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把你們家的糧食拿出來。”傳武娘說:“家家都沒隔夜糧,俺們也沒糧食。”
“瞞天瞞地瞞不過俺們弟兄們的耳朵,你兒子要娶親備下糧食了,小米八升拿出來。要糧食還是要命?說吧。”蒙面大漢冷笑幾聲,一揮手,他手下弟兄把傳文、傳傑從另一屋裏推過來,獨不見了傳武。
傳文撲通一聲跪下:“好漢,俺的糧食都是借的,就放過俺們吧。”傳傑小嘴溜甜:“好漢哥哥,咱們山東自古出好漢,好漢都是仗義疏財、劫富濟貧,你們這麽做可是壞了好漢的名頭。好漢哥哥,手下留情,将來俺給你們樹碑立傳揚名聲,可不敢壞了綠林規矩。”那為首的大漢一腳踹倒了傳傑:“少啰唆!俺們不是好漢,是強盜,不拿出糧食你們誰也別想活命!”
傳武娘見狀腦子一轉,說:“糧食可以給你們,俺打聽個人你們可知道?”蒙面大漢道:“誰?說!”傳武娘朗聲道:“當年鬧義和團開香堂的朱開山。”蒙面大漢點頭:“有些耳聞。”傳武娘一笑:“俺就是他家裏的。”蒙面大漢冷笑:“提誰也沒有用,俺們和他不是一路,過了今天沒明天。少廢話,拿糧來!”傳武娘哈哈大笑:“痛快!傳傑,把糧食拿出來,老虎要吃人,還跟他們講什麽?”
幾個蒙面人拿了糧食,打了個唿哨一陣風地走了。
屋裏頭傳文哭道:“娘,糧食沒了怎麽娶親呀!”
“你們沒看出來?咱今天要是不拿出糧食來就有滅門之災,這些人什麽事都能做出來,認頭吧。”傳武娘嘴上安慰兒子,心裏也是悲切。
一家人正難受着,傳武擎着一樣東西,氣喘籲籲地跑進屋:“娘,你看,這是什麽?”傳武娘将那物件接過來,大驚失色:“俺的娘呀,這不是金元寶嗎?你從哪兒弄來的?”傳武說:“他們搶糧的時候俺溜出去了,在院外他們的馬褡裢裏翻出來的。”
傳文高興了:“這下可好了,這東西,就是現在的年景也能換七八鬥米!”傳武娘卻臉色大變:“傳武,你這不知死活的東西,惹了殺身之禍呀!他們會回來的,回來咱全家就沒命了!”
她話音還沒落,屋門又被一腳踹開,為首的蒙面大漢一把揪住傳武的耳朵:“小兔崽子,你敢截爺們兒的財,找死呀!”傳武使勁掙紮着:“你們搶我偷,咱們扯平了。”
另一個蒙面漢子惡狠狠道:“大哥,做了這小子!”
傳武卻毫無懼色:“殺就殺,二十年後又是條好漢!”
傳武娘上前兩步:“好漢,不怨孩子,我老婆子教子無方,手腳不幹淨,壞了你們道上的規矩,要殺殺俺。”
為首的漢子笑了:“俺們土匪草寇沒規矩,東西還了就行。”他拍着傳武的肩膀,“小小的人,天大的膽兒,将來是個人物!好吧,你們也不容易,留下兩升米。”說罷,率衆土匪揚長而去,留下朱家一家人對着兩升米發呆。
傳文哭道:“娘,糧食沒有了,這親還娶嗎?”
