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1)
劄沃克王立紋術學院的歷史,大約有一百五十年之久。它的占地約為整座首都面積的五十分之一,學生總數七百五十七人,沒有特別的男女招收限制,采取嚴格的住宿制,就算是家住首都的人,每星期也只能回家一天。
學院的最低入學年齡是十五歲,最高入學年齡無限制,當初在學院開始創立的頭五十年,少年與中年人坐在一起上課的情形極為常見。不過由于學習紋術的年齡越早越好,而且大部分被發現有紋術天分的成年人已經有家庭的負擔,因此後來的學生年齡逐漸下降,到了現在,學院的平均入學年齡已經變成了十六歲。
伊德走在學院內,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感慨。今年才二十一歲的他,距離那種能夠緬懷往日人生的年紀還太過遙遠,不過對于這塊度過了兩年歲月的地方,會産生這種情緒也算無可厚非。
位于晴空之上的太陽不斷散發着熱氣,由樹蔭所形成的隧道顯得格外涼爽,光與影的區隔也同時成為溫度的差距。伊德走向學院的中央大樓,他的身影絲毫沒有引起他人的注意,宛如與周遭的大自然完全融為一體般。
說難聽點——就是缺乏存在感。
“伊德·米洛雷亞。”
從後方傳來了意外的呼喚聲。伊德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發現一名女子正踏着只能以“凜然”來形容的步伐,朝着自己走來。
那名女子,正是艾瑟兒·雷特。
艾瑟兒走到了伊德面前,先是打量了黑發青年數秒,然後牽起一邊的嘴角。身為美女的艾瑟兒,就連這種動作也顯得相當優雅。
“你的表情好像寫着——‘糟了,又碰上讨厭的家夥了’?”
“沒那回事,很高興能再跟你碰面。”
“哼,感覺像是在說謊呢。你是來幹嘛的?遲來的校園巡禮?”
“我來領畢業證書的。”
艾瑟兒微微睜大了眼睛。伊德看到艾瑟兒反應,便猜到她應該還不知道關于學院制度更改的事情,于是簡單地說明了一下。艾瑟兒聽完之後,便低頭露出難以理解的奇怪表情。
“是這樣啊……規定改了……你也終于畢業了……”以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艾瑟兒如此喃喃自語着。
過了數秒,艾瑟兒擡頭看着伊德。“我問你,前幾天因為我還有任務要忙,所以沒有問你。跟你在一起的那群人,其中是不是有個多瑪人?”
Advertisement
“嗯。”
“那個人,該不會就是多瑪的黑騎士吧?”
“你也認得他嗎?”
伊德一臉訝異,艾瑟兒則是低頭嘆了一口氣。
“果然是這樣啊……”
“怎麽了嗎?”
艾瑟兒的神色看起來有些凝重,那是會讓旁觀者感到不安的灰暗表情。艾瑟兒并沒有直接回答伊德的問題,而是伸手指着他的鼻子。
“我也有點事情要辦,現在沒空跟你多談。聽好了,等一下在這裏會合,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說。”
“重要的事?”
“如果你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話,就最好聽我的話。”
丢下了讓人憂心的臺詞之後,艾瑟兒便踏着她特有的堅定步伐,朝另一個方向走掉了。
伊德看着艾瑟兒的背影,站在原地陷入了思索。艾瑟兒突然提出的警告,跟不久前所遇到的襲擊事件,似乎有着微妙的關系。
(沒想到這麽快就有線索了……)
伊德搔了搔頭,然後繼續朝他的目的地前進。
從室外走進室內,那股清涼感總是能夠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伊德走到學院行政辦公室,報出了姓名與來意之後,職員便叫他在旁邊的房間裏稍等一下。大約過了五分鐘之後,職員叫他前往院長室。
“院長室嗎?”
