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1)
在晉見國王之後,伊德回到了神殿。
雖然伊德想要先去學院找阿爾傑斯詢問一些事情,但是翠絲特先前已經說過了,如果到了中午還沒看見伊德回來的話,就會視伊德已經遭到監禁而有所行動。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解,所以伊德還是決定先回來一趟。
距離中午還有一大段時間,陽光也逐漸轉強。即使時值夏末,氣溫似乎還是沒有下降的趨勢。照這個情況看來,恐怕要等到風霞之月結束後,天氣才會正式邁入秋天的型态吧?伊德一邊想着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邊走向神殿的大門。
就在神殿大門之外的斜坡上,伊德遇見了意料之外的人。
艾瑟兒·雷特正獨自走下斜坡,當她看見伊德之後,立刻快步跑到伊德面前,然後用銳利的眼神盯着他。
“呃……請問……”
正當伊德想要詢問發生了什麽事時,艾瑟兒搶先開口了。
“哼,看來你好像沒有被刑求之類的嘛。我還以為你會被吊起來鞭打拷問,沒想到國王這麽快就放你回來了。”
雖然聽起來像是在諷刺,不過這就是艾瑟兒表現關心的方式,伊德早已經習慣了。嚴格說來,伊德所認識的紋術師,大多都是這種性格或多或少有些扭曲的家夥,其中又以米洛雷亞最為嚴重,如果無法适應的話,是無法安然活到現在的。
“你來神殿禱告的嗎?”
“啊?為什麽我要禱告啊?身為一個堂堂的魔法師,還得請求神明幫忙實現心願什麽的,這種舉動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就算是紋術,也是有辦不到的事。”
“那也沒有向神祈求的必要。為了實現願望,所以才信奉神明,這種只圖自己方便的作為,就連神也會覺得困擾吶。怎麽樣都無法實現的東西,就讓它繼續無法實現吧,畢竟要每件事情都順心如意是不可能的,那是只有神才辦得到的事。”
艾瑟兒一邊撥動柔亮的長發,一邊用嚴厲的口吻訴說着現實主義派的人生觀點。
“……你有什麽麻煩嗎?”伊德突然開口問道。
艾瑟兒聞言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了混雜着警戒的瑟縮表情。
“為什麽這麽問?”
“不……因為你看起來有點焦躁,跟平常不太一樣,所以覺得奇怪而已。發生什麽事了嗎?”
“哼,反正是你絕對幫不上的事就對了。”艾瑟兒把頭撇向一邊。或許是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來吧?過了三秒之後,艾瑟兒才以有些不情願的語氣開口了。
“家裏要我辭去公會的職務,正式踏入社交界。”
“咦?”過于意外的消息,使得伊德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所謂的“踏足社交界”,指的便是正式進入貴族社會的意思。如果換成淺顯易懂的說法,社交界其實就是一個互相交換流言蜚語與小道消息的地方,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那也是一個讓未婚的年輕男女互相認識的場所。
讓艾瑟兒正式進入社交界,說得難聽一點,就等于是向其它的貴族們宣稱“我們雷特家族有個待嫁的女兒哦”的意思。
姑且先不論那略顯強勢的個性,艾瑟兒是個相當漂亮的美人,這點是不容反駁的事實。要是艾瑟兒穿着禮服出現在那種地方的話,想必會引發年輕男性之間的騷動吧?
