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漆黑屋舍, 郎君從後相擁, 臉與她相貼。月光浮照, 他臉上神情幾多怪異時,玉纖阿心中大震——
她料到公子翕可能會不高興,但她未想過他敏感成這般, 且直覺這樣準。
但她當然不能承認她搬去九公主那裏就是為了躲他。
玉纖阿說不是。
她靜一瞬, 側臉看一眼他, 面露幾分傷心色, 似乎被他的猜忌弄得很傷懷一樣。但玉纖阿仍是溫柔可人憐的美人, 她傷心之時, 也輕輕柔柔地解釋自己的一番行事:“奴婢在織室勞作, 最多也只能與其他宮女同住一舍,無法分得單獨的屋舍。公子來尋奴婢, 奴婢日日膽戰心驚, 唯恐被人撞破醜事, 惹出大禍。既九公主相邀, 奴婢去做了公主的貼身侍女, 可獨處一舍, 從此後公子來尋奴婢,就不必總擔心奴婢的同屋人回來了。”
範翕神色稍微緩和, 随即又皺起眉:他察覺她又開始“奴婢”來,“奴婢”去了。
但是他心中有氣, 不願搭理她——她去了九公主那裏, 自己尋她, 分明不方便得多!九公主再不得寵,也是一公主。她的宮苑,哪裏比得上織室荒涼,可讓他自由出入?
範翕別過臉,唇抿着。
玉纖阿歇過眼看他,看出他仍氣着。她輕嘆口氣,從他拽着自己的動作中掙紮出了手。她張開自己的手指,十個纖纖手指伸遞到了範翕的眼皮下。範翕向後仰了下,意外地看她。
玉纖阿手在他眼皮下攤開:“公子,你看奴婢的手。”
低頭便是她的漂亮的手,範翕心跳快一下,略微不得意。他硬着心腸,如背書般誇道:“十指如筍,勻稱如節。世間女子少有玉女這樣好看的手。玉女這樣自得,讓我誇你,可是如願了?”
玉纖阿:“……”
好端端的,誰讓他誇她手了?她哪有那般顧影自憐?
她被範翕将一軍,喉頭一滞。她被他真誠的語氣誇得羞赧了一番,心中好笑,玉纖阿仍柔聲:“奴婢是讓公子看,奴婢也曾嬌貴養着這雙手,但織室活計甚重,奴婢整日不是縫衣便是浣紗,手粗了不止,連指頭都紮破了好多次。”
她這樣一說,範翕便心憐地握住她手,湊到他眼皮下仔細觀察:“當真?”
玉纖阿道:“是呀,織室太苦了,公子就不心疼奴婢麽?若是能到公主殿下那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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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驚叫,酥酥麻麻的感覺從指尖蜿蜒向四周,羞紅色也瞬間浮上來面頰。她呆呆地,看範翕捧住她的手,低頭,輕輕将她一根指尖輕吮入口。男子溫軟舌尖包裹着她的手指,玉纖阿不自禁地輕輕發抖。
範翕擡眼,清潤眼眸如濛濛煙雨覆攏,吮入她手指的唇嫣紅水潤。妖孽一般,他在幽暗中深情凝望她。
玉纖阿呼吸亂起,将手直抽:“公子不要這樣!”
郎君吮着她手指,含糊道:“叫什麽?公子在心疼你呀。”
如此色狼行徑!
玉纖阿紅了腮幫,軟在他懷裏,她別過臉咬緊唇,身子動彈不得,因被他緊扣住腰肢。
範翕握緊她手腕,不讓她退縮。且他從後擁她,她躲又能躲到哪裏去?懷中小女子掙紮擺脫,她擺脫不掉,臉頰漸紅如血凝。範翕心裏微微一笑,才張開了口,放過她那根手指。範翕貼着她面,看到她眼中濕潤無比。俊秀面容上浮起紅暈,他酸酸麻麻的,睫毛輕刷她嬌嫩面孔,柔聲疑惑道:“旁人指尖滲了血,不都是吮掉血漬麽?我為你吮去血,你怎不感謝我?”
玉纖阿呼吸紊亂,全身僵而軟。她覺得——
公子翕學壞了!
之前他與她說話都會不好意思,現在卻會這樣對她!是因為……那晚的吻麽?