伊德有些訝異,領取畢業證書這種小事,怎麽說都跟學院院長的層級差太遠了。當黑發青年抱着疑惑走到了院長室之後,所見到的景象更是讓他吃驚。
當伊德還在學院就讀時,學院院長名為古克列·薩流斯。薩流斯是一名留着雪白長胡,看起來富有氣質與威嚴的老者。薩流斯的外表與故事書裏所形容的魔法師相當符合,因此也常常被人戲稱是“魔法老爺爺”。
不過,如今坐在院長座椅上的人,卻換成了另一個人。
薩流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戴着單邊眼鏡,有着一頭白發的年輕男子。
從臉孔來看,這名男子的年紀恐怕不超過二十歲吧?但是這名男子卻有着像是刀子一般銳利,像是能夠将目視到的一切全部剖析分解的冰冷目光。他的左眼顏色是有如翡翠般的綠色,右眼則是宛如晴空般的蒼藍。
這名男子只是坐在椅子上而已,整個空間便出現了奇妙的壓迫感。在那雙異色眼眸的注視下,伊德訝異地喊出了對方的姓名。
“阿爾傑斯·維克特?”
坐在學院長椅子上的年輕男人,露出了歡迎的笑容。
“好久不見了,小弟。”
“你怎麽會在這裏……”
“不要問無聊的問題,我沒時間回答那種東西。”
名為阿爾傑斯的男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的表情與口氣都充滿了不耐煩。
“我坐在這裏,所代表的意義只有一個而已。連這種程度的事都看不出來,你的腦袋似乎遲鈍了不少。是被那個老太婆壓榨的關系嗎?”
阿爾傑斯走到一旁的櫃子,拿出裏面的罐裝紅茶茶葉,然後随手抛給伊德。
“交給你了,茶具在桌上,熱水在隔壁,我已經叫人送來了。”
伊德露出無奈的苦笑,然後開始沖泡紅茶。他一邊熟練地将熱水倒入壺裏,一邊思考着關于阿爾傑斯的事情。
阿爾傑斯·維克特——安潔·米洛雷亞的頭號弟子。
換句話說,他乃是伊德的師兄。
阿爾傑斯的年紀看起來比伊德還要年輕,然而其實是用來欺騙世人的僞裝。他的實際年齡其實已經高達九十四歲,只是用紋術了改變了外貌而已。米洛雷亞喜歡假扮年輕的怪異癖好,似乎也傳染給這名大弟子。
“能夠成為王紋禦主安潔·米洛雷亞的徒弟,必定有其不凡之處。”——這句話雖然是種偏見,但是阿爾傑斯确實将這句話完美地實現了。
這名男子在二十七歲的時候,便成為史上最年輕的王紋禦主。一般紋術師就算終盡一生也無法踏入的領域,他僅花費了十數年的時間便達成了。
然而,被人稱為絕世天才的他,在性格上卻有着讓人不敢領教的部分。不知是被米洛雷亞熏陶過的關系,還是天生個性就是如此。阿爾傑斯可說是将“我行我素”這句話所能形容的範疇,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
俗話說:若在某方面有特別突出的才能,在另一方面就會有所缺陷。若以米洛雷亞與阿爾傑斯為範本的話,這句話變得格外具有真實感。
跟這對師徒比較起來,艾瑟兒所展現出來的自傲與自信,便顯得微不足道了。換句話說,伊德之所以會擅長應付這一類的人,全部是被這對師徒給訓練出來的。
當伊德把紅茶泡好之後,阿爾傑斯已經跷起雙腿坐在沙發上了。
“你怎麽會當上院長的?”伊德一邊将紅茶倒入杯子裏,一邊詢問着。
阿爾傑斯接過了茶杯,露出了冷笑。
“薩流斯那個老頭去年死掉了,公會那邊一直擺不平接任人選,所以就叫我來撐一下。畢竟誰也不想跟那些貴族打交道。”
“也對,劄沃克這邊的學院比較複雜……”
伊德點了點頭,一下子就意會到阿爾傑斯話中的意義。
要維持一間學院,金錢是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即使是紋術師也無法違逆現實。雖然設立紋術師學院的國家不只劄沃克一個,但是像劄沃克這樣規模龐大的學院,可說是絕無僅有。
由于“驅龍者”的影響,劄沃克開始注重紋術師的培育。克琉布利安王室投注了大量的資金,不斷擴充學院的規模,這種行動也連帶增強了王室箝制學院的力量。
雖然劄沃克學院所培育出來的紋術師相當優秀,而且往後的出路也比較多,但是學院本身的營運卻受到劄沃克的強力幹涉,這也是不争的事實。
為了應付那些貴族,過去的薩流斯也是費盡苦心。據說在那段期間,薩流斯因為壓力過大,得了肩痛與胃痛的毛病。
(不過,找這個人來接任真的好嗎……?)
