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奈重門靜院,光景如昨。盡做它、別有留心,便不念當時,雨意初著。〗
【一、指:孤指敢将誇針巧】
三個骷子靜靜擺在桌上,散萬金用手一指:“請葉大俠檢查。”
葉風不敢怠慢,雖是明知散萬金自不會使出在骷子中灌鉛、灌水銀等下乘手法,但他也需要熟悉骷子的特點。
要知骷子六面各漆有不同的點數,在葉風這樣的高手眼中便已大是不同,由于有漆的地方骷眼被挖空,其重量自然是要少一些,每一面落在桌面上都有不同的聲音。雖是相差極其細微,但總是有差別的。而高手只要聽清了骷子的落點,大致就可分出是何點朝下,從而判斷出骷子正面上的點數。
葉風面色微變,果然骷中塗的不是一般的清漆,而是鐵鏽漆。
骷子用獸骨所制,自然是沒有鐵鏽重,是以若是按平日的聽法,便會完全聽錯。
塗鐵鏽漆的骷子不是沒有,但卻極為少見。如此可知對方應該是有備而來,于此小事上也絕不出差錯,務求一舉成功。
葉風喃喃道:“我上次賭骷子好象已是幾年前了。”
散萬金嘲笑道:“葉大俠可是要換種賭法嗎?”
葉風搖頭失笑道:“那我可否把令公子也加到賭注中來?”
散萬金冷哼一聲,再不敢說話。
葉風與将軍府對抗從來不擇手段,要是惹怒了他先扔下一切不顧而去,再回過頭來暗中對付自己,就算有刀王做保镖也未必能抵擋得住?
雷怒等人眼見葉風縱是身處下風也不忘打擊對手的銳氣,俱是心中暗暗叫好。
沈千千見葉風嘴上調笑敵人,眉間卻是蹙成一團,顯是沒有絲毫把握,心中替他着急,卻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若是依着平時的小性子,定是要葉風不管是否解得了自己的穴道,先強行帶走自己了再說。
可現在一來水兒還在對方手上,二來若是葉風輸了,就要面對刀王秦空,那可不是一件說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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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葉風直起身來,長長嘆了一口氣,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食指點江山:“請點兄擲骷吧!”
食指點江山一聲大喝,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右手輕揚:“叮”得一聲,三個骷子被他掃入右掌中的骷筒中,舉手平肩,搖晃起來。
骷子在骷筒中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沈千千與祝嫣紅從未見過人擲骷,尚不覺得什麽,雷怒與八大護法這些精于賭技的老江湖卻全是面色大變。
要知擲骷猜點全憑耳力,誰曾料到點江山手上功夫如此精妙,竟然不聞骷子與骷筒相撞的聲音,這讓人如何去猜?
葉風從剛才解沈千千的穴道時便已早知點江山的武技陰柔,此刻必是以一股柔力吸住骷子,令其與骷筒不發生碰撞。可知道歸知道,要從這毫無聲響的擲骷中猜出點數卻是根本無從談起,恐怕只有聽天由命亂猜一氣了。
散萬金面呈得色,卻也不由心驚,以自己這樣浸淫賭術幾十年的人也無法猜得骷子點數,更何況是葉風!
刀王秦空亦是大出意料,心下暗嘆,看來與葉風這一仗今日已是不可避免。
這一賭,莫不是葉風有輸無贏!
食指點江山一臉凝重,連換幾種手法,那支仿佛有魔力的手指緊緊貼在骷筒上,或曲彈或輕移,或撚纏或勾鎖,忽然右掌一沉,骷筒已反扣在桌上,竟然仍是不發出一聲響動。
點江山面色慘白,看來也是用盡全力。
靜。良久。
雷怒等人全被這種出神入化的搖骷手法所懾,又生怕影響了葉風的聽覺,俱都不敢發出一聲。
那支骷筒就像一個充滿邪異靈氣的寶塔,靜靜立在桌上。
點江山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從骷筒上慢慢移開,目光如刀般射向葉風:“葉大俠,請!”
【二、刀:寶刀縷切旋如割】
能坐到快活樓仰天閣賭博的人,莫不是一方大豪,動辄就是萬兩白銀的大賭注,是以仰天閣的氣氛從來都是凝重的。
可仰天閣的氣氛卻從來沒有凝重至此。
那張足有七尺見方厚實的檀木八仙桌上只留有一個暗黑色的骷筒,就似是一個黑色的符咒,若是揭開了這道符咒帶來的會是什麽樣的變數?