“真是的,明明早就說好不要管我的事了,結果又突然背棄自己的諾言。為了自己的前途,還真是什麽都做得出來!早知道就不要多管閑事,跑去救你跟公主了。”艾瑟兒語帶厭煩地說道。
伊德露出了不解的表情,艾瑟兒看見了他的表情,便一邊皺着眉頭,一邊訴說隐藏在事情背後的真相。
雷特家族其實是站在蒙爾斯費拉特公爵那一邊的反國王派,當初蒙爾斯費拉特公爵策畫反叛的陰謀時,雷特家也理所當然地參與其中。
在叛軍包圍皇宮的那天晚上,艾瑟兒偶然在書房外聽見了父母親的對話,得知了叛亂軍将前往逮捕“羅亞倫來的那群人”的消息。
艾瑟兒當時還不知道艾妮雅的真實身分,僅是想來警告伊德而已。也因為如此,艾瑟兒當晚才會出現,及時從布萊爾手中救了伊德。
雷奧納德在得知艾瑟兒是雷特家的次女之後,曾經親自捎信感謝,在整肅反國王派的勢力時,也對雷特家展現出較為寬大的态度。
因為這件事情的關系,艾瑟兒在貴族社會裏的知名度大幅提升。艾瑟兒的父母有意想要趁着目前這個情勢,将艾瑟兒推入社交界,希望跟有力的貴族締結關系,重新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勢力版圖。
“……你也很辛苦吶。”聽完了事情的發展之後,伊德只能給出這種沒有實質意義的安慰而已。畢竟這種事情,身為外人的伊德無法随意置喙。
“我對那些穿着鑲滿蕾絲的衣服、成天不是開茶會就是開舞會、只會嘻皮笑臉讨好女孩子的軟弱男人沒興趣,那些家夥的腦袋裏面總是塞一些無聊的東西而已。成天談論自己多會打獵啦、多會騎馬啦什麽的,明明水平就連業餘都還稱不上,卻還敢自以為了不起的在那邊炫耀,真讓人看不下去。”
恐怕是已經有過實際的交談經驗了吧?只見艾瑟兒雙手交叉在胸前,一臉不滿地抱怨着。
“這種型的你不中意就對了。”
“當然。我喜歡的是更有知性一點的,就像是……”
艾瑟兒說到這裏就突然停了下來,然後皺眉瞪着伊德。
“什麽啊,我幹嘛非得跟你讨論我喜歡的異性類型不可啊?”
“不、那個,只是話題不知不覺地轉到了這裏而已……”
“真是無聊,我要回去了。”艾瑟兒不悅地轉過身去,然後徑自離開了。
伊德目送着艾瑟兒的離去,一直等到那修長的背影沒入了轉角處之後,他才轉身進入神殿。
神殿分為前院與後院兩部分,前院部分平時都是對外開放的,後院則是聖職者們居住的場所。伊德走到了後院,發現有一堆僧侶正站在走廊上,目瞪口呆地注視着庭院。
伊德順着僧侶們的視線方向望過去,看見了帕尼與昴正在庭院裏比試的場景。
兩人的手上都沒有拿着真正的武器,僅只是用木棒來代替而已。帕尼的木棒長度就像他慣用的巨劍一樣,昴因為無法像以前一樣把四根木棒插在身上,所以僅用雙手持棒而已。
在兩人之間,流動着讓人無法看清的神速劍影。
明明手中所持的是木棒,但是用那種帶有殺氣的力量與速度所揮出的一擊,其威力恐怕也真的足以将人當場擊斃吧。那種充滿緊張感的對決,就連旁觀者都會産生出兩人所拿的确實是真劍的錯覺。
帕尼的劍技有如人為的暴風,他揮出的每一劍不僅同時具備了速度、力量,而且也精确地瞄準對手的弱點。就算沒有命中敵人,但光是劍風的威力,就足以讓人感到窒息。
然而,帕尼的每一劍都被确實地擋住了。
昴的腕力明顯不如帕尼,但是他卻能憑着無比巧妙的技法,将帕尼的每一劍都給彈開或拆卸掉,然後趁機進攻。即使如此,帕尼還是能夠及時防禦住昴的攻擊。兩人就這樣以極快的速度,反複進行着攻擊與防禦的動作。
黑白騎士的用劍風格,恰好呈現出強烈的對比。
白騎士的帕尼是以“力”為中心,奉行一擊必殺的宗旨。
黑騎士的昴則是以“技”為基礎,讓對手完全無法捉摸。
剛與柔的極致劍技,爆發出使人瞠目結舌的高速戰。瞬間的攻防,卻彷佛會延伸為永恒一般。雙方都是擁有最高水平的戰士,彼此都無法找出對手的致命性破綻,也因此這場戰鬥将會無限蔓延,直到其中一方力氣耗盡為止。
到了最後,帕尼趁着一個逼退昴的空檔,擺出了背劍的架式。見到了這個動作,昴立刻停下了進攻的腳步。
反擊之劍——白騎士帕尼·傑爾勒斯的最強劍技。在這個招式面前,沒有無法斬倒的敵人。面對這個架式還貿然進攻之人,只會成為巨劍的餌食而已。
然而,昴進攻了。
昴将左手的木棒猛力擲出,脫手劍瞄準了帕尼的頭顱疾射而去!