看着阿爾傑斯,伊德不禁萌生出這樣的疑慮。要阿爾傑斯對貴族們和顏悅色的說話,這種事就算天崩地裂也不可能發生。公會究竟是基于何種考量,才會叫阿爾傑斯前來接任院長之位的呢?這點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薩流斯那個小子,過去的作法實在太沒效率了。”
仿佛看穿了伊德的疑惑,阿爾傑斯冷哼一聲。
“我可沒時間去跟凡人打交道。顧慮他們的顏面,只會讓那些蠢材忘了自己是誰而已。我只是稍微調教了一下,今年的預算就比去年提升了三成,這表示那些凡人都被薩流斯寵壞了。”
“……你到底幹了什麽啊?”
竟然連“調教”這種字彙都用上了。光是想象阿爾傑斯究竟做了什麽事,就讓伊德覺得全身無力。
“只是小小教訓了他們一下而已。”
“教訓嗎……”伊德不禁想起當初在羅亞倫曾經發生過的恐怖實例。
那時羅亞倫的領主仍然是坎貝爾子爵,有一次米洛雷亞順手幫他打退了怪物之後,寄出了一張看了絕對會讓人臉色鐵青的巨額請款單。面對這種近乎敲詐的要求,坎貝爾子爵所采取的反應是不予理會,結果米洛雷亞讓他連續作了好一段時間的驚栗惡夢,逼得坎貝爾子爵不得不舉手投降。
有了這種前例在,伊德相信那些貴族大概不只是被“教訓一下”而已。
(不,不對……)
一瞬間,伊德察覺到某種不尋常的地方。這股疑惑從形成到确定,只用了短短的數秒鐘而已。
“……學院被卷入宮廷鬥争了嗎?”伊德低聲詢問。
阿爾傑斯露出了狀似愉快的笑容。
“你這小子腦袋還是轉得很快嘛。沒錯,公會老早就猜到會發生這種事,所以叫我過來處理。”阿爾傑斯爽快地承認了伊德的猜測。
自從前任國王沃索去世之後,各方勢力便開始在臺面下互相角逐。為了得到足以掌握權力果實的實力,不少派系将主意打到了紋術師學院的頭上,然而在阿爾傑斯的強勢坐鎮之下,這些人統統被迫放棄這個念頭。
“等到這裏的王權鬥争告一段落,我就會回去了。不過既然來了,堆在角落的灰塵好歹還是要打掃一下。”
“打掃……啊,該不會……”
“沒錯。我修改了學院裏一些老到快結蜘蛛網的規定,包含畢業證書的頒發認可。”
阿爾傑斯從沙發上站起來,打開一旁的櫃子,從裏面拿出了一個長長的圓筒。
“拿去,這是你的。”
阿爾傑斯将圓筒抛向伊德,圓筒裏所裝的,正是伊德的畢業證書。
伊德看着手中的圓筒,似乎在思考什麽似的搔了搔臉頰。阿爾傑斯看了他一眼,然後重新坐回沙發。
“小弟,我讨厭沒有才能的人。”
阿爾傑斯一邊為自己的杯子重新注入紅茶,一邊以冰冷的眼神看着伊德。
“才能這種東西,就像鳥的翅膀一樣。沒有翅膀的畜牲硬是想要飛翔,只是自尋死路而已。應該在地上爬行的東西,就該乖乖在地上爬行;應該在水裏游走的東西,就該乖乖在水裏游走。那些連自身的本質都看不清楚的愚妄者,就是我眼中最沒有才能的人。”
阿爾傑斯繼續瞪着伊德,那對異色的眼眸,傳達出奇妙的魄力。
“所以,我不會袒護沒有才能的人,就算親人也不例外。你會拿到這個東西,是因為這本來就是你該拿到的。
“不僅是已經作古的薩流斯,就連天霞·蘭迪亞也認為你的成就足以得到它。跟安潔·米洛雷亞與阿爾傑斯·維克特都沒有關系,拿到這個東西的,是伊德·米洛雷亞這個人,就只是這樣而已。”
伊德在阿爾傑斯的話中聽到了某個驚人的名字,不由得露出了呆滞的表情。
“天霞·蘭迪亞?那不是……”
“啊啊,就是那個人。公會的創始人,王紋禦主之首,被稱做‘至高者’的無敵大媽——天霞·蘭迪亞。”
阿爾傑斯用像是在形容隔壁鄰居一樣的口氣,說出了現今最強紋術師的名字。
“為了堵住學院那些老頑固的嘴,我把你的論文拿去給那位大媽看了。她已經認可了,所以你放心地收下吧。”
“不,其實我是覺得,拿不拿到這個都沒關系……”
“哦?”
