情動人——他就是不想讓對方以為助了自己這次,便可挾恩要挾他。
車中玉纖阿聽得仔細,聽完了範翕的話,她心中卻一陣怒——
他這是何意?
竟與人說她是他家美妾,還咒她生了重病?
他是覺得她身份低微,不配為妻只能稱妾,旁人才會信?不管他沒有成親,不管他家中是否有妻妾,眼下他身邊總是沒有的吧?他此時明明身邊沒有女眷,可他仍然說她是“妾”。
難道她玉纖阿這般登不上大雅之堂,入不了他的眼?
玉纖阿咬牙記恨,偏她也是心機深沉之人,被範翕氣了一通,也不在明面上表現出來。那車下與範翕說話的家主本來就已經有些意動了,又聽得車中一聲嬌美甜膩的女聲喚道:“郎君!”
聽車中美人這樣喚,沒見過玉纖阿面的人還好,只是好奇,範翕卻後背發麻,差點繃不住地回頭——玉纖阿聲音向來偏柔偏婉,說話語調不急不緩。他愛她柔愛她婉,他幾時聽過這樣嬌滴滴得似能掐出水的聲音?
她叫得他血液逆流,臉一下子紅了。
甚至想看看她是不是被調包了——這嬌滴滴的聲音,絕不是他愛的玉女!
玉纖阿掀開了簾子,手捧着心,裙裾長擺曳地。美人裙尾繡着一叢天目瓊花,伴她風姿,何等沉着古豔。她俯身,柔柔弱弱地欲下車。她美目撩來一眼,這家主君和仆人都被她美貌懾得呆住,範翕也是一怔,然後本能上前,扶她下車。他低聲憂慮道:“你,怎麽了?”
怎麽這麽嬌,不像他認識的玉女?
玉纖阿掩袖咳嗽,面色蒼白,目中含有隐隐水霧。她本健康無比,偏她這時嬌弱無力地倒在範翕懷中,範翕不得不以手臂扶着她嬌弱的身子。看她一步三喘,一直拿着帕子咳嗽,範翕都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的病了……
玉纖阿的戲是真好。
所有人都看呆了時,她在範翕的攙扶下,走到了那家家主面前,屈膝對人婉婉行一禮。家主忙說不敢受禮,看這位羸弱蒼白的女郎虛弱一笑後,靠在她夫君手臂上,目中淚光點點,她仰面喘着氣與範翕說:“夫君,既然人家不願,便算了吧。妾身自知您愛姐姐深重,姐姐被主母杖殺後,您是愛姐姐至深,才将妾身納入府中,一直将妾身當做姐姐的影子。今日不光是妾身的生辰,也是死去姐姐的生辰。妾身心知夫君說是為妾慶生,實則也記挂着姐姐……夫君一人同時愛上二女,雖均非主母,然如此情深義重之心,想來總有人能體諒夫君的。”
她柔弱自憐道:“可惜妾身不知自己能不能撐到那時候了……”
家主與自己仆從:“……”
泉安:“……”
範翕:“……”
範翕臉上溫和流暢的線條即将皲裂,他眼角直抽,呆呆看着靠在他臂彎間拿着手帕嘤嘤落淚、傷心得梨花帶雨的女郎。他俊美的面容上,表情如被雷劈一樣。
所有人的表情都如同被雷劈,都在悄悄打量範翕,心中唾罵——
聽聽他家小妾話中說了多少內容!
看這郎君長得衣冠楚楚,沒想到竟是個衣冠禽獸!他寵妾滅妻!姐姐做小妾死了,就把妹妹也弄進府。一直把妹妹當姐姐的影子也罷了,連給妹妹過生辰,都想着那位姐姐!
家主沉着臉,心想這位郎君品性實在不堪,自己不願與這樣的人為伍。但是他本想拒絕他們,看一眼那個可憐的美人小妾,又心生憐意,長嘆一聲:“罷了,你們進來吧。”
範翕拱手正要道謝。
家主黑着臉,搶在範翕前頭,沒好氣地對範翕唾道:“我是看在你家中小妾可憐的份上才讓你們進來辦宴的。至于你,這樣沒有擔當的人,不必互通姓名。吾絕不與爾小人為伍!”
範翕:“……”
泉安覺得公子太慘了,他都不忍心看公子此時的臉色。但他同時覺得這位家主可憐,這位家主一直想投向公子翕門下,如今公子翕就站在他面前,曾先生都把機會送來了,這位家主居然唾棄公子翕!
泉安好心,猶豫着勸和那家主:“還是互通一下姓名吧……”
家主拂袖而走:“不必!”
泉安:“……”
心想我敬你是個狠人!第一面就惹了我們家公子,我們公子是絕不可能看在你為玉女辦宴的份上日後饒了你的!我家公子可是睚眦必報的。
範翕全程面如雷劈,只偶爾能勉強露出幾絲笑容,還被那家主拂袖厭之。他一時恍惚,都不明白這是如何發生的。他扶着玉纖阿,随泉安等人入府。待過了好一會兒,範翕才反應過來玉纖阿是如何欺負了他的。
他極惱,極羞。走到花道上,看得不遠處燈火筵席招搖,他一把将玉纖阿拉入自己一側,将她拽入花道旁邊的假山後說話。泉安等人眼觀鼻鼻觀心,當做沒看見。範翕拉走了玉纖阿,拉她到幽僻處,不可置信地抓着她手臂:“玉女,你怎如此說我?讓人如此誤會我?你不再愛我了麽?”
玉纖阿說不是,她擡頭,面容可憐而無辜。
她又拿着帕子咳嗽了一聲,作嬌弱無力道:“這不是郎君為我安的身份麽?我是郎君府上小妾,還病重。我覺郎君邏輯不通,怕那家主生疑,就好心為郎君補充了身份。畢竟哪有只帶着自家小妾游山玩水、非要為小妾辦生辰的主君呢?若是小妾只是一替身,這邏輯才說得通啊。”
範翕揚眉。
他素來敏感,抓住了她話裏的“小妾”“病重”。
他了然。
低笑出聲。
猜她不滿他給她安的身份。他只是随口一說而已呀……他只是本來就想将她帶走做小妾,才忍不住說出口的啊。他只是讨厭洛地他那位未婚妻,是以對“妻子”無好感,才說玉纖阿是“小妾”的啊。哪想到玉纖阿不開心呀。
她不開心,還能将他一軍,讓他被人誤會。方才那片刻之酸爽,所有人感受到的酸爽……玉女當是一人才!真讓人念念不忘啊。
月夜風清,範翕滿心震撼,眼睛含情,目中發亮地盯着面前低頭的美人:玉纖阿……簡直颠覆了他對她的認知。她騙起人來,說起謊來,怎麽如此……美麗動人啊!
讓他愛死了她!
玉纖阿本以為範翕要為此發難,她都做好了準備,誰知只聽到他胸腔傳來的悶笑聲。她不解擡頭,他俯身一把将她摟抱入了懷裏,他溫柔地吻她額心,笑不住:“你怎這樣、怎這樣……讓人驚喜呢!我實在太愛你了!”
玉纖阿被他又搓又揉,被他親得臉紅了。玉纖阿嗚咽着掙紮,心中茫然并慌亂:他在笑?他是真的在笑吧?有什麽可笑的啊!
他這人有病吧!
她都這麽欺負他了,讓人覺得他衣冠禽獸,她在報複他啊!他非但不生氣,他還笑得出聲。他如此受虐,更說愛她愛得要命。
他當真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