帕尼旋轉身體,避開了這一擊。在此同時,昴也已經閃電般欺近到帕尼的身邊,使出了淩厲的刺擊。
“啪啦”一聲,大氣掀起了劇烈的震蕩。
兩人同樣維持着揮劍的姿勢,像是雕像般動也不動。他們手中的木棒只剩下半截,雙方的武器都斷了。
四周的僧侶見到了這一幕,才終于松了一口氣,帶着敬佩的表情拍手鼓掌。
“啧,這樣也沒有用嗎?那招還真是麻煩的要命。”昴搔了搔頭,像是很惋惜似的發着牢騷。就在他哎呀哎呀地搖頭抱怨之際,也同時看見站在一旁的伊德,于是舉手打了招呼。
“哦哦,你己經回來了嗎?”
“很精采的比試哦。”伊德一邊走向兩人,一邊衷心地稱贊着。
“啥?你在說什麽啊,只不過是暖身運動而已,有什麽好精采的?”昴歪着頭,一臉無法理解的模樣。
“我們沒有在比試啊,只是閑着沒事,所以活動一下身體而已。沒看到我們拿的是木棒嗎?”帕尼也同樣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聽見了兩人的回答,伊德一時間不知道該做出什麽樣的響應才好。照他們的說法,剛剛那場簡直像是在拼命搏殺的戰鬥,其實只是用來打發時間的運動而已。恐怕在旁人眼中,這兩個人的強悍也稱得上是怪物級的了。
“翠絲特已經把事情都告訴我們了。本來還很擔心你會被關起來,看來劄沃克的國王還滿有良心的嘛。我們還想說可能要去劫獄,所以叫賽門快點把劍給修好的說。”
昴帶着無畏的笑容說出了危險的臺詞。這番話裏究竟開玩笑的成分有多少,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啊……聽說你們的劍都壞了?”伊德想起來翠絲特早上所說的話。當時衆人跟名為賽雷斯的黑鬥篷男子戰鬥,結果不僅人人負傷,連武器都被毀掉了。
“唔,那個家夥真的很可怕。”帕尼沉聲說道,一旁的昴也感觸良多地點頭。
“雖然說當時的地形不太妙,可是就算換到可以盡情揮劍的場所,應該也是打不贏吧……不,應該說是殺不死才對?就算帕尼用上反擊劍,最多也只是斷他半身,要殺他太難了。”
“我可不想跟那種家夥對上第二次。一對一的話,就算是你也會輸吧?”
“……雖然不想承認,不過搞不好真的是這樣。”
帕尼與昴重新确認敵人的實力,最後得出了令人洩氣的結論。能夠讓白騎士與黑騎士說出這種話,由此可見賽雷斯的實力之強。
“吶,伊德,下次要是你一個人遇見那家夥的話,一定要快點逃跑哦。憑你的腳程,要保命應該還不是問題。”
“帕尼說得沒錯,那可是絕對不能動手的敵人。”
帕尼與昴帶着嚴肅的表情,對黑發青年提出了慎重的警告。
不需要兩人的提醒,伊德自己也很明白這件事。要是跟那個黑鬥篷男人作戰的話,是絕對不可能贏的。
——然而,他們遲早會再碰面。
不知為何,伊德有着這樣的預感。
告別了帕尼與昴之後,伊德在餐廳裏面找到了賽門。
神殿的餐廳裏擺放着大量的長桌,由于早已過了用餐時間,所以餐廳裏面空蕩蕩的。只見賽門獨自坐在其中一張長桌前,皺着眉頭苦思着。
伊德才剛踏進餐廳裏面,賽門就立刻轉過頭來。
“哦哦,還想說怎麽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咧,原來是你啊。國王放你回來了嗎?本來還以為要去劫獄救你出來的呢。”