“就算拿到了畢業證書,我也不會變得使用紋術啊。”
“這算自暴自棄嗎?”
“不,只是對殘酷的現實有着正确的體認罷了。”
阿爾傑斯笑了出來,然後對伊德甩了甩手。
“該擁有的東西還是該擁有,這也是現實之一。看你是要燒掉還是吃掉都可以,總之那已經是你的了。滾出去吧,我還有很多事要忙。”
跟臉上的表情相反,阿爾傑斯的口氣顯得冷淡異常。面對許多年未見的師弟,他連閑聊的時間也懶得撥出來,其個性之怪異,由此可見一斑。
當伊德離開中央大樓,來到了剛才與艾瑟兒約定的地點時,發現美麗的邀約者已經站在那裏等着他了。
“太慢了。你到底在磨蹭什麽啊?”艾瑟兒皺着眉頭質問着。
“因為手續花了一點時間。”
伊德給出了既不算正确,也不算錯誤的回答。被新上任的學院長強迫泡茶,然後才從對方手中拿到畢業證書,這段過程嚴格說來也算是一種手續。
“去餐廳吧,這裏不好說話。”
艾瑟兒轉過身子,走向餐廳的方向,伊德見狀便跟了上去。
紋術師學院的餐廳一向有“胃袋的墳場”之稱,這個名號的由來,完全是因為餐廳菜單之差勁所致。
過去在就讀學院時,艾瑟兒曾經不只一次抱怨過餐廳的夥食,還曾經撂下了“我離開之後,從此不會再回來”的宣言。伊德甚至懷疑艾瑟兒是因為讨厭餐廳的食物,才會努力提早畢業的。
對學院餐廳深感厭惡的艾瑟兒,會想要打破昔日的誓言再度進入這裏,自然是基于其他的理由。
紋術師學院并不是外人可以随便進來的地方,學院內部的學生餐廳當然也不可能對外開放。換句話說,艾瑟兒想要告知的消息,是不能随便在外談論的事情。伊德敏銳地發現了這點,因此一句話也不說地默默跟随着。
路上有許多學生帶着驚豔的眼神注視着艾瑟兒,同時目光中也帶着些許的疑惑。
“好像沒見過那個女的耶!”
“學院裏有這麽漂亮的女生嗎?”
“該不會是新來的教師吧?”
這些未來的紋術師們互相竊竊私語着。至于對走在艾瑟兒身後的伊德,他們并沒有投以欽羨或嫉妒的目光,而是直接當成了随從之類的人物,連觀察的時間都省略了。
兩人走進了自助式的學院餐廳,因為沒有特地點餐的必要,所以艾瑟兒只要了一杯紅茶。
“白開水。”伊德毫不猶豫地開口。
艾瑟兒的肩膀垂了下來,然後嘆了一口氣。
“……也給他一杯茶。”
“我沒有錢哦。”
“我請你。”
“啊,真不好意思,謝謝了。”
既然都已經讓人請客了,像端盤子這種程度的勞力工作也就沒有推卸的必要。伊德端着托盤,與艾瑟兒挑了一個窗邊的坐位。
“因為事關重大,所以我就直說好了——你有生命危險。”
連開場白都予以省略,艾瑟兒一坐下來,便抛出了不吉利的語話。伊德呆楞地望着艾瑟兒,一臉沒什麽概念的表情。
“前任白騎士與黑騎士要跟獅子王騎士團比試的事情,已經在貴族社會裏傳開了。”
艾瑟兒開始解釋。
獅子王騎士團得知了這件事情之後,以團長默爾迪為首,大部分的成員都對這項決定感到相當不愉快。對他們這群洋溢着自尊與自信的精英份子來說,這場比試無疑是一種變相的屈辱。
跟一個已經卸任的過氣中年人,還有一個被剝奪騎士名號的敵國人比試,就算贏了也毫無光采,如果輸了更是顏面掃地。
也因為如此,許多跟獅子王騎士團有關系的貴族們便開始悄悄計畫,準備要教訓一下他們這些從邊境領地來的狂妄鄉下人。
昴與帕尼兩人受到國王的保護,自然無法動到他們一根頭發,不過其他人可就不一樣了。要教訓對方,不一定要直接對付本人,來自羅亞倫的鄉下人,也不是只有昴與帕尼兩個而已。
那些貴族發揮出異于平常的勤勉,他們已經打聽清楚這支來自羅亞倫的隊伍成員究竟為何,并且也選好了下手的目标。
賽門是矮人,如果貿然對他動手的話,可能會引發紅石山脈與劄沃克之間的對立,所以被排除在目标之外。
克拉姆是光之祭司,光之神殿在劄沃克擁有極為龐大的宗教勢力,為了避免日後不必要的麻煩,他也被排除在目标之外。
艾妮雅雖然身分不明,不過聽說她是羅亞倫的劍術指導,而且深得公主的喜愛。要是以後被公主追究責任的話,那絕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因此艾妮雅也被剔除了。