沒有人敢把手放在這張桌上,那是怕防備有人故意用上乘內功借桌傳力,影響骷子的點數。
如果骷筒一旦揭開,仰天閣會不會變成一個屠殺的戰場?
如果葉風輸了,他能不能敵得住成名四十年的刀王?
如果葉風傷在刀王手下,五劍聯盟的人還能不能活着走出快活樓?沈千千又怎麽辦?
所有的人屏息靜氣,望向葉風。
葉風在沉思,眉頭蹙成了一個結,只要他嘴裏吐出一個數字,也許就将決定這裏大部份人的生死!
可他能猜對骷子的點數嗎?
最先打破寂靜的是刀王秦空:“好一個食指點江山,若賭的人是老夫,這就便認輸了!”
散萬金嘿嘿一笑:“葉大俠卻好象未必想認輸。”
葉風輕輕揚眉,卻問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水知寒打算何時來?”
點江山大笑:“對付區區五劍盟與一個碎空刀葉風,還需要水總管親自出馬嗎?”
雷怒等人大怒,點江山如此說分明是不将五劍聯盟看在眼裏。
雷怒望着點江山慘白的臉:“不論今日葉兄弟是贏是輸,我都希望能與點兄一戰。”
點江山陰恻恻地笑道:“雷兄敬請寬心,屆時我必第一個攻入五劍山莊領教雷兄的‘怒’劍。”
葉風轉頭看着刀王秦空,正容道:“晚輩只是不解,若是晚輩與雷盟主破釜沉舟,拼死一博,由我抵住前輩,散樓主與元氣已然大傷的點江山如何能敵得住五劍聯盟的反撲?
點江山大喝道:“葉大俠未免操心得太多了,莫忘了沈姑娘還在我們手上。”
葉風淡淡道:“左右是死,我們為何不能放手一博?”
散萬金大笑道:“葉大俠可是打定主意認輸後再耍賴以圖僥幸嗎?”
葉風兩眼望向散萬金,散萬金一絲不讓,目光鎖緊,如刀槍相交。
衆人全是暗暗握緊兵器,知道只要一言不和,立時便是血光飛濺之局。
祝嫣紅更是緊張,所有人中只有她是不通半點武功的,而如果大戰開始,定是無人能顧及到自己。
她倒不是怕死,只是猶豫自己懷中的那柄“求思劍”是應該刺向敵人還是應該刺向自己?
她無助地望向雷怒,丈夫冷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絲毫感覺不到她的注視……
她望向八大護法,所有的人都是含勢待發,盤算着怎麽樣才可以給敵人致命的一擊……
她望向沈千千,沈千千面色慘白,卻仍是極有信心地盯着葉風……
她的目光再沿着沈千千的視線轉向葉風……
她吃驚地發現,葉風笑了!
葉風笑了,一絲笑意慢慢慢慢地掠上葉風原本凝重的面容,先是淺淺地凝在雙眼中,然後從眉瞳間擴散開,泛至臉孔、嘴角,最後才迸出一個懷着無比信心與魄力的笑容……
那一刻,祝嫣紅感覺葉風的笑就像是他的名字:是一陣從清晨新葉上吹來的風!
散萬金看着葉風突如其來的笑容,亦有些捉摸不透其含義。他一生閱人無數,卻從未有一個人如葉風般讓他覺得深不可測,不由訝聲問道:“葉大俠為何發笑?”
葉風面上仍是那神秘的微笑:“散樓主可知道你讓我突然想清楚了許多事情麽?”
散萬金忽覺得局勢似乎已全然操縱在葉風手上,剎那間心神恍惚之下,又不知道自己是否犯下了什麽錯誤,一時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點江山大喝道:“葉大俠這般拖延時間有何用處,是個爽快的漢子就認輸後再分勝負。”
葉風大笑:“誰說我輸了?”
秦空眼中精光一閃:“葉小弟有把握贏下這一注嗎?”
葉風笑而不答。
葉風……長嘯、拔刀。
葉風嘴裏輕輕喝出五個字:“十八點至尊!”碎空刀驀然離鞘而出,一刀劈下!
骷筒應聲而開,八仙桌亦是中裂而開,分為兩半,一半端然不動,另一半砰然倒地,激起漫漫煙塵。
半邊桌子上,三個骷子完好無損,赫然全部六點向上,正是骷點中的至尊——十八點!