賽門用他一貫的大嗓門喊出了跟昴同樣的話。
伊德帶着苦笑走到了賽門面前,發現長桌上擺滿了設計圖與武器的殘骸。
那些殘骸都是伊德所熟悉的武器——帕尼的巨劍、昴的黑劍與賽門的斧頭。
“這是……”
“嗯?就像你看到的,全壞啦。被那個穿黑鬥蓬的家夥給打壞的,而且還是空手,真是太丢臉了!”賽門一邊掏出煙鬥,一邊氣呼呼地說着。
撇開昴的黑劍不說,巨劍與斧頭都是賽門親手打造出來的東西。身為矮人一族的鍛錘者,辛辛苦苦所打造的武器竟然會被人徒手摧毀,這件事似乎讓賽門感到顏面無光。
“雖然說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所作出來的次級品,可是好歹也是矮人制品,況且還是由我賽門親手制作的東西,照理說是絕不可能輕易斷掉的……可是那個鬥篷男竟然一腳就能把斧頭踢碎,簡直比怪物還像怪物。”
賽門朝天空吐了一個煙圈,然後笑嘻嘻地說道:“搞成這樣也很難修得好了,我在想要不要重新打造算了,不過因為很花時間,絕對趕不上中午的劫獄,我從剛才就一直在苦惱哩。既然你回來了,那就用不着了。”
“……你就慢慢修理吧。”
“對了,聽翠絲特說你刺了那個宰相一刀?想不到你也開竅了嘛,竟然能夠傷得了他。”
說到這裏,伊德突然想起來賽門借給他的小刀也同樣壞掉了。
當時伊德将小刀插入布萊爾的太陽穴,但是布萊爾卻像是驚悚故事裏的反派怪物一樣,不僅活生生地把小刀從太陽穴裏拔出來,還用單手把它給捏彎。
伊德把事情的經過告訴賽門之後,這名老矮人從鼻孔裏噴出兩道濃煙,一臉嫌惡的表情。
“刺了腦袋都不會死?這算什麽?犯規也要有個限度!我最讨厭這種莫名其妙的角色了,簡直把人當傻瓜!現在是流行空手打壞刀劍就對了?”
“抱歉,把你的刀子弄壞了,我會賠你一把。”
“啊?不用了,那種東西我多得是。你等一下。”
賽門從懷裏取出了一個長形的小皮套,從裏面抽出一把精致的銀色小刀。接着賽門從桌上裏拿起一張白紙,用刀子将它刺穿。
過了一會兒,被刀子刺穿的地方突然變得焦黑,并且冒出了淡淡的白煙,宛如被什麽東西給烤焦了一般。到了最後,整張紙竟然燒了起來。
賽門将着火的紙給踩熄,然後把小刀遞給伊德。
“吶,這個給你。下次要是再見到那家夥,就用這把刺下去,保證他站不起來,連腦袋都會被燒掉!”
“這是什麽?”伊德接過小刀,發現刀刃部分并不冰冷,反而像是被熱水淋過一般的溫暖。刀柄部位雖然刻着花紋,但是那并非王紋,而是一些沒有意義的幾何圖案。不論怎麽看,小刀都沒有藏着任何會讓紙張着火的機關。
“你聽過‘穆爾曼的審判’嗎?”賽門笑嘻嘻地問道。伊德點了點頭。
伊德曾經聽說過,由于穆爾曼是關照矮人的神祇,因此凡是矮人所打造出來的一流武器,都會無條件受到祂的祝福,相對的,不是一流武器就無法獲得祂的青睐。
一個矮人若想要成為鍛造師,必須先證明自己有其實力才行,這個證明的方式便是打造出能夠被穆爾曼祝福的物品,這個儀式被稱為“穆爾曼的審判”。唯有通過此一審判的人,才能獲得鍛造師的資格。
“那把刀是我做的,因為通過了審判,所以被穆爾曼祝福過。凡是被它刺到的東西,一下子就會燒起來。如何,還不錯吧?”