經過了簡單的減法,可以用來當作立威對象的人,就只剩翠絲特與伊德了。
“他們認為女性只要恐吓一下就夠了,至于男的就直接殺掉。”
艾瑟兒一邊說着危險的句子,一邊盯着伊德。
“……差別待遇太嚴重了吧?為什麽男的就要殺掉?”
“這種事情你自己去問他們吧。”
艾瑟兒給出了冷淡的回答,然後端起茶杯淺啜了一口紅茶。由于味道不好的關系,艾瑟兒皺起了眉頭,表情嫌惡地放下了茶杯。
伊德雙手抱胸,仰頭看着天花板,一臉煩惱的樣子。經過這番說明,伊德也完全了解先前的襲擊事件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雖然就算面對一整打的彪形大漢,他也有逃離的自信,不過這種方法也只能用一、兩次而已。如果對方打算不擇手段的話,那麽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躲在暗處用弓箭射擊、從背後偷偷刺殺、下毒,可以使用的手法太多了,這些方式只要随便選上一種,伊德的人生就會提早結束。
看見伊德的表情,艾瑟兒提出了建議:“如果覺得不安的話,就躲到公會來吧。就算是首都,那些人的勢力也無法伸進公會的。”
“只有我自己逃開,根本沒意義,而且要躲進公會也沒那麽容易。公會的安全系統可不是擺好看的,他們連倉庫裏面有幾只老鼠都查得出來,要是躲進公會的話,一下子就會被踢出來。”
艾瑟兒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誰叫你躲進倉庫的?”
“就算是馬房也一樣吧?”
艾瑟兒雙眉之間的皺紋變得更深了。
“誰又叫你躲進馬房了?”
“那要躲那裏?”
“我在公會的宿舍房間可以借你。”
“咦?”
“……別想歪了,我自己可以回家住。”
艾瑟兒是貴族的次女,要是回去自己的家裏,生活反而可以過得更加舒适。伊德想了一想,然後婉拒了這個提議。
“謝謝,不過不用了。你特地過來警告我這件事,我已經很感激了。”
艾瑟兒哼了一聲,然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我只是看不慣那些家夥的作風而已。”
艾瑟兒說完之後便轉身離開。走了兩步之後,又停了下來。
“……如果遇到危險的話,千萬不要逞強,記得到公會來找我。”
說完之後,艾瑟兒便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伊德望着艾瑟兒的背影,然後搔了搔臉頰。
“事實上,已經遇到危險了呀……”
黑發青年一邊低語,一邊把杯裏的茶喝完。
昏暗的房間裏,僅有一盞燭火靜靜燃燒着。
雖然時值酷暑,但是這間狹小的房間并不炎熱。由于位于地底下的關系,縱使四面的牆壁沒有窗子,空氣依舊涼爽。
房間的大門被輕輕地打了開來,從門縫間流入的空氣使燭火變得搖曳,也讓位于燭火後方的臉孔變得明滅不定。在此同時,一道修長的人影閃進了房間。
“久等了,風鈴草回來報告了。”
反手合上房門,以不發出聲音的步伐進入房間之後,人影開口說話了,那是年輕女性的聲音。
“辛苦了,讓你在外面奔波了這麽久。”
位于燭火之後的臉孔,說出了飽含慰問之意的話語,那道年輕的聲音并不作僞,充滿了由衷的誠意。
“其實也還好。原本以為會很無聊,可是卻出乎意料地充滿了刺激。”
風鈴草将手中的魯特琴放到腳邊,并且聳了聳肩。燭火後方的人影聽見了,便露出無聲的微笑。
“你的報告總是很精采。接二連三的發生怪事,每一件都讓人難以想象,害我變得很期待你的報告書呢。”
“羅亞倫的确是個充滿驚奇的地方。”
“似乎真的是這樣沒錯。那麽,閑聊就先到此為止吧,先處理正事比較要緊。離開太久的話,公主他們也會起疑心吧。”
“那麽,我該從哪裏開始報告呢?”