花轎上路了。雖然年景不好,可該有的排場不能少。轎子是四人小轎,大紅的顏色有點褪色,但在冬日暗淡的鄉間還是顯得喜慶。轎前頭八個吹鼓手,吹着《百鳥朝鳳》的調子。傳武娘穿着漿洗幹淨的棉襖,頭發用水蘸過,顯得格外精神。傳武、傳傑在轎子前上蹿下跳,忙得不行。倒是新郎官傳文騎着馬,十字披紅,蔫頭耷腦的。傳武娘看不過眼:“傳文,你的頭叫霜打了?給俺擡起來!”傳傑笑嘻嘻地說:“哥,書上說娶媳婦就是小登科,笑還來不及呢。你看你,哭咧咧的。笑一笑!”傳文不耐煩地道:“去去去,這哪是娶親?簡直就是搶新娘。”
譚永慶家門口已是熱鬧非凡,四鄰的男女老少五十多口人都等着看熱鬧。譚永慶兩口子也擠在門口不停地張望着。一大清早,就有鄉親來給他們說,傳文帶着迎親的隊伍上路了。老兩口納悶,怎麽要娶親事先也不打個招呼。又怕誤了事,一面囑咐鮮兒做準備,一面拾掇家裏,張羅親朋,好一陣忙活,也不知道親家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遠遠地見花轎來了。譚永慶扯住老婆:“鮮兒娘,俺眼神兒不濟,你看看,是不是真是鮮兒婆家來娶親了?”旁邊一個鄰居眼尖嘴快:“怎麽不是?你沒看見?傳武娘親自來了!”譚永慶更不解:“這是怎麽回事?迎親不打招呼,他娘也來了,這不破規矩了嗎?有這麽辦事的嗎?這老婆子,俺看是昏頭了!”
說話間,迎親的隊伍過來了,花轎停下。傳武娘沖親家公抱拳道:“親家,今天俺親自來迎親了,給你個措手不及,破規矩了。這年景俺也不怕人家笑話,一句話,顧不了那麽多了!俺委實是沒辦法了。親家,今天你讓俺先把媳婦接走,咱後話再敘,中不中?”
譚永慶冷着臉:“有話好商量,那八升小米呢?只要小米拿來,閨女你接走,俺不攔擋,不差早一天晚一天的。”
傳武娘含着眼淚:“親家,俺就把實情說了吧,昨晚俺家遭響馬了,八升小米搶去了六升,就剩下二升了,俺都帶來了,剩下算俺欠你的,俺立字據,熬過災年一定加倍還你,你就成全了俺吧。”
譚永慶一聽明白了,搖得頭像撥浪鼓:“熬過災年?那不行!到那時候一鬥小米算什麽?你說遭響馬了?誰看見了?俺還說俺家遭響馬了呢,誰信?今天不拿出糧食,你就是說破大天俺也不會讓閨女上轎,你回吧。”
傳武娘說:“親家,你不能這麽說話,俺老朱家是那樣的人嗎?委實是遭了響馬,俺要是說一句假話天打五雷轟!”
譚永慶瞅着圍觀的鄉親,心裏發惱:“你也不用賭誓起咒,俺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回吧,說別的沒有用。”
傳武娘強笑道:“親家,你就開個面兒,不能這麽不仁不義,就不怕鄉裏鄉親笑話?”
譚永慶更急:“笑話誰?俺看該笑話的是你!你說你們家這幾年,為娶鮮兒,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定了的日子一變再變!要你們點糧食為過嗎?俺把鮮兒養這麽大得多少糧食?你們一鬥變八升,八升變兩升,糊弄人呀?不實誠,太不實誠了!俺閨女怎麽能嫁給你們這樣的人家!”
傳武娘哀求:“他叔,誰家沒個三災八難的?老虎還有害牙疼的時候呢!你就擡擡手,難道還能悔了這門親?”