“是很棒,可是這麽重要的東西我不能收。”
“嗯?沒關系,那種東西我多得是。”賽門打開皮套,倒出了将近十支以上的同型小刀。
“你以為我是誰?我可是矮人四長者之一的‘鍛錘者’哦!我還曾經打造出能夠一擊焚毀大樹的神錘,像這種程度的玩具只是小意思而已。少在那邊給我客氣,直接收下就對了。”
賽門咬着煙鬥,大大的眼睛閃爍着不容反抗的光芒。
“不用了,我大概沒機會再刺到那個宰相了。而且這種東西給我也沒用吧?別忘了,我不會用刀,最多用來切菜。”
賽門深吸一口煙鬥,然後吐了兩個煙圈。
“哼,雖然一般人總認為武器還是要交給懂得使用的人比較好,不過那也要看對象。比起收着不用的人,我寧願把它交給會拿出來使用的人;比起用它來砍人的人,我寧願把它交給用來切菜的人。
“認為矮人做出來的東西就一定是武器,這種誤解可是讓我們很困擾吶……反正,你給我收起來就對了!”賽門的聲音越來越高,到最後已經到了近乎低吼的地步了。
被老矮人的氣勢所懾,伊德只好收下了小刀。
“好了,我得想想要如何搞定桌上這些破爛才行。事到如今,只能全部重打了,事前設計可是很重要的,我要集中精神,不能浪費時間。”
“……為什麽要在餐廳?”照理來說,待在屬于開放空間的餐廳裏面,反而更容易受到打擾才對吧?既然要集中精神,為什麽不回到自己的房間呢?伊德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啥?當然是因為這樣吃飯比較方便啊!到時我就不用特地跑來跑去了。這還用問?”
賽門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在賽門的驅逐下,伊德離開了餐廳。
“哦,伊德,你回來啦。”
伊德漫步在走廊上,從後方傳來了充滿疲倦感的熟悉聲音。
轉頭一看,發現克拉姆像是瀕死的老人一樣,有如幽靈般全身無力地走動着。這名年輕的祭司頭發散亂,眼眶深陷,肩膀下垂,一臉操勞過度的表情,以往那種活力過剩的模樣全部消失不見了。
“你沒事吧?”伊德訝異地詢問,聲音不自覺的拉高了。
克拉姆帶着疲憊的笑容搖了搖手。
“啊啊……這個啊,只是太累了而已……昨晚用了太多祈禱術,回來之後被訓了老半天,接着面對神像忏悔了一整晚……體力已經用盡了,現在正準備去睡覺。”
克拉姆的聲音虛弱到幾乎快要聽不見的地步。
身為羅亞倫駐守祭司的克拉姆,不僅擅自脫離崗位回到首都,而且還卷入俗世之間的王權鬥争,這些都是嚴重觸犯教團規定的罪行。如果在平時,克拉姆絕對會被拖上教團的審判庭,遭受降級處分。
然而,雷奧納德以國王名義發了一封感謝函給神殿,極力稱贊克拉姆守護公主的功績。看在國王說情的面子上,大祭司會議決定對克拉姆從輕發落,打算只将他關禁閉一段時間,不準踏出神殿以外的地方。
沒想到克拉姆無視處罰,竟然又跑了出去。雖然說是為了救艾妮雅,但是他的行為确實違反了命令,因此當他一回到神殿,立刻就被拖去精神訓話,然後被罰跪在祭壇前忏悔一個晚上。
“我在羅亞倫就算施展一百次治療術,也沒有像今天這麽累……”
克拉姆一邊搖晃着身體,一邊虛弱地抱怨着。
“……你還是快去睡吧。”
“啊啊,抱歉,那我先去躺一下了。中飯不用叫我了……”
克拉姆拖着疲累的腳步走向自己的房間,接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轉過頭來。
“對了,你的身體還好吧?”
“咦?完全沒事了,多虧你的治療術。”
“那不算什麽,小事一件。可是你最好不要逞強,還是多休息一下比較好。治療術可不是無中生有的東西,你的肚子被挖掉了一半,那種傷勢就算治好了,起碼也要躺上一個月。像你這樣随便亂跑,可是随時會倒在路邊的。”
“不,我好得很啊。”
“咦……”克拉姆睜着疲困的雙眼,疑惑地打量着伊德。當他确定伊德并沒有勉強自己身體的時候,便緩緩搖了搖頭,“真是的,雖然早就知道你的體力很好,可是這也太誇張了……看來那個女巫婆真的對你做了什麽非法改造手術吧……”
克拉姆口中的女巫婆,除了米洛雷亞之外沒有別人。
即使是藉由祈禱所引發的奇跡,也無法做到“無中生有”。那是只有神明才能辦得到的事,就算是被允許行使神力的祭司,也不可能做到那種地步。
說穿了,治療術的原理只不過是把人體的自我治愈能力提升到最大極限罷了。那就像是預支未來的金錢一樣,今天的花費必須用明天的所得來償還,傷勢越嚴重,體力也就相對的流失越多。至于能夠預支多少“未來的體力”,端視祭司的能力高低而定。
“只要不是當場斷氣,我都可以救活!”——克拉姆曾經發出這樣的豪語,而這也的确是事實。
這名年輕的俊秀祭司擁有令人驚異的才能,他的水平早已到達了大祭司的程度,用“天才”一詞來形容他也絲毫不為過。如果不是個性方面有問題的話,恐怕這個男人真的可以成為史上最年輕的大祭司吧。
就在伊德想着這些事的時候,克拉姆卻低垂着頭一動也不動。
“……克拉姆?”伊德訝異地呼喚白袍祭司的名字,但是克拉姆卻遲遲沒有回應。
克拉姆就這樣站着睡着了。
“哎呀,你已經回來了嗎?”就在這時,翠絲特正好從走廊的另一邊出現了。
這名吟游詩人來到了兩人身邊,當她發現克拉姆竟然用站姿陷入沉眠狀态時,不禁露出了欽佩的眼光。
“原來光之神殿的祭司還會這招啊?真是了不起。”
“……不,我想這是他個人的特技。”
“是這樣嗎?嗯,果然不是普通人呢。”翠絲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對了,你跟國王會面的情況還好吧?有沒有被找麻煩?還是威脅你什麽的?”
