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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1)

哈爾濱道外西門臉兒上,有一條繁華的商業街。街道兩旁是各種店鋪,有飯莊、綢緞莊、雜貨鋪、紮紙鋪、成衣鋪、理發店、澡堂子……招牌、廣告琳琅滿目,客人們進進出出;還有擺攤的、開跤場的、玩雜耍的、賣唱的、賣煙卷的、拉洋片的、賣各種小吃的、要飯的……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人們熙來攘往于其間。朱開山一家從齊齊哈爾一路上闖到了哈爾濱,在哈爾濱這條著名的商業街上開了飯館。

“山東菜館”的匾額被幾個夥計舉到大門上方。朱傳文和媳婦那文在下面指揮,一旁還站了不少圍觀的人。傳文說:“左手往下邊點兒,再往那邊靠靠……”挂匾的幾個夥計随着朱傳文的喊聲操作。傳文說:“哎,對……好!就這樣!”那文說:“不行!太低了!往上!再往上!”傳文說:“行啦!咱這是菜館,又不是城門,挂那麽高幹啥?”那文說:“高才顯眼呢!”傳文說:“再高就上房頂了。”

文他娘一臉喜氣地四處看着。朱開山打趣道:“心裏頭敲開花鑼了吧?”文他娘說:“明兒個就開張了,還不興我笑?”朱開山說:“不是在齊齊哈爾的時候了?我一說上哈爾濱,你就撇嘴,說我瞎折騰。”文他娘說:“你本來就是愛折騰嘛!”秀兒說:“娘,這哈爾濱是比齊齊哈爾熱鬧。”朱開山說:“這裏當然熱鬧了,有中東鐵路在這過去,人都往這聚,能不熱鬧嗎?熱鬧的地方才好做生意哪。文他娘,你瞧好吧,讓你樂的日子還在後頭呢!”文他娘說:“我不圖樂,就圖個安生。”老三朱傳傑帶着一個小夥計走進屋來。經歷了夏元璋的死和家庭變故,又兼這一路北行,傳傑明顯成熟了。他繼承夏元璋的衣缽,自己經營了個貨棧,找了叫小康子的夥計幫櫃。

朱開山對傳傑說:“三兒,你不忙活你那貨棧,跑過來幹啥?”傳傑說:“這邊不是要開張嗎,我怕這邊忙不過來。我把小康子也帶來了,要是人手還不夠,我就讓貨棧那邊再過來幾個人。”朱開山說:“不用,這邊就交給你大哥了,你管好貨棧就行了。哎,你那馬幫的事兒張羅得怎麽樣了?”傳傑說:“貨辦得差不多了,找了個姓張的垛爺,正談價錢呢。”朱開山說:“趕早不趕晚,倒騰貨就是要早,要快。”傳傑說:“是。對了,爹,我剛才買了一些刀傷藥。”傳傑從懷裏掏出一把小藥包。朱開山問:“刀傷藥?”傳傑說:“馬幫上路,備不住遇到啥事兒,以防萬一的。”朱開山拿過一個藥包,打開看,又用手指撚那粉末。傳傑說:“這藥可靈了,刀砍的口子,抹上就好,一包才兩毛錢。”朱開山說:“這是白灰。”傳傑愣了一下說:“這是粉色的呀。”朱開山說:“死腦瓜骨啊?他不會加色啊!”

爺倆正聊着,一個四十上下的人進了屋,對朱開山一揖道:“老掌櫃的。”

朱開山說:“您是……”那人說:“您是朱開山吧?”朱開山說:“是啊……”來人又問:“您就是當年在山東老家領頭鬧義和團殺洋鬼子的朱開山?”朱開山打量一下來人說:“您是怎麽知道的?”那人說:“我也是剛才聽咱山東老鄉說的。我就在街那頭開雜貨鋪,姓劉。”朱開山抱拳說:“啊,劉掌櫃的。”劉掌櫃說:“不敢,不敢,小買賣,混口飯吃。”朱開山說:“往後,還請劉掌櫃多指教啊。”

劉掌櫃說:“哪說得上指教啊,咱都是山東老鄉,我在這街面上混了十幾年了,有些事兒得提醒提醒您,您心裏好有個數。”朱開山說:“哎喲,那敢情好了!”