“哇”沈千千再也忍不住蓄了半晌的淚水,若不是穴道未開,定是要撲到葉風懷裏,狠狠咬他一口。
食指點江山與散萬金見到葉風驀然拔刀,齊是一悸,不由心驚膽戰地退至一邊,狀極狼狽。
唯有刀王秦空端坐原位不動,靜靜看着那一道迅疾的刀光從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一閃而逝,再收回葉風的刀鞘中,消失不見。
點江山面色如土,喃喃道:“這算什麽?”
事實上他剛才已拼盡全力出手,只能竭力讓骷子不與骷筒相撞發出響動,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骷筒中到底能擲出幾點來。
衆人全都心知肚明,葉風此刀是先劈開骷筒,看清骷筒中原先擲出的骷點數,再借着刀劈在桌面的那一剎傳勁運功,力震桌背,将骷子的點數全換了過來。
雖是有些取巧,但光天化日之下,誰又能證明骷點原來不是十八點的大豹子?
何況就算明知葉風用計,試問誰又能做到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剎定下精準的判斷,巧妙的用力,将劈開重桌的剛猛與影響骷點的陰柔合為一體,使出這驚天動地的一招!
刀王秦空愣了半天,方才仰天大笑:“終于讓老夫看到了這把碎空刀,果然沒有讓老夫失望。”言畢一閃身,轟然一聲,竟已穿門而出,聲音尚遠遠地從門外傳來:“葉小弟這一仗贏得漂亮,老夫就在忘心峰再多等你一個月……”
刀王竟就這樣走了!
葉風一面拍拍沈千千的肩膀,一面笑嘻嘻地望着點江山與散萬金:“刀王業已說我贏了,兩位可有異議嗎?”
雷怒此刻方才從剛才那一刀中驚醒過來,哈哈大笑:“好一把碎空刀,我雷怒從現在起才真的服了你。”
葉風亦是放聲大笑,回頭與雷怒相對擊掌,卻意外地發現站在雷怒身後的祝嫣紅正緊緊盯着自己,眼裏尚有在激動中不知不覺泛起的淚光,心頭驀然無由地一緊,卻兀自強笑道:“閑話休提,雷大哥還不快快帶兄弟們去蘇州城的大酒樓裏痛飲一番。”
【三、拳:一拳辟易萬古空】
京師華燈閣并非只是一個閣樓,而是一座比起官宦大戶人家在氣派上亦毫不遜色的建築群。背依蒼山,外環清池,雖是看起來朱戶丹窗,飛檐列瓦,十足像一座親王的府第,卻是牆闊樓廣,寬殿高亭,再加上外松內緊的防禦,高手雲集,分明就像是一個小型的紫禁城。
這就是名震朝野、威懾江湖的将軍府!
而在華燈閣中錯落間關的建築中,卻有一間絕對與衆不同的小廳。
那是一間黑色的小廳,整個磚壁瓦牆都被塗上了一層奇詭的黑漆,透着一種神秘而怪異的味道,門、窗、柱、梁俱是大戶人家典雅高拙的平常模樣,但若是仔細觀察下,便會發現那是融渾無間的一個整體,均以上等鐵木所制,堅固異常。
黑色的牆壁、黑色的帳幕,就連那隐隐透出的燈光,仿佛也帶着一種慘淡的黑色!
這裏,就是華燈閣的禁地,亦是號稱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将軍練功的地方。
這間廳就叫做——将軍廳。
水知寒緩緩走到将軍廳前站定,垂手道:“水知寒求見将軍。”
從廳內傳來一個柔和而又威嚴的聲音:“知寒進來吧!”
水知寒每一次來到這間外表上絕對看不出異常的小廳,都會變得很小心。
一山不容二虎,水知寒與明将軍同為天下邪道六大宗師之一,卻甘心做将軍府的一個總管,不管他再怎麽收斂鋒芒,再怎麽小心翼翼,總是要耽心會引起明将軍的猜忌。
何況人言可畏,衆口爍金。不管明将軍是如何信任水知寒,總會有類似的流言傳到明将軍的耳朵裏……
如果明将軍真是對水知寒有疑慮,就連水知寒自己也想像不出來會有什麽後果。
那,絕對是很可怕的後果!