“不,沒有。”伊德搖了搖頭。
翠絲特深深凝視着黑發青年,企圖從伊德那張沒特色的臉上找出可疑之處,最後翠絲特聳了聳肩。
“算了,反正等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吧。有心事的話,我随時都可以聽你傾訴的哦,不論是戀愛上的煩惱或是生理上的煩惱都可以。”翠絲特笑着眨了眨眼睛。
就在伊德苦惱着該怎麽回答時,翠絲特将話題導入了正經的方向。
“那麽,國王打算怎麽救出艾妮雅?”
“……國王認為艾妮雅已經離開首都了,正派人追查。”
“唉唉——這樣一來,就沒有我們出場的餘地了。這次連人都不知道跑去哪裏,只好坐在這裏空等了……啊,對了,那個學院什麽的,這次也可以查出艾妮雅的下落嗎?”
“……我想不可能。”
“不行嗎?”
“追跡型紋術的範圍是有限的,而且也有使用上的條件。艾妮雅是用飛的,雖然不知道速度多快,不過如果她持續飛了一整晚,恐怕整個首都裏沒有任何一個紋術師能夠找到她。”
“是這樣啊,真可惜。”翠絲特露出了遺憾的神情。就在這時,一旁的克拉姆發出了打鼾的聲音。
“……把他扛回自己的房間吧?”
“……也好。”
于是伊德與翠絲特帶着佩服的表情,合力将白袍祭司扛走。
紋術學院的設立,在紋術師的世界裏堪稱革命性的創舉。
在過去,紋術師習慣以出外旅行的方式磨煉技藝。他們一邊周游世界自我鍛煉,一邊在旅行途中找尋擁有紋術資質的學生。這種收弟子的方式,說難聽點,其實就跟碰運氣沒兩樣,因此在那個時代,紋術師的存在是較為罕見的。
經過一段漫長的歲月之後,紋術師的數量漸漸增加,并且對于自身的定位起了争執,最後分裂成兩個派系。
他們所争執的主題,便是“紋術師該不該介入俗世”。
其中一派的人認為,紋術師乃是掌握着深奧學識與秘密的智者。這世上充滿了庸俗之人,如果将紋術的奧妙洩露給世人知道,這些庸俗之人将只會利用紋術來滿足自己的欲望,甚至引起戰禍。
另外一派的人則認為,既然紋術師擁有這些知識,就應該利用紋術,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才對。紋術師不該一直固守着自己所築起的壁壘,在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自我滿足,那是一種變相的懦弱與逃避。
随着時間的流逝,兩個派系之間的裂縫也越來越大,到後來甚至演變成互相攻擊的惡劣局面。這場鬥争延續了十三年,最後在某個紋術師的手中畫下句點。
那個人的名字,就叫做天霞·蘭迪亞。
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世與來歷,只知道她擁有令人驚異的本領。這位神秘的女子以過人的實力震懾了兩派的紋術師,弭平雙方之間的争執。
緊接着,天霞·蘭迪亞成立了紋術師公會,制定了最低限度的法理與規則,在當時,幾乎所有紋術師都是公會的一分子,僅有少數的異類不願加入。
紋術師公會的成立之後,紋術出現了飛躍性的發展,六十六王紋的基礎理論也漸趨成熟。紋術師的地位有了大幅度的改變,許多國家開始重視這群人的存在,希望能将他們的力量用在軍事或軍事以外的地方,于是提出了“學院制度”的構想。
學院制度的基礎概念,乃是由政府提供必要的經費、土地與資源,成立一個能夠專門培植紋術師的場所。這個提議再度引發了公會內部的争執,希望将紋術緊緊握在手中的保守主義者,以及希望将紋術發揚光大的理想主義者,又一次展開了激辯。