劉掌櫃說:“老掌櫃的,在這條街上做買賣可不容易啊!”朱開山說:“不容易我想到了。想活着,在哪兒都不容易,是吧?”劉掌櫃說:“您不知道,這條街邪性着呢!尤其那些熱河人,奸嘎咕冬壞,損着呢。”朱開山掏出煙袋,在煙荷包裏着。他在體味劉掌櫃的話中用意。劉掌櫃說:“您知道開綢緞莊的潘五爺不?”朱開山問:“潘五爺?”

劉掌櫃說:“在這條街上做生意的差不多都是山東人跟熱河人,分成兩幫,熱河幫為首的就是潘五爺。他開了好幾處買賣,有貨棧、首飾店,最大的是綢緞莊。這個人交往廣,地脈深,上至官府,下至三教九流,他都說得上話。有他撐着腰,熱河人凡事都要壓山東人一頭。他家有個大事小情兒,山東人都得上份子,不上就要你的好看。每逢官府要捐要稅,潘五爺都要摁着山東人的腦袋,給熱河人分擔些。平日裏,潘五爺只許熱河人到山東人的店裏賒賬,不許山東人到熱河人的店裏賒賬。光賒賬也就罷了,常常還要少還,有時幹脆不還。霸道着呢!”朱開山說:“還有這樣的事兒?”劉掌櫃說:“我這可是守着燈說話,不摻半句假。”朱開山仍在煙袋。

也在西門臉開飯館的葛掌櫃和潘五爺坐在潘家的客廳裏,喝着茶,潘五爺的兒子潘老大站在一旁。潘五爺是個高高大大的胖老頭,六十來歲。葛掌櫃剛剛向他講完山東菜館開張的事。潘五爺思忖着說:“山東菜館?”葛掌櫃說:“是啊,明天開張。”潘五爺說:“他叫朱開山?”葛掌櫃說:“對,是個山東棒子。”潘五爺說:“朱開山?莫不是當年鬧義和團的朱開山?”葛掌櫃說:“你知道他?”潘五爺說:“聽說過,據說還有一號呢,什麽‘大刀朱開山’!”葛掌櫃說:“就是他。他一直在齊齊哈爾,不知怎麽就跑咱這地界來了,他們山東人又多了個鋪面。”潘五爺說:“那好哇!咱熱河人又多了個消遣的去處。”葛掌櫃說:“五爺,他姓朱的能在這道外西門臉開鋪面,聽說還有個貨棧,挺有道行啊。”潘五爺說:“那是。闖關東的人,都不是白給的,何況他朱開山。當年官府抓他都沒抓着,如今能利利整整地有份家業,那道行還真淺不了呢!”

潘老大說:“爹,這個姓朱的根本沒把咱放在眼裏,他明天開業,連個請帖都沒送給你。”潘五爺看看兒子一笑說:“沒送就沒送呗,興許人家是忙。”潘老大說:“爹,他這是瞧不起咱!”潘五爺又一笑道:“呵呵,他今天瞧不起,興許明天就瞧得起了呢。”開當鋪的熱河人于掌櫃匆匆走進來說:“五爺,五爺……”潘五爺說:“瞅你那個樣,火上房啦?”于掌櫃說:“五爺,您知道嗎,山東菜館……”潘五爺說:“你看你,不就是新開了個館子嗎?看把你急的。坐穩當了,喝茶。老大,給于掌櫃的倒茶。”于掌櫃坐到椅子上,潘五爺也坐下了。潘老大給于掌櫃倒上茶。于掌櫃說:“五爺,剛才,我看見雜貨鋪的劉掌櫃進了山東菜館。”葛掌櫃說:“五爺,姓劉的可不地道,他是賊心不死呀!”潘五爺不動聲色,端起茶杯說:“還是喝點茶吧。”