水知寒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開小廳的門。
明将軍不是一個特別高大的人。但,就算明将軍現在是坐在椅中;就算他只是一身平常的便服;就算他的臉目在模糊的燈光下全然看不清楚;就算他并沒有運起那名動天下的流轉神功;也一樣可以給人一種仿若要擇高出擊的可怕感覺。
“知寒可有什麽事嗎?”如果沒有外人,明将軍從來都是直呼水知寒的名字,而如果有其他人在場,明将軍則是以總管相稱。這一點有時會讓水知寒很不舒服,總感覺到自己在将軍的心裏是有兩種身份,他不知道自己在将軍的心目中只是一個将軍府的總管,或者亦算是明将軍的一個朋友。
他當然不敢去問明将軍。
水知寒像是絲毫感覺不到明将軍撲面而來的氣勢,仍是那麽從容:“第二道将軍令已傳至五劍聯盟,五劍山莊除雷怒與八大護法外均四散而遁。但送令啞仆為碎空刀葉風所殺,我已派食指點江山和中指行雲生分頭前去蘇州,暗中監視五劍山莊的動向。”
明将軍只是淡淡哦了一聲,再無問話,像是對這一切全然不感興趣。
水知寒續道:“拇指憑天行去川西與龍判官傳信,小指挑千愁在關中為刑部辦事,不過無名指無名早已伏在蘇州城內,歷老鬼業已為我說動,亦要去蘇州湊這一趟熱鬧。”
水知寒話中所指的歷老鬼正是邪道六大宗師之一的湘西枉死城主歷輕笙。
明将軍微微一愣:“對付一個五劍聯盟也需要這麽興師動衆嗎?”
水知寒沉聲道:“這一次名為對付五劍聯盟,暗中其實是為了碎空刀葉風……”
明将軍點點頭:“葉風此人年紀輕輕,卻已隐有大家風範,作事每每出人意表,機靈不失沉雄,張揚不失穩重,實是百年難遇的人材,假以實日,必是難得的一個好對手。”
水知寒心中暗驚,葉風一意視明将軍為死敵,卻能得到明将軍的這一番評價,若是傳于江湖,只怕葉風的聲威立時會在任何一個後起之秀上。
水知寒垂首道:“刀王也已出山了,過不了幾日便會有消息傳來。”
明将軍目光如電般掃來:“刀王只欠我一次人情,用他來對付葉風,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
水知寒繼續道:“刀王只答應要與葉風在公平情況下比刀,我怕其中尚會有變,過幾日便會親赴蘇州城,京師的一切暫時我會讓鬼失驚打理。”
明将軍微一錯愕:“知寒該有幾年沒有親自出手了吧!更令我吃驚的是你寧可不派鬼失驚出馬而要自己走這一趟,為的是什麽?”
水知寒冷哼道:“五劍聯盟并不足慮,擊潰雷怒無非是要向江湖上立威。但碎空刀葉風這幾年風頭強勁,更是處處與将軍作對,若不及早除之,只恐對将軍的聲威有損。”
明将軍柔聲道:“近年來江湖上的事我俱讓你放手去做,此次将軍令是三年後第一次現身武林,必不容失,你能想得如此萬全亦不錯了。”
水知寒謙然道:“知寒全憑将軍的指點。”
明将軍哈哈大笑:“知寒盡管放手去做,我倒要看看江湖在你雷霆萬鈞的手段下會是什麽樣子!”
水知寒聽得明将軍朗朗的笑聲,不知怎地心中湧上一種莫名的寒意。暗忖自己是否已然鋒芒太露了?