“那些家夥根本是打算把紋術師挂上項圈、栓上鏈子,嘴巴上說是要培育後進,其實暗地裏是想象狗一樣使喚利用我們!看看他們,竟然連狗屋都搭好了!”——這是反對者的論點。
“那根本是被害意識過剩!難道紋術師就該一直滿足于現狀,屈居于世界的角落嗎?就算他們打着利用我們的主意,難道我們不能反過來利用他們嗎?”——這是贊成者的論點。
兩派所持的論點都有其正确之處,也因此雙方的支持者也相差無幾。這場辯論持續了數月,眼看就要再度重現過去的歷史,到了最後,他們只好請出了早已卸下公會會長之職的天霞·蘭迪亞定奪。
“成立學院?那種事情你們自己去想吧,我是覺得無所謂就是了。”
天霞·蘭迪亞如此說道。
正當贊成派歡欣起舞,反對派垂頭喪氣之際,這位初代會長後來又以嚴厲的表情,補上了一句讓所有人引以為戒的箴言。
“紋術師不能出現在歷史的舞臺上”——這句名言,便是在此時出現的。
從此之後,許多國家紛紛與紋術師公會合作,成立了紋術師學院。不過,公會方面提出了許多嚴格的限制,避免這些未來的紋術師變成被人利用的道具。縱使如此,還是有些國家不放棄初衷,在公會的嚴密監視下不斷找尋機會,其中又以劄沃克王國最為固執。
阿爾傑斯·維克特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公會高層所請托,前來暫時接掌學院院長的位子。這位王紋禦主以超乎常理、悖離常識、無視常情的手腕,将劄沃克的紋術學院拉出王權鬥争的泥沼。
“……懂了吧?這就是我不想露面的原因了。”
阿爾傑斯一邊讓紅茶的香氣浸潤自己的下巴,一邊用理所當然似的表情解說着。雖然乍聽之下是讓人搞不清楚重點的說明,不過伊德還是搔了搔頭,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為了讓學院與王室之間保持距離,阿爾傑斯才會隐瞞自身的存在。如果讓人知道身為院長的阿爾傑斯插手這件事,就表示學院介入了王權的紛争。先前幫忙找尋布萊爾的下落,已經是阿爾傑斯的名字能夠在臺面上出現的最低限度了。
“原本我還擔心你會不會把我拱出來,看來你還沒笨到那種程度,很好、很好。”
“那麽,關于國王的請托,你也要回絕嗎?”
“廢話,我等一下立刻送信過去,這次就寫‘滾遠一點’好了。”
“……請住手。”
要是真的再寫那種東西寄過去,恐怕就已經不只是保持距離那麽簡單,而是會直接升級成正面沖突了吧?為了避免這種可怕的場面發生,伊德由衷地希望阿爾傑斯打消這個念頭。
“何況我也找不到那個公主。紋術可沒有無所不能到那種地步,誰知道她飛到了哪裏的天涯海角?想要以整個國家為範圍進行搜索,這世上也只有蘭迪亞那個無敵大媽做得到吧。”
阿爾傑斯直接從可行性方面否決了這個提議。
即使是紋術,也有分成做得到的事與做不到的事,就算是身為王紋六禦主之一的阿爾傑斯,能力也是有其極限的。
“說話回來,我昨晚終于想起來了。‘幽者’這個名字,我以前曾經聽說過。”
“咦?”伊德訝異地望向阿爾傑斯。
這名有着與實際年齡不符的外表的學院長,露出了奇妙的笑容。
“大概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吧?我記得有一次在舉行研讨會的時候,從老太婆口中聽到了這個名詞,然後就沒聽她再提起過了,因為時間隔太久,我差點要忘了。”
(十幾年前的一句話你還想得起來,那也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