“就從離開羅亞倫的那一刻開始吧。”
于是在人影的命令下,翠絲特開始講述一切的過程,以及各種她所觀察到的細節。
翠絲特也将羅亞倫酒館軍團的個人資料逐一報告出來,包括了姓名、職業、日常習慣、家庭狀況、特殊能力等情報,并且說明這些人之所以會被選入護送隊伍的理由。最後以今早發生的事情作結束。
随着翠絲特的報告,人影的臉色似乎越來越奇怪。當翠絲特報告完畢之後,房間裏陷入了一陣靜默。
“……乍看之下是很亂來的隊伍,可是卻有着絕妙的平衡吶。對了,那個跑得比馬還要快的人,究竟是什麽啊?”
“因為是魔法師的弟子,所以才辦得到那種事吧?”
“一下子就看穿多瑪國王的意圖,觀察力還挺敏銳的。讓他當魔法師太可惜了,可能的話,真希望能把他拉進我們這邊。”
人影對于伊德似乎有着不小的評價,同時也對這名看似無用的黑發青年有着頗高的興趣。
“需要立刻幫您安排嗎?”
從房間的角落裏突然傳出了一道聲音。
面對金鳳花的詢問,人影搖了搖頭。
“不急,在這盤棋局裏面,那個人還算不上重要的棋子。或許以後會變得很有用吧?不過,現在他還沒有讓我們拉攏的價值。”
人影幹脆地下達了結論,然後将話題轉了一個方向。
“風鈴草,關于昨天的宴會,你已經知道了吧?”
“是的,大致上了解。”
“你要小心一點,因為你很有可能被盯上。”
“咦……”
翠絲特的表情有些困惑,人影發出了輕笑。
“是警告啊,風鈴草。獅子王騎士團可是被惹火了,想要幫他們出頭的人,用兩只手都數不完。他們正急着想要找個祭品,好讓黑騎士他們知道一下厲害。矮人跟祭司的背後都有屬于他們的勢力,所以應該會沒事。至于公主那邊,應該會聽從國王的命令,不會随便出現。”
“……所以,有危險的就是我跟伊德了?”
“就是這樣。你的身分不能洩漏,為了節省麻煩,等一下讓馬車載你回去吧。”
“這樣不是反而更讓人起疑?”
“讓麗衣公出面就不會了。這個人本來就是為此而存在的,不論做什麽,他都不會惹人起疑。”
“我知道了。”翠絲特低下了頭,接受了人影的安排。
人影作出了手勢,那是結束會面的信號,于是翠絲特就像貓一般,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房間。
“金鳳花,對于那場比試,你怎麽看?”
在翠絲特離開後,燭火後方的人影突然開口了。
“基于好奇心所作出的愚蠢決定……會這麽想的人,恐怕不多吧?”
“嗯啊,畢竟對方可是那個雷奧納德啊。”
人影在國王名諱之前加上了“那個”,這其中并沒有貶低或輕蔑的意味,反而帶着相當程度的感嘆與敬佩。
迅速終結掉王權争奪戰的混沌局面,并且毫不留情地将那些與自己有相同血脈的異母兄弟予以誅殺,這種決斷力與行動力,并不是尋常人能夠做得到的。
自古以來,那僅容一人坐上的王座雖然表面上光輝燦爛,但背地裏其實是用無數的屍體所堆成的血腥坐椅。雷奧納德了解這件事,同時也徹底實行了這件事,這位年輕的國王,具備了讓人無法輕視的才幹與魄力。
雷奧納德之所以會決定舉行這場比試,背後的用意絕不單純。最有可能的,便是借着比試的名義,削減獅子王騎士團的勢力。
“據說獅子王騎士團與蒙爾斯費拉特公爵私下有勾結,國王也看出這點,所以才會這麽做的吧?”