玉纖阿低着頭喃喃道:“奴婢手上沒有滲血。”
範翕臉紅一下,他當然知道,但他不承認。女郎漂亮的手指遞到他眼皮下,他被晃得神志不清,哪裏顧得上其他的?範翕輕聲:“那便是我看錯了。”
玉纖阿與範翕雙雙沉默下去。
氣氛暧昧而僵持。
玉纖阿悄悄擡眼看他,心想:她可真是犧牲大了。公子翕怎麽這麽喜歡對她動手動腳?
她發愁地想,以他這般下去,下一步豈不是就要将自己送到他的床榻上去才能讓他滿意?
範翕也在悄悄打量她,察覺到她也偷看過來,他一愣,然後唇角露出一絲笑。玉纖阿松口氣,心想他笑了,今晚之事大約就可過關了。玉纖阿被他擁在懷裏,他的呼吸拂在她側臉上。
她努力不在意,輕輕柔柔地補充道:“奴婢也知道公主宮苑守衛森嚴,公子進出不便。奴婢會想法子留下記號給公子,奴婢若是在公主宮苑外的石獅後方牆上劃了一道,那便說明今夜可來。公子可讓身邊仆從稍微瞧一眼,便知道了。”
範翕輕笑,他又低臉與她相蹭,笑盈盈道:“你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玉女,玉女,你這樣聰慧,讓我拿你怎麽辦呀?”
竟還想出了與他私會的暗號!這可是打算長久下去?
範翕心中憐她,嘆氣想:玉女這樣柔弱自憐,喜愛他不敢說,兩人好了後,她也不曾主動向自己要名分。自己可記得她昔日将名分看得極重啊……矛盾重重,若她不是另有打算,便是極為愛慕他了。
範翕是不打算與她長久的。由是此時見她這樣可人憐,他便忍不住心軟,想在與她相處中,對她好一些,再好一些。
而玉纖阿則在想:男子可真是色狼。被她稍微以美色相誘,就順從了。
就這般,玉纖阿與範翕一人刻意相誘,一人刻意入局。互相望對方一眼,再羞赧移目。虛情假意郎情妾意你侬我侬,這場戲唱得分外生動,情深義重得恐怕連他們自己都要深信了去。
——
次日,織室果然迎來了侍內,說是九公主來要人。織室這方早就知道這樣的小地方留不住玉纖阿這樣的絕色美人,女官們平時睜只眼閉只眼,對玉纖阿頗多寬容。但是來要人的是九公主,女官們仍驚訝了一番。
她們以為如玉纖阿這樣美人,不是吳王來要人,便是吳世子那樣身份的。怎麽會是一個公主呢?
無論如何,與織室諸人依依不舍地告了別後,在做苦力的宮女們羨慕的目光中,玉纖阿背上包袱出了織室中庭。走出大門那剎那,穿堂風迎面襲來,吹起她的裙裾,頭頂溫煦陽光灑在周身。她修背挺拔,腰肢盈盈一握,擡步跨過門檻,回眸對身後目送她的宮人們微微含笑——
她走出了織室。
她曾從一侍女,淪為一舞女,再入吳宮時,因被奚禮世子嫌惡,被下放到宮中活計最重、待遇卻最清苦的織室中。她不曾怨天尤人,不曾就此便打算屈服于吳王入他後宮,不曾向奚禮殿下自辱般求他放她一馬。
她沒有依靠那位明明對她有好感、卻故意欺負她的世子,就離開了織室,去到了公主宮舍中。
她相信,自己也不會只永遠是一個公主身邊的貼身侍女。待尋到機會,她當扶雲直上。
她自不用屈身于可做她父親的男子身下,自不會為人奴為人妾一輩子。她自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榮華富貴,嫁于真正愛她的、且有權有勢能護住她的俊美郎君。她從不覺得一開始做了奴婢,日後便永無翻身之日。她将一步步走出現今困境,得到她真正想要的。哪怕期間會非常漫長,然無所謂,玉纖阿慣常忍耐。她不怕等待,她只怕永無明日。
——
進了公主的宮舍,将包袱放入偏舍中,一年長女官便來帶領玉纖阿介紹公主的住所。原本玉纖阿當親自向公主去請安,但女官說公主今日不在,她去和郎中令騎馬了。
玉纖阿便欣羨:我也想學騎馬呀。
女官帶着玉纖阿走過公主宮舍的邊邊角角,她回頭打量這個美貌得過分的婢女,疑慮重重道:“我也不知公主讓你來,是為你安排好了什麽。她這兩日不在宮,待她回來了你再去請教她。公主不在的這兩日,我也不敢分配你重活……”
女官沉吟了下,問玉纖阿:“你可識字?”