明将軍幾乎難以覺察地嘆了一口氣:“自從三年前與暗器王一戰,我突然便明白了天地萬物間自然難化的至理,無論你卑微或偉大、愚頑或智慧,什麽春秋大業、什麽名利權勢,到頭來莫不是一場空。從那一刻起,我便已是心萌退志,若非不忍見朝中大亂,亂黨橫生,定是脫手不管,專心致力于武學天道……”
暗器王林青曾是京師中號稱“八方名動”的八大高手中的一位,一心向往攀至武道的極峰,故在機緣巧合下得到明将軍師叔巧拙大師用來克制明将軍的一把偷天弓後,與明将軍約戰于泰山絕頂。
那一戰馳名天下,亦是明将軍出道以來惟一一次自承失利。
水知寒當然知道三年前一戰的前因後果,卻何曾想過明将軍竟因此有這許多的想法。昔日往事浮上腦海,一時心中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暗器王林青與明将軍決戰可參見明将軍系列正傳:《偷天弓》)
明将軍繼續道:“我自幼身懷大志,有意一統江湖,那亦不過是希望開前人未有之創舉,還世人一個平和秩序的江湖。而現在此心早已淡然漠化,只想把塵事交付他人,甩手而去,知寒既是有意,我手上的一切實力便會慢慢移交與你,希望你能繼續我無心去完成的宏願……”
水知寒心頭狂震,他做了數年的将軍府總管,從未确切把握到明将軍的心意,更料不到此刻明将軍會對自己坦露心跡,一時也不知此言是真是假,是福是禍……
明将軍淡然一笑,擡手止住正欲分辯的水知寒,氣度中自有令人不敢違逆的氣勢:“我與你相交十餘年,早知你非久居人下之輩,你若是不承認,便是看不起我的智慧了。”
水知寒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扪心自問,自己從未想過有一天能把明将軍取而代之,可要說到争雄江湖的野心,又的确被明将軍一語言中。
明将軍不容水知寒答話,站起身來,背向水知寒負手望着後牆上的一幅字畫,長吟道:“三軍用命千裏動,一拳辟易萬古空。知寒這便去吧!”
水知寒望着明将軍沉穩的像一座大山的背影,心中突然湧上一個從來不敢想過的念頭……
——若是自己此時驀然出手,能不能破了明将軍名動江湖的流轉神功?
——他的寒浸掌在此時明将軍似是全無防備的機會下,能不能一舉奏功?
——若是不出手,明将軍似已知曉自己的野心,他還會不會容下自己?
百千種想法在這一剎紛沓而至,全都攀上水知寒的心頭,彷徨不去。
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令水知寒難以決斷,一股內息在全身各大穴道間不停游走,直欲循掌而出……
望着明将軍看似悠閑的背影,這一刻就像是明将軍在給他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這到底是明将軍在試探他心意還是真的對他毫無防備?
他,是否應該出手?
他、不、敢!
水知寒恭恭敬敬地退出将軍廳外,眼望漫天的點點繁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頭不由浮現出将軍吟猶在耳的二句詩:
三軍用命千裏動,一拳辟易萬古空!
直到這時,水知寒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捏得緊緊的拳心中,全是汗水!
【四、劍:彈劍作歌奏苦聲】
沈千千将一大碗酒一口飲下,嗆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惹得葉風與雷怒哈哈大笑。
數人在蘇州城內最大的酒樓天元館中,猜拳行令,把酒言歡,幾日來的陰郁一掃而光。就連祝嫣紅也忍不住陪着衆人飲了幾小口,面上一片酡紅。
适才在快活樓中,刀王秦空既去,散萬金與食指點江山不敢再有異動,遵叢賭約,将沈千千解了穴道,連同水兒一并交給葉風帶走。
江湖上與将軍府的諸次對決中,從沒有這一刻的揚眉吐氣。
眼見天色已至午後,葉風再端起一碗酒,笑道:“各位兄弟要是不想讓将軍府今晚趁虛劫莊,飲下這一碗後就趕快找些醒酒湯來喝吧。”
衆人紛紛應諾,舉杯而盡。
沈千千卻道:“本小姐可不管這許多了,今天晚上定要好好睡一覺,葉風你負責為我護法。”
水兒失聲道:“那我今晚豈不是不用服侍小姐了?”
諸人聞言俱是一番調笑,沈千千自知失言,急得直跺腳。
葉風面上掠過一絲苦笑:“沈姑娘你不用随我們回五劍山莊。”
沈千千奇道:“為什麽?”
葉風柔聲道:“落花宮主要是知道你在這風雨飄搖的蘇州城,不定會多着急……”
沈千千搶着道:“有你葉大俠在,我怕什麽?”
葉風心中着急,本想告訴她此地的兇險,又怕影響己方的士氣,只得道:“你定是背着落花宮主偷偷跑出來的是不是?”
沈千千得意道:“那你可錯了,這一次是娘專門讓我多行走江湖增添閱歷的。”
葉風暗暗叫苦,沈千千雖是身出名門,武功不弱,但臨機對敵的經驗絕對不夠,更是從未真正見過江湖上的血肉相博,加之面對的均是将軍府一流高手,自己若是要在這般局面下照顧她,只怕力有不逮。
可沈大小姐的脾氣他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明說她武功低微是自己的累贅,只怕首先便是要挨她幾記粉拳。一時沉吟,随口問道:“你娘就放心讓你們兩個女孩子行走江湖嗎?”