送走了客,潘家上了飯。潘五奶走來,坐下對潘老大說:“以後,我念佛的時候,別總叫我,煩不煩哪?”潘老大說:“你天天對觀音磨磨叨叨的,觀音他煩不煩哪。”見潘五爺心事重重地吃着飯,潘老大說:“爹,你怎麽啦?要不,咱爺倆兒喝兩盅?”潘五爺說:“拿酒去!”潘五奶說:“喝酒——又有啥心事了吧?”潘老大拿來酒壺和酒盅,倒上酒。潘五爺說:“這山東菜館兒,還是叫我心裏別扭,就像有一根魚刺卡在嗓子眼兒,上不來,又下不去。我真得好好琢磨琢磨。”潘五奶說:“人家開館子,不招咱,不惹咱,犯不上跟人家較勁。”潘老大說:“娘,你不懂,行裏有行裏的規矩,他應該知道誰大誰小。我爹是誰呀?他不說孝敬孝敬,連個屁都不放,這就把館子開了?”潘五爺說:“他開一個小館子我倒不在意,可他是山東人哪。這條街上的山東人,別看表面上都對我點頭哈腰的,骨子裏卻恨不得把我嚼了!啃了!他們在等機會,在等一個人,一個能把我踩在腳底下的人!哼!我絕不能讓這個人出頭!”

潘五爺喝了一口酒。潘老大說:“對,要讓他們知道馬王爺三只眼!”潘五奶說:“你們爺倆呀,幹啥總來橫的呀?老大,你也三十好幾了,處事兒就不能穩當點兒?噴火冒煙的好哇?”潘老大要反駁,潘五爺說:“你娘說得也對,事是得穩穩當當地做。”

朱家一家人也在吃飯。文他娘說:“他爹,照劉掌櫃的話說,咱這買賣還不好幹呢。”朱開山說:“是啊,這個潘五爺,可不是一般人啊。按說,咱應該先跟他打個招呼。”那文不忿說:“都什麽年頭了,民國了,這個潘五爺還擺什麽前清王爺的臭譜?要擺,我比他還能擺呢!”傳文說:“咱初來乍到的,就別和人家較真了,低下頭做好咱自己的生意才是正理兒。”傳傑說:“那也不能讓人家騎在脖子上拉屎呀!”

朱開山說:“我争強好勝了大半輩子,才琢磨出點兒為人處事的道理:能屈能伸才是真英雄,才稱得上大丈夫。老大,老三,你們把我這句話都記牢實了。想龇牙,都給我把嘴閉上;想伸爪,都給我把手褪袖子裏去。明個兒,咱山東菜館就開張了,爹不圖希一開張生意就多麽紅火;要緊的,是把街坊鄰居們給我都處好了!”文他娘說:“這話對,和氣才能生財嘛。”朱開山說:“三兒,吃完飯,你去給潘五爺送份請帖,跟人家客氣點兒!”

吃完晚飯,傳傑來到了潘五爺門外。開門的是潘老大。潘老大說:“啥事兒?”傳傑說:“我找潘五爺。”潘老大說:“有啥事兒跟我說吧。”傳傑說:“您是……”潘老大說:“我是他兒子。”

朱傳傑賠着笑臉說:“啊,是潘大哥呀。小店明天開張,敬請……”潘老大說:“是山東菜館吧?”傳傑說:“是,是。”潘老大說:“這麽晚才來請啊?”傳傑說:“這兩天不是準備開張嘛,實在太忙……”他遞上大紅請帖,潘老大接過,看了看說:“知道了。”回身進院,傲慢地把門關上了。傳傑愣愣地看着緊閉的大門,“呸”地吐了口吐沫。

潘五爺看完請帖,将帖放到桌上。潘老大問:“去嗎,爹?”潘五爺說:“當然得去了,不下河咋知道河深淺哪?”潘老大說:“要我說就不去——給他個下馬威。”潘五爺說:“你不去,人家咋知道你威不威呀?”