玉纖阿訝道:“奴婢略微識得幾個字。不過,伺候公主殿下必須識字才可?”
她想到以前姜女在吳世子宮中服侍時,明明大字不識,卻天天被拉去收整書舍。玉纖阿覺得壓力大了幾分,暗想以前做侍女時,也沒要求這樣高呀?她心裏嘀咕時,那女官松了口氣,笑道:“也不是。只是今日一宮女病了,我派你去打掃書舍。”
玉纖阿伏身:“喏。”
這位女官便帶玉纖阿去了公主的書舍。玉纖阿低着頭并不多看,女官吩咐一路,見她頗為知禮數,滿意地點點頭。到一邊書架前,女官伸手一指:“這一排書目你要記清楚。公主其他的書不怎麽看,最愛這一架的。公主若是想要,你當立刻拿去給公主。”
玉纖阿“嗯”一聲,她好奇公主喜愛看的書是什麽樣的。在女官不阻止下,她伸手拿了一卷竹簡,翻了翻,大略看出是民間搜集的傳奇故事這般。玉纖阿笑了笑,明白小公主的愛好了。她将竹簡擺回去,因書架與書架間間縫小,她揚起的袖子勾住了身後一書架。書架上一卷竹簡掉了下來,玉纖阿連忙俯身将竹簡撿起來。
她看到了最開始的幾行字——《飛卿集選》。
玉纖阿目露疑惑:“詩集麽?”
女官答:“是。”
她說起閑話:“你可知這飛卿是何人?”
玉纖阿搖頭。
女官道:“飛卿,便是如今身在吳宮的那位公子翕。飛卿是公子翕的字。這詩集,自然是公子翕的詩集了。”
玉纖阿驚愕,握着詩選竹簡的手不由一緊。她與範翕認識這樣久,她能看出範翕出身高貴、學識淵博,但她确實沒看出來範翕有寫詩的愛好。他可從來沒表現出來過,甚至可以說,除了當日他寫過一筆字給她,玉纖阿都沒見他對文學有多喜愛過。他平時說話,從來沒有随口吟詩作賦的習慣。
女官也不太了解,卻說:“你這樣驚訝做什麽?你又不認得公子翕,但日後在我們這邊,你便能常看到公子翕這樣的大人物了。他與我們公主交好呢。”
不!
範翕恐從未與公主交好過!他喝醉時,還表示過他厭惡公主這樣的女子!他喜歡的……明明是自己這樣的!
玉纖阿心裏古怪了下。
所有人都不知她與公子翕私下那樣好……這種感覺,讓她心跳過快。
玉纖阿掩飾住自己的情緒,低眼輕聲:“原來公主這樣喜愛公子翕呀。竟還會看公子作的詩。”
或許九公主和範翕在一起時便會寫詩作賦,而如她這般沒有文化的,範翕就從不讓她紅袖添香,不和她聊詩詞歌賦?
可他又不知她沒文化。
他是否瞧不起她?
玉纖阿抿了抿唇。女官沒來得及說公主正是不喜歡看公子翕的詩才将其束之高閣,但是王後非送來這書讓公主看……玉纖阿已經擡眼,對女官羞澀笑道:“公主這兩日不在宮舍,不知奴婢能不能将書拿去觀閱兩日?待公主回來後奴婢就将書還回來。”
女官說:“無妨,你随意看吧。”
反正九公主也不看。
玉纖阿握着竹簡,繼續跟随女官參觀書舍,心裏只想道:我倒要看看範翕寫的詩多好,讓人那樣愛,他偏不與我說。我倒要看看他文采是有多好,才瞧不起我!
不過,範飛卿……範飛卿……這名字,倒是與她的名字有些契合啊。
玉纖阿紅着臉,轉過了這個心思,不敢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