水兒插言道:“本來龍大伯是和我們一起的,可小姐偏偏說有他在一起礙手礙腳,在金陵府中悄悄甩開了他。不然又怎麽會讓散複來那個小賊擒住。”言罷猶是心有餘悸。
沈千千俏臉一沉:“誰說是被那小賊擒住了,只是中了他的詭計、誤飲了那杯摻有迷藥了茶罷了……”
葉風忍住笑道:“不錯不錯,沈大小姐只是一時不察,為奸人所乘。”
雷怒忽接口道:“水兒姑娘所說的龍大伯是什麽人?”
水兒顯是對雷怒這個五劍盟盟主頗為害怕,連忙恭敬答道:“龍大伯住在落花宮外三裏的流水軒,他的功夫可是極高的,就連宮主也常常在我們面前提及呢。”
雷怒問道:“他叫什麽名字?”
沈千千道:“我們平日都叫他龍大伯,也從未聽母親提到過他的名字。”
雷怒思索道:“他可是平日總是戴一頂蓑笠,喜歡憑溪垂釣麽?”
水兒奇道:“雷盟主如何知道,可是舊識嗎?”
雷怒一拍大腿,面現喜色:“若是他來了,再加上葉兄弟,我們便更有把握對付将軍府的人了。”
看到葉風與八大護法等都露出疑慮之色,雷怒解釋道:“若我猜得不錯,此人必是二十餘年前以七十二招騰空掌法嘯傲江湖的‘躍馬騰空’龍騰空。”
八大護法齊齊動容,葉風因是年輕,反而對這老一輩的江湖名人并不是太熟悉。
雷怒續道:“二十年前,落花宮主趙星霜以獨門暗器流花飛葉行走江湖,加上貌美如花,被稱為江湖第一大美女,追求者不計其數。然而趙星霜在江湖上猶若昙花乍現,三年後便回到海南落花宮。而那時江湖上風頭最勁的少年俠客龍騰空亦突然消失無蹤,有不少人都認定……”
水兒顧不得身份,大聲喝止:“龍大伯與宮主以禮相待,雷盟主不要信那些傳言。”
雷怒尴尬一笑:“那亦只是一些傳言罷了,不過名震江湖的龍騰空忽然消失,倒真是引起不少人的猜測。”
沈千千卻是留上了心,聽到雷怒提及母親從未對自己說過的當年往事,怦然意動,大是神往:“我自幼便失了父親,母親更是不許我問起她的舊事,雷大哥可要好好将實情告訴我。”她居然也跟着葉風叫雷怒大哥了。
雷怒笑道:“沈姑娘若是有意,便去五劍山莊裏小住幾天,我定把所知一切全盤奉上。”
沈千千掩嘴輕笑,目視葉風,一臉得意:“看看,這可是雷大哥請我去五劍山莊,與你無關。”
葉風心頭暗嘆,五劍聯盟勢若危卵,雷怒為求強援,将落花宮拉入對抗将軍府的陣營中原也無可厚非,而沈千千既然來了,自己于情于理也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放手。
剎那之間,他腦中一陣清明,已然知道了明将軍的用意。
葉風痛下決斷,虎目四顧,剛想強行制止沈千千入莊,忽見祝嫣紅一邊聽着衆人的對話,一面偷眼望着沈千千,一副喜憂參半的樣子……
葉風心中百念叢生,想到這個堂堂莊主夫人亦需要人保護,頓時已有了計較,揚聲問道:“水兒你可會生火燒飯嗎?”
祝嫣紅身體猛然一震,想到早上在廚房中點火引炊的情景,不敢再看葉風。
水兒随口答道:“葉大俠問得奇怪,水兒從小就會呢。”
葉風哈哈大笑:“沈大小姐既然是雷盟主的客人,我便請水兒姑娘做五劍山莊的大管家吧!”