一回來,傳傑向朱開山和傳文講完了送請帖的經過。傳傑說:“真牛啊,他連大門兒都沒讓我進。”傳文說:“也行啊,只要他收了請帖就行。”傳傑說:“他還嫌咱送請帖送晚了呢。”朱開山并不言語,點了袋煙,悶着頭抽。傳傑說:“爹,明天不能出事兒吧?要不要做點兒準備?”朱開山說:“準備啥呀?大不了摔個凳子,砸扇門,天塌不了。幹別的不會,咱們裝孫子還不會嗎?明天都給我老老實實的!”

文他娘說:“怎麽都還不睡呀?”朱開山說:“正合計明兒個開業的事兒呢。”文他娘說:“這有啥可合計的,敲鑼打鼓地就開呗!”傳傑說:“爹,娘,我二哥看來是趕不上明天的開業了。”朱開山說:“你在信上不是都和他說明白了嗎?”傳傑說:“說得明明白白,咱家山東菜館開業的日子,還有咱家新搬到的這個地方,都說明白了。”

朱開山說:“你二哥趕不上開業也好啊,剛開業少不了亂糟糟人來人往的,他那個脾氣一上來,說不定又添什麽亂子呢。”文他娘說:“提起老二,我就又想起了鮮兒,也不知這個人現在在哪兒呢!”朱開山也嘆了一聲說:“是啊,有朝一日咱回了山東老家可怎麽和人家老譚家說啊……”

山東菜館的匾額一側挂着四個火紅的幌子,随風搖蕩。鑼鼓齊鳴,鞭炮炸響。這條街上山東幫的買賣人紛紛上門道賀。朱開山帶着傳文和傳傑站在門口,恭迎前來道賀的人。劉掌櫃和幾個人走過來,劉掌櫃向朱開山抱拳說:“老掌櫃的,恭喜發財呀!”朱開山抱拳還禮:“大家發財!大家發財!”

劉掌櫃向同來的人介紹朱開山說:“這位就是我跟你們說的,咱山東的大英雄,朱開山!”朱開山說:“什麽英雄啊,都是毛頭小子莽撞氣盛時的事兒。快請進,快請進。”人們都進了屋裏。

劉掌櫃興致勃勃地向同桌的人講朱開山當年的英武,說:“朱開山,義和團的大師兄,了不得,手下有一千多人馬呢,洋鬼子都懼他。他帶領弟兄們一直殺到濟南府。他渾身是血,可一點兒也沒傷着,都是洋鬼子崩的血呀!那才叫英雄呢!哎,還有人編了鼓詞兒唱他呢。”有人問:“咋唱的?”劉掌櫃說:“我記得幾句。”

有人鼓動:“你唱唱,唱唱。”

劉掌櫃清了清嗓子,用筷子敲碗,唱起來:

洋鬼子洋槍洋炮響不斷,

朱開山手舞大刀沖在前。

刀光閃處,洋鬼子呼啦啦倒一片,

刀花翻飛,洋鬼子個個心膽寒。

直殺得日月無光天地暗,

直殺得山崩地裂大海起波瀾……

劉掌櫃突然收了聲。衆人順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潘老大帶幾個人進來了。傳傑迎了上去說:“來了,潘大哥。”潘老大掃視一下屋裏的人。朱開山和傳文也走過來。傳傑向朱開山介紹說:“爹,這位就是潘五爺的大公子。”朱開山笑着,一抱拳說:“啊,潘大公子,失迎,失迎。請上坐。”潘老大招呼随來的人說:“來,都坐下,都坐下。”潘老大坐下來偏偏頭,望着門外的幌子,說:“老掌櫃的,咱這店面不大,幌子可是沒少挂啊。這挂幾個幌子可是有講究的,對吧?”傳文接過話說:“那是,那是,一個幌子是小店,兩個幌子能做地面上的各道炒菜,三個幌子就得南北大菜都拿得出手了。”潘老大問道:“那挂四個幌子呢?”傳文賠着笑說:“那就得客人點什麽咱就上什麽了。”潘老大脖子一梗說:“山東菜館有這麽大的本事?”傳文說:“請潘大哥多指教。”潘老大說:“那好,就給我們幾個弟兄來一道爆炒活雞好了。”傳文愣了說:“爆炒活雞?”店裏的人也都蒙了,面面相觑。

