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或許是因為皇帝不許旁人打攪,或許是因為侍衛們都被城破的消息驚得紛紛逃離,清越一路走進神殿沒有受到太多阻礙。唯有在神殿大門處,聚集在一起的神官們拼死攔住了她,說皇上與太後在神殿內發生了争執,外人一律不許入內。
清越此刻已沒有什麽顧忌了,她提着半路上撿來的長劍,擡頭看着湛藍色的神殿,大聲笑道:“晔臨皇子,就麻煩你了!”話音才落,衆神官只覺眼前一花,清越已從殿前廣場上消失了蹤影。
落在神殿陰暗的角落裏,清越一眼便看見站在神像前的不棄與白太後,然而他們根本就不曾注意到她的到來。天祈朝兩個地位最尊貴的人此刻正在争吵着什麽,然而清越的心思,卻驟然落在躺在殿壁下的身影上。
那是李允。難道,他并不曾在光耀門城樓上死去?
按捺住幾乎要跳動出口的心,清越悄悄地行走到李允身旁。她屈膝跪倒在他的身邊,伸手撫上他宛如沉睡的面龐,觸手卻是一片冰涼。仿佛被烙到一般縮回手,清越再次伸手貼在李允的鼻下,卻果然一點聲息也無——原來,他終究還是死了,被不棄如同兒戲一般置于城樓,毫無意義地死了!驀地想起李允曾經那麽艱難跋涉的一生,清越只覺悲傷與憤怒如同火苗一般燒灼着她的心,連淚水都蒸發成了絕決的恨意,她緩緩站起身,提着劍朝猶在争執的不棄和白太後走去。
“後土戒指不能給你,你們的皇天雖然是假的,後土卻依然可以在白氏手中發揮威力!”太後後退了一步,有些驚懼地看着滿襟血跡的皇帝朝自己逼近。
“後土也不過是裝飾罷了,愚蠢的女人。”不棄笑道,“若有本事,你就用它去掃平城內的叛軍,至少也要斬下彥照的頭顱!死守着個無用的擺設,你就等着叛軍沖進來賜死你吧。”
“我是為了白之一族守護後土,這是我作為白族人也是作為空桑皇後的責任。”白太後轉動着手指上的後土戒指,讓那偶爾發出的光芒止住不棄逼近的腳步,“天祈朝或許要滅亡,但白之一族的榮耀依然永在,這是星尊帝以來誰也無法改變的傳統。皇帝,難道你還不相信後土的力量雖弱,想要殺死面前之人依然綽綽有餘?”
“該死的家族觀念,我天祈就是敗落在你們這些狹隘愚蠢的觀念裏面!”不棄被後土光芒一射,果然撐不住後退幾步,伸手擋住了刺進雙目的亮光,口氣緩和下來,“朕知道真正的皇天戒指就在晔臨湖底,卻數次秘密派人打撈也未尋到。若是太後肯将後土借朕,朕說不定就能找到真正的皇天,挽救我們天祈朝的命運。”
“皇上不用癡心妄想了,就算你找到了皇天,它也不會甘心受制于一個違逆天命人心的皇族。”白太後一步步向神殿門口走去,牢牢護住手指上的後土戒指,凄然笑道,“為了守衛這個死物,三百多年來我白之一族犧牲了多少女子一生的幸福,我自己又是怎樣在冷寂的後宮中消磨了一生?如今這個牢籠要坍塌了,我怎能不靠着它保住白族和自己的性命前程?不棄,這個天祈是你家的,不是我的,它亡不亡與我再沒有相幹!”說着,白太後轉身想要開門而出,卻被不棄追上來牢牢鉗制住。不顧後土的灼傷,不棄伸手就去搶奪白太後右手中指上的戒指,眼中是不顧一切的瘋狂。
白太後惶急之下,再難催動後土微弱的靈力,竟硬生生地被不棄從手指上摘下了戒指。她憤怒地轉過身,看着不棄站直身子将後土戴上手指,忽然指着不棄背後哈哈大笑起來:“好啊……”
不棄乍撞見白太後幸災樂禍的眼神,心神一動,從小習過弓馬騎射的身子敏捷地向右一側,卻仍是被一股劇痛貫穿了左肩,帶着餘勢撲倒在坐在地上的白太後懷中。
清越一直舉着長劍站在不棄身後,克制着自己的憤恨,等待着不棄奪得後土,心神渙散的一剎那。她雖然不通武藝,但那一劍卻刺得如此狠絕無誤,仿佛将她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意念都灌注在這一劍上,以至于自己整個身體也随着劍勢飛撲而去。
跌倒在不棄身邊,清越的雙手還緊緊握着劍柄。待她顫抖着爬起身來時,才發現長劍雖然僅僅刺穿了不棄的左肩,卻被他的一跌順勢将劍刃送入了白太後的胸膛之中。
“終于……終于等到你向我動手的這一天了……倒是突然覺得輕松呢。”不棄捂住傷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清越輕輕牽起唇角,“飛橋早就告訴我有這一天,我只是不肯信——可你還要我怎樣對你才好呢?”