水兒喜道:“哇,原來我也有做管家的福氣呢。”
葉風笑道:“這個管家可是只管我們大家膳食的。”
沈千千見葉風不反對自己入莊,早喜翻了心:“水兒定要給我們的諸位大哥做幾道好菜,讓他們也見識一下我沈千千調教出來的江南大名廚的手藝,嘻嘻。”
葉風心中忽湧起一股壯志,揚聲長吟:“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這一句正是詩仙李白《行路難》中的句子,充滿了不屈不撓不畏強權的鬥志。
這一刻他已暗暗下定決心,不管明将軍再有什麽陰謀詭計,自己也定要維護這幹人的安全,生死不計。
【五、容:掩容斂目意牽愁】
傍晚。
夜色漸已四合。
一輪圓月挂于東天,在沉沉的薄暮裏若隐若現。
葉風在五劍山莊後花園的一座假山上,躺在假山半腰一個石洞中,望着黯淡的天穹,思潮起伏。
沈千千與水兒連夜趕了幾日的路,再加上受了半日的驚吓,回到五劍山莊再也支持不住,各自回房休息。
雷怒則與八大護法在風凜閣中研讨對付将軍府的對策。
葉風謝絕了雷怒的邀請,借口在莊中巡查,獨自來到後花園裏。此刻,他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這次原本計劃只是在江南逗留月餘,游山看水,怡情養性。誰曾料想到将軍令乍現五劍山莊,在江湖上引起軒然大波,他亦匆匆趕到五劍山莊,助雷怒共抗将軍令。
以往将軍令五現江湖,所到之處血雨腥風,接令之人全無幸免。
但前五次将軍令出現時,莫不是針對與将軍直接為敵的人,而這一次,五劍聯盟雖然漸漸勢大,卻遠在江南一隅,絕對影響不到京師中明将軍的實力。
此次将軍府先後出動了原本并不公開投向某方勢力的散萬金,再加上将軍五指中的食指點江山,更是請出了刀王秦空,而以後還不知會有什麽人趕到蘇州,看今日在快活樓上散萬金鎮定自如地面對自己破釜沉舟的威脅,應該是手上尚有還未現身的實力。
可是以敵人如此強勁的實力,卻到現在仍是遲遲不肯發動,一任散亂的五劍盟重複元氣,更是引來了自己和落花宮的沈千千,這一切到底是為何?
在快活樓中,他已隐隐有所感悟,只是那時形勢一觸即發,根本不容他有時間細想。而現在回想起來,似已是有些恍然,暗暗心驚。
細碎的腳步聲在葉風耳邊響起,将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這樣纖巧、優雅、慵懶、緘然的,滿懷着一些沉郁心事、還略微有些惶惑的腳步,除了五劍山莊的雷夫人,還能有誰?
葉風沒有出聲,不知為何,從第一眼見到祝嫣紅,就直覺出一種異樣。
那時他才踏入風凜閣,便從注視他的數道目光中分辨出了惟一一道毫無敵意的眼光,甚至,那眼光中還帶着一些因為好奇所以研究的意味。
那時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可卻還是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
因為在那劍拔弓張人人緊繃着弦的情況下,她給他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局外人,一個在旁邊悠閑自得、笑看風雲的局外人。
那時的她,在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有着一雙澄澈如水、晶瑩若玉的眸子……
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款款行來,目光若即若離,神色若明若暗,表情若放若收,情态若清若倦……
他當然知道她的名字,江南大儒祝仲寧之女祝嫣紅不但秀冠江南,更是有名的才女,八年前聽從父命嫁與了雷怒,不知令多少江湖中人羨豔不已。
只是如今雷怒今非昔比,将軍令一至,落到如此衆叛親離的境地,而她在此時此地依然伴在雷怒身邊,令人既是肅然起敬,亦是大有韶華終老、紅顏薄命之感。
他有些欽佩她,一個不懂半分武功的女子在險惡的江湖中,依然如一池清水般沉怡無争着,遺世獨立着,似乎在堅持着、等待着什麽必然的宿命!
她沒有看到他,輕移玉步,坐在假山一方突起的岩石上,仰首望天……忽爾遐思,忽爾淺笑,忽爾凝眉,忽爾螓首……良久,輕輕地,幾乎是細不可聞地嘆了一聲。
那一聲似是來自天穹深處、從煙垂暮色中輕輕滲透出的嘆息如同一塊小石般投進了他的世界,在心湖間回蕩着,宛若一聲靈性的呼喚抽出了他靈魂內的低吟淺唱,擦亮了他生命中黯淡的陰涼……
管它紅荷綠柳,管它蟬鳴莺舞,這一刻他只想挽住那一聲雁過無痕的嘆息,将她那絲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