劉掌櫃旁邊的一個人小聲說:“這是找茬兒來了。”他又斜着潘老大悄聲說,“這個傻瓜跑這來耍橫,有他好看的。朱開山是什麽人啊?砍洋人的腦袋就像切西瓜似的。”傳文半天接不上潘老大的話茬。朱開山問傳文說:“咱到底是能做不能做這道菜啊?”傳文苦笑着搖頭說:“做不了……”朱開山一笑道:“那還愣這兒幹啥呀?摘幌子去啊。”傳文愣了,看着朱開山。

傳傑說:“爹……”朱開山說:“怎麽,還非得我老胳膊老腿的上梯子爬高嗎?”門外傳來幾聲大笑。随着笑聲,潘五爺和葛掌櫃、于掌櫃走了進來。潘五爺說:“咱都是一大把年歲的人了,怎麽能勞駕兄弟你啊?”席間有人忙站起來,恭敬地招呼說:“潘五爺來了。”朱開山上前,抱拳施禮說:“哎喲,是潘五爺呀?五爺好,謝謝光臨。在下朱開山。”潘五爺打量朱開山,笑了笑說:“朱開山?這名字好啊。開山,含着開天辟地的意思。”朱開山也笑道:“哪有那麽大的心氣,爹娘胡亂起的。”潘五爺指着潘老大說:“去,搭個手,帶咱的人幫人家個忙,把幌子摘了。”潘老大說:“好咧!”潘老大和他帶來的人向外走去。朱開山微微皺了一下眉。

潘五爺又喊道:“就摘一個幌子,不許摘多了。”朱開山暗松一口氣,招呼朱傳傑說:“老三,去搬梯子!”傳傑不情願。朱開山說:“去呀!”傳傑只好走出去。

潘五爺向朱開山介紹葛掌櫃和于掌櫃說:“這位是開當鋪的于掌櫃,這位跟你一樣,開館子,葛掌櫃。”朱開山向二人抱拳說:“于掌櫃,葛掌櫃,以後還請二位掌櫃的多照應。”于掌櫃說:“好說,好說,你要變賣東西啥的,盡管找我。”葛掌櫃說:“我就照應不了你了,我把客人都照應你了,我那兒不黃鋪了嗎?”朱開山說:“葛掌櫃,您真會開玩笑。”潘五爺向各桌看去說:“客人不少啊!哈,都是山東老鄉吧?”有人悄悄站起來,向外溜,劉掌櫃也起身要走,潘五爺按住他的雙肩,把他按在座位上。

潘五爺說:“劉掌櫃的,你別急着走啊!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也該跟朱掌櫃的唠唠體己嗑兒呀!”劉掌櫃氣得起身離席。潘五爺說:“等等!山東菜館開張,我知道信兒太晚了,今天來得又急了點兒,也沒備什麽禮品。劉掌櫃,從你鋪子裏搬兩壇子好酒來,算在我潘某人的賬上。”

朱開山笑着說:“怎麽能叫潘五爺破費呢。”他叫傳文說,“老大,你揣上錢,跟劉掌櫃的搬酒去。”傳文答應着跟劉掌櫃走出屋去。潘老大踩在梯子上,摘下一個幌子,扔下來。劉掌櫃和傳文出來,幌子正好落在劉掌櫃的頭上。劉掌櫃從頭上拿下幌子,向上看了看,狠狠将幌子扔在地上,唾了一口道:“呸!狗屁英雄!囊囊膪!”

潘五爺、于掌櫃、葛掌櫃,以及潘老大和他帶來的人圍坐一桌,朱開山為他們斟了酒,說:“今兒個咱敞開了喝,誰也別藏奸!”傳文又端上來一盤魚說:“五爺,嘗嘗這澆汁大鯉魚——這魚就是咱松花江的。”潘五爺夾一口魚說:“嗯,挺地道。葛掌櫃,比你家的味道還好呢!”朱開山說:“五爺過獎了。五爺,你還喜歡吃啥,叫他再給你做幾個,看看他的手藝。”