金鳳花推敲着雷奧納德的意圖。對于金鳳花的猜測,人影也點頭表示同意。
“黑騎士輸了也沒關系,可是如果贏了,就可以用明年的騎士競武大賽作為借口,将那位充滿野心的團長給換掉。就算是無用的棋子,也可以讓它變成有用……我們的國王大人還真是高明吶。”
“也有可能是宰相的計謀。”
“唔……你說那位老人嗎……”
人影的心中浮現了現任宰相——布雷爾·瑞典海姆的臉孔。
瑞典海姆家族乃是歷史悠久的名門,堪稱貴族中的貴族。布雷爾自從接掌了瑞典海姆家族以來,至今已經過了将近四十個年頭,家族的榮光依舊沒有衰退。
這名六十八歲的老人服侍了三代的國王,經歷過無數的宮廷鬥争,如果将蒙爾斯費拉特公爵比喻成惡狼,那麽這位宰相可以說是一頭精明的老狐了。
當初王位争奪戰一開始的時候,率先支持雷奧納德的人便是瑞典海姆公爵,連帶使得大批貴族投入其陣營。雷奧納德能夠奪得那柄至高的權杖,瑞典海姆功不可沒,他也因此坐上了宰相之位。
“那個老人不好惹啊……蒙爾斯費拉特公爵起碼還有破綻可找,可是那個老人卻毫無弱點。”
“所以,國王也對他有戒心。”
金鳳花的目光刺穿了表面的虛象,直指事實的核心。
對于雷奧納德來說,瑞典海姆公爵雖然是功臣,卻也是難以駕禦的猛獸。
如果換成了一名平凡,甚至是昏庸的國王的話,或許還會讓這株名為“布雷爾·瑞典海姆”的大樹繼續生長吧?然而,雷奧納德是一位擁有過人才幹的君主,從他過去所施展的手段與作風來看,他絕對不可能放任瑞典海姆不管的。
對于金鳳花的推論,人影只是沉默地聽着。
“……你知道嗎?我對于艾妮雅公主為什麽會活到現在,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喲。”過了許久,人影才緩緩開口。
金鳳花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聽着。如果燭火照得到她的表情的話,可以看出她的臉上有着少見的迷惑。或許她也跟人影一樣,有着相同的疑問吧?
“沒有讓她活下來的必要……雖然說這可以用來誘出那些野心家,可是這種作法風險太高了。就算是餌,也要慎選材料才對,那些被殺掉的王族裏,可以擔當這個任務的家夥多得是,但是雷奧納德卻留下最危險的‘晨曦之劍姬’,這個決定,實在令人費解。”
“……您認為,這與宰相有關?”
“很有可能。不過最大的問題在于,為什麽要讓艾妮雅公主活下來?你覺得呢?”
“關于這點,我也想不透。可以用來判斷的情報太少了。”
“派風鈴草過去,主要就是想解開這個謎題,不過看來好像沒什麽作用吶……”
人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序幕已經拉開了,接下來上場演奏的會是誰呢?”
帶着僅有自己一人才能聽得見的呢喃,人影吹熄了燭火。
房間裏再次陷入了死寂的黑暗。
長久以來,布雷爾·瑞典海姆這個男人一直備受衆人的敬畏。
雖然瑞典海姆一族是歷史悠久的名門,但是歷史上也不乏沉迷于自身所擁有的權勢,最後走向沒落之路的例子。直到布雷爾接掌家族的主人位子之前,瑞典海姆家族就像是一枚不斷被雨水沖刷的鍍金硬幣一樣,外表上的光榮日漸被洗褪,徒留斑駁鏽蝕的內在。
年輕的布雷爾沒有發覺家族的衰退,仍然毫無節制的玩樂,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花費大筆金錢。直到父親過世之後,大筆帳單擺在他面前,他才驚覺到自己家裏其實并沒有敲一敲就會自動冒出金幣的魔法湧泉。
面對即将破産的事實,布雷爾沒有力圖振作,反而每天沉迷于酒精之中。有一天,債主沖進了幾乎家具已經變賣殆盡的屋子裏,将半醉的布雷爾趕出了房子,一無所有的布雷爾就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