譚永慶一拍大腿:“誰說悔親了?啊?你叫鄉親們說說,俺早就說過,鮮兒早晚都是你老朱家的人,可話又說回來了,俺不能白養她這麽大!她娘,把門關上,想白娶走俺閨女,沒門兒!”說完,和鮮兒娘閃身回了院子,咣當一聲關了大門。
傳文帶着哭腔道:“娘,咱回吧,這親娶不成了!”傳武娘鐵青着臉:“俺還就不信這個茬口!”她看看圍觀的人群,對響器班一鞠躬,“各位爺們兒,今天你們賣把子力氣吧!鑼鼓唢吶響起來,今天我老婆子媳婦是娶定了!”一時鼓樂齊鳴,街上一片沸騰。傳武趁機點燃一挂鞭,嚷着:“娶親了,娶親了,朱開山家娶親了!”鞭炮聲又招來一群孩子,譚家門口人越聚越多。傳武娘靜靜地望着緊閉的大門。
院裏頭,鮮兒聽着院外鞭炮聲、笑鬧聲響成一片,撲通給爹跪下了,哭道:“爹,求求爹了,你就讓俺出門子吧,金山銀山俺不要,牛羊滿圈俺不要,俺就要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家,哪怕是蹲在冷竈下喝涼水,只要身邊有傳文,俺心裏認了!爹,俺和傳文從小到大根葉相連,這輩子拆不開了……”
譚永慶老淚縱橫:“鮮兒,不是爹心狠,爹知道你和傳文分不開,可俺就這麽把你打發了,你哥怎麽辦?人家那邊也催了好幾回了,咱家沒糧食怎麽給你哥娶回媳婦?你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哥打光棍兒?俺也是沒辦法了!”
鮮兒求道:“爹,俺知道他家實在沒糧食了,俺就是不嫁,哥也是娶不成親,你就放俺走吧。”譚永慶咬咬牙:“不成,俺要放你走了你哥就更沒指望了,這個主意俺不能失!”鮮兒橫眉豎目:“爹,你到底答應不答應?”譚永慶跺着腳:“不答應!說破天也不答應!”
鮮兒忽地站起來,說:“好,今天俺就死給你看!”說着一頭向桌子撞去。鮮兒娘死死抱住女兒,大哭:“鮮兒,你這個犟種,要逼死你爹呀?”鮮兒仰躺在娘懷裏:“娘,是俺爹逼俺去死呀,俺不活了!”譚永慶吼着:“讓她死去!俺沒這個閨女,吃裏爬外的東西,俺白疼她了!”
貴兒心急火燎地跑進來,對譚永慶說:“爹,不好了,傳文在大門口跪下了,喇叭匠吹倒了好幾個,這麽下去會出人命的,你快出去看看吧!”
譚永慶長嘆一聲,一跺腳,氣咻咻地走出去開大門。貴兒從院角裏撿起一根大棒子跟在他後頭。譚永慶開了門,直直地看着傳武娘說:“朱開山家的,你到底想幹什麽?”傳武娘理直氣壯:“俺來娶媳婦。”
譚永慶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沒有糧食你娶不了親!”
傳武湊上來:“俺還不信了!他不仁咱也不義了,咱沖進去,問問鮮兒姐,她要是不跟咱走咱就回,她要是願意誰也攔擋不住!”說着就要率人往裏沖。冷不防貴兒操着大棒舞弄起來。傳武哪肯吃氣,撸起袖子拉開了架勢。
傳武娘大吼一聲:“都給俺住手!老譚大哥,俗話說,看得見山才放得起馬,俺們家山還在,他爹闖關東四年也快回來了,等他回來俺們一起報答你!你就應承了吧。”
譚永慶沉着臉不說話。
正在這時,圍觀的譚家的一個長輩譚三爺突然爆出一句話:“你別做夢了!永慶,你也別做夢了。四年了,這句話我一直壓在心底不敢跟你說,朱開山不在關東!你沒聽說?朱開山四年前被官家砍了頭,有人親眼看見了,他的腦袋就挂在北京前門樓子上,屍首都找不着了!”
譚永慶吓了一跳,張着嘴說不出話來。傳武娘如五雷轟頂,喊了聲“天呀”,昏厥于地。傳文覺得天旋地轉,大喊着:“爹!”一頭撞在院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