潘五爺說:“行了,這就行了,以後我會常來的。”朱開山說:“那敢情好。”又對其他人說,“你們也常來呀!”于掌櫃說:“來,一定來。”葛掌櫃說:“到時候別煩我們就行。”朱開山說:“五爺,要我說……”潘五爺說:“哎,別五爺、五爺的,他們叫行,你可不行,你叫會折我的壽。”

朱開山說:“那我咋和你說話呀?”潘五爺說:“你還沒到六十吧?”朱開山說:“快了。”潘五爺說:“我可六十出頭了。”朱開山說:“那——那我就叫你老哥?”潘五爺說:“哎,這聽着多近乎。”朱開山說:“老哥,我初來乍到,開這個小館子就為了養家糊口,往後什麽地方做得不周,還望老哥多指點些。”

潘五爺把大手一擺說:“客套了!客套了!你是帶過千軍萬馬的人,誰指點誰呀?還借義和團兩個字,往後咱兄弟就處個‘義’字,處個‘和’字,好不好啊?”朱開山說:“好!這話說得好!老哥,就沖您這句話,兄弟敬你一杯。”兩人舉杯,欣然飲下。

回到潘家,潘五爺臉色陰冷,潘老大卻是喜笑顏開。潘五奶問:“回來了?沒出啥事兒吧?”潘五爺冷冷地說:“喝酒能出啥事兒?”潘五奶說:“我一直擔心哪,你們爺倆去拿捏人家,人家要是不服,還不得動家什見血啊!”潘五爺說:“我倒真想鬧出點動靜來,就怕他姓朱的兜不起!”潘老大說:“娘,你沒看見哪,那姓朱的就是個窩囊廢,對我爹是服服帖帖的,我摘了他家的幌子他都沒敢奓翅兒!”

潘五爺訓斥兒子說:“你懂什麽!”潘五奶端上茶水,給潘五爺倒上。潘五爺品着茶水,似有心事。潘五奶看出丈夫情緒不對勁,問兒子說:“老大,真的沒出啥事兒?”潘老大說:“沒呀,朱開山像個軟瓜似的。”潘五奶說:“當家的,人家服軟了,你咋還不高興啊?”潘五爺長嘆一聲道:“當年的大英雄,能忍下今天的氣,這我真沒想到啊。可我也看出了他眉宇間有股子獅虎之氣。這小子,不是凡人!說不定,他真的就是咱熱河人的災星……”

奉軍營房宿舍裏,多日沒人住的宿舍,四下落滿了塵灰。房門突然打開了,湧進一群士兵。傳武也在其中。幾年戎馬生涯收斂了他的野氣,彰顯出一股英氣來。士兵們一臉的疲憊,扔下槍支和行李罵罵咧咧地發着牢騷:“奶奶的,總算回來了!”“媽了個巴子,爺爺在關裏賣命,家裏連個清掃的人都沒有嗎?”“能把腦袋囫囵個兒扛回來,就謝天謝地吧!”“當兵的就是這麽個命,罵也沒有用!”

鄭團長進來,士兵們馬上鴉雀無聲,挺直了腰板立正站好。鄭團長沉着臉說:“怎麽,活着回來還不高興嗎?”朱傳武向前敬禮說:“報告團長,弟兄們不過說了點勞累的話。有什麽事請吩咐。”鄭團長說:“你怎麽也住這屋來了?”傳武說:“我的床位就在這兒。”

鄭團長說:“從今天起,你搬到連部去。”傳武說:“我只是個臨時的代理連長啊。”鄭團長說:“郭松齡旅長因為你帶一個排掩護了咱們團安全撤退,作戰有功,已經正式提升你為上尉連長!”士兵們一聽,鬧哄起來,恭喜聲一片。傳武又給鄭團長敬了個禮說:“謝謝鄭團長,也謝謝郭旅長。”鄭團長一笑說:“別光拿嘴謝啊,晚上咱們摸兩圈麻将?”傳武說:“不行啊,團長,晚上我得回家看看。”鄭團長一拍腦門說:“忘了,你家就在哈爾濱嘛!”