“你殺了李允。”清越盯着不棄慘淡的面色,一字一句地道。看着血汩汩地從不棄的肩頭湧出,她忽然感到一種疲倦的哀傷——她終于還是傷了他,這個讓她從來道不清心緒的人。
“是啊,我再也抓不住他的靈魂了,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将我的血契之力阻隔在外,天知道那是什麽。”不棄說到這裏,忽然朝清越嘆了口氣,“算了,我現在還有要緊的事要做。你也不要再朝我動手了,反正我也是快要死的,你動手我心裏會難過。”
“你動手我心裏會難過。”不知怎麽的,聽到這句話清越一陣心痛,她呆呆地愣在原地,看着不棄踉跄着走到神殿後門,打開門走了出去。
“後土,我的後土……”血泊中的白太後忽然掙紮起來,伸手抓住了清越的裙角,斷斷續續地開口,“他瘋了,他會把後土毀掉……快去阻止他……”
他要毀掉後土戒指麽,那代表了雲荒“護”之力量的神器?清越雖然不知後土消失會帶來什麽後果,卻也莫名地擔心起來,掙脫白太後垂死的手指,朝着敞開的神殿後門跑了出去。
神殿後門外依然是那片種植得密密麻麻的天心蕲,即使在越京陰冷的冬天裏,也搖擺着暗綠色的葉片從晔臨湖水中迎風而立。清越沿着鋪設在湖面上的石墩往天心蕲叢深處跑去,果然看見不棄跪坐在最靠近湖心的石墩上,不顧衣擺都拖進湖水中,專心致志地垂頭注視着自己的身前。
順着不棄的眼光望過去,清越看到了懸浮在他面前水面上的一團白色火焰,如同一朵盛放在半空中的無暇蓮花。那火焰的中心,是一枚白金托子藍寶石的戒指,即使在火焰中也依然散發着雍容柔和的光,像臨終時母親的眼光,無限哀憐地注視着自己的孩子。
驀地想起方才白太後的話,清越沖上兩步驚呼了一聲:“皇上,不要燒毀後土!”
“別過來!”不棄伸手阻止住清越的腳步,聲音裏沒有一絲猶疑,“朕不是要毀滅後土,只是想用後土将沉沒在晔臨湖中的皇天戒指召喚出來。”
雖然形容落魄,但空桑帝王的積威猶在,讓清越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她眼睜睜地看着不棄将自己指尖的血滴落到火焰中,讓不滅的火焰托着後土戒指懸浮在晔臨湖水上方,将它獨有的淡藍色光芒射入晔臨湖廣袤的深處。然而,随着時間的流逝,那白色的火焰漸漸微弱下去,像垂死的鳥兒慢慢收攏了展開的翅膀。不棄的額頭,也開始不斷滾落冷汗。
一個身穿紫色衣袍的老婦人慢慢從遠處走向了不棄,她的手臂中挽着一只竹籃,不時彎腰将熟透的天心蕲珠果采摘下來。不棄擡頭看見了她,不由欣慰地喚了一聲:“榕嬷嬷,給朕取些天心蕲過來。”
那老婦人正是主管這片秘密之地的不棄乳母榕淨夫人。此刻她聞聲擡起彌漫着黑氣的浮腫的臉,難以置信地朝不棄的方向望過去,嗫嚅了一聲“皇上”,便順從地走到不棄身邊,将盛放着妖豔珠果的竹籃放在不棄身邊的石墩上。
不棄看也不看地伸手抓起一把天心蕲塞入口中吞下,再度将指尖的血滴入火焰之中,霎時之間,火焰長大了幾倍,後土的光芒也越發明亮,引得晔臨湖最深的湖底也掀起了暗流,倒似有什麽力量在湖底回應一般。
天心蕲乃是上古破壞神的血滴所化,所以它的果實雖然含有劇毒,卻也含着破壞神殘留的魔力。此時不棄不惜性命,用魔血焚燒後土的方法想要引起皇天的感應,難道真的是不顧一切也要尋求那最後的力量所在嗎?清越的目光落在波瀾漸漸漲大的湖面上,看着從湖心深處慢慢擴散出來的亮光,心中一片