傳文呆坐着望着房頂,滿腹心事。那文走進來說:“想啥呢?還不回屋睡覺?”傳文說:“爆炒活雞。”那文問:“啥?”朱傳文說:“爆炒活雞。哎,你在王府裏聽沒聽過這道菜?”那文說:“扯呢?活雞咋爆炒啊?”傳文說:“就是呢,活雞咋爆炒啊?”那文拽着他說:“走吧,回屋睡覺去,我要爆炒你這只活雞。”忽然傳來一陣敲大門的聲音。傳文警覺地站起來說:“有人來了!”

朱開山披着外衣走出屋,文他娘也随他出來,站在屋門口看丈夫走向院門。朱開山問:“誰呀?”朱傳武的聲音說:“是我,爹!”朱開山驚喜道:“是老二!”他忙拽開門插,拉開門,一身戎裝的傳武走了進來。

全家人都迎了出來,傳武一一招呼了。傳文說:“快進屋。沒吃飯吧?我給你做去。”傳武說:“哥,我在營房吃了。”傳傑看着傳武的肩牌問:“二哥,你這是啥軍銜啊?”傳武說:“上尉,連長。”傳傑說:“哈!二哥當官兒啦!”

進屋坐下,文他娘數落傳武說:“打從去年開春,你進關裏前回來一趟,這就一年多了,硬是沒着家!”傳武說:“娘,成天行軍打仗,哪有空回來啊?”文他娘說:“是沒空嗎?娘看你是沒心!”朱開山說:“得了,能好好回來就中啦。老二呀,聽說奉軍這回在關裏吃了不少虧?”傳武說:“可不!這仗打得窩囊,全線崩潰呀!要不是郭旅長指揮三旅、八旅在臨榆、撫寧一線抵抗,吳佩孚就能打出山海關來,把整個關東全占了,他老張家的天下就得改姓了。”朱開山說:“不是議和了嗎?這回不打了吧?”傳武說:“難說。張大帥已經宣布東北獨立,跟北京政府斷絕了關系,眼下又建兵工廠又擴兵的,還要往大裏整呢。”朱開山說:“他這是不服哇!”文他娘說:“老打,打到啥時候是個頭兒啊?”傳武沒回答,他看見秀兒進了屋站在門口。其實秀兒比誰都心急,可又不好意思,要不是那文和玉書去叫,還憋着不肯出來。秀兒含羞低頭,掃了傳武一眼,說:“回來了?”

傳武也很不自然,站起來說:“啊,回來了。”那文貼着秀兒的耳邊說:“看他一身軍裝,多打人兒啊!”秀兒用胳膊肘推了一下那文說:“去!”文他娘看着秀兒笑了笑,站起身對大家說:“好了,時辰不早了,都睡去吧,明兒個再唠。”

傳武跟着秀兒進了屋,脫下軍裝。秀兒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放到炕邊說:“來,燙燙腳吧。”傳武答應着坐到炕邊,要脫鞋。秀兒卻蹲下身子,幫他脫了。傳武說:“我自己來。”秀兒說:“我來嘛。我給你做媳婦,沒給你做過飯,沒給你洗過衣裳,給你洗洗腳還不行嗎?”傳武不再堅持,靜靜看着秀兒的黑發。秀兒仰起臉來,嬌羞一笑說:“瞅啥?”傳武拽起她說:“秀兒,還是我自己洗吧,你洗,我這腳癢癢,受不了。”

洗完腳,傳武穿着襯衣就上了炕。秀兒說:“你衣裳咋也不脫呀?”傳武猶豫一下,脫去襯衣,露出了胳膊和胸脯上的傷疤來。秀兒看見了,大驚失色道:“哎呀!咋整的呀?”傳武說:“槍子兒打的,炮彈崩的。”秀兒心疼欲哭:“這不是要命嗎?”傳武說:“當兵吃糧,什麽命不命的。”秀兒說:“那咱就別當兵了。咱家也不缺吃、不缺穿的,回家得了。”傳武說:“你也該知道,我是能在家呆住的人嗎?”

傳武躺下,蓋上被。秀兒說:“這被窩是我剛才捂的,熱乎吧?”說着,秀兒也鑽進被窩,要解上衣。傳武忙說:“一個人睡習慣了,身邊冷不丁多個人,還真有點兒別扭呢。”秀兒臉色變了,瞅着丈夫。傳武打了個哈欠說:“好幾天沒睡好覺了,真有些乏了。你也睡吧。”他側過身去,一會兒便有了鼾聲。秀兒呆坐着,黯然神傷。

天剛蒙蒙亮,秀兒急切地拍着朱開山屋的窗戶,說:“娘,娘,傳武這就要走了!”文他娘從屋裏出來,迎住兒子。文他娘說:“咋?像陣風似的,說走就走啊?”傳武說:“娘,我還要趕回去出操呢。”朱開山走過來說:“這家也不是家了,趕上旅店了。”傳武說:“爹,你也知道,當兵的不是老百姓,我能抽空回來看看,這就不錯了。”朱開山說:“啊,你回來一趟,一家人還得給你燒高香啊?”

傳文也出來說:“二弟,怎麽也得吃了早飯再走啊。我叫你嫂子這就去做。”傳武說:“哥,別忙活了,我回營房去吃。”傳傑跑過來說:“二哥,我去送你!”文他娘說:“你送個啥,有你二嫂呢。”傳武說:“誰也不用送,抽空我還回來。”轉身走出院門。秀兒猶豫着,文他娘推她一把說:“你去呀!”

晨霧渺渺。因為太早,街上幾乎沒人。傳武闊步向前走着,秀兒在後面跟着。傳武停住說:“回去吧。”秀兒說:“俺再送送。”傳武說:“不用送了。一大早,天挺涼的。”秀兒說:“俺沒覺着涼。”傳武低聲道:“秀兒,我不回來吧,也挺想家的,想爹,想娘;可一回來,就又覺得對不住你,也想好好疼疼你,可是沒那個心情……”

秀兒又紅了眼圈:“我就那麽招人煩?”傳武說:“不是。秀兒,你挺好的,這些年仗打得我心裏頭都木了。”秀兒嘆了口氣說:“唉,這麽些年我還是沒鑽進你心裏啊。”傳武也嘆了口氣說:“你回去吧!”說着頭也不回地走了。秀兒望着傳武離去的背影,眼裏噙滿了淚水。

秀兒回了家悶悶呆坐在屋裏。那文蹑手蹑腳地走到她身後,突然“咳”了一聲。秀兒打了個激靈,回頭說:“看你,吓人家一跳!”那文笑道:“妹子,想啥呢?”秀兒說:“我能想啥?想南朝,想北國。”那文坐到秀兒的身邊,一臉的神秘說:“哎,昨晚咋樣啊?”秀兒說:“啥咋樣?”那文說:“小別勝新婚,你們兩口子離開一年多了,還不可勁那啥呀!一宿沒消停吧?”秀兒說:“去你的!”

那文說:“哎,跟我你有啥抹不開的?跟嫂子說說呗。”秀兒索性放開了說:“是,一宿沒消停,他摟着我,我抱着他,我們還做嘴兒了呢。他還跟我講他怎麽想我,怎麽惦記我,怎麽舍不得離開我……”說着,秀兒兩行眼淚流了出來。那文愣了說:“你這是咋的了?”秀兒哽咽起來。

那文明白了,說:“啊,老二那小子又沒理你?”秀兒哭出了聲。那文說:“唉,你也是完蛋貨,你跟他鬧啊!咋的?你不是他媳婦兒呀?他就是納妾,你也是大奶奶呀!要我看哪,還是你不行。當兵一年,老母豬賽貂蟬,一個丘八你都沒讓他動心?你也真是的!女人沒勾引男人的本事,那還算女人嗎?”

秀兒捂臉跑出屋去,文他娘正在納鞋底,麻繩拽得“吱吱”響。秀兒一頭闖進來,哭喊一聲說:“娘——”文他娘忙放下手中的活兒,問:“秀兒,咋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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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江塵,是孤兒,是重生者,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我會種田,我想租房。”
    “我叫方宇,是孤兒,是重生者,地心世界就要入侵!我會修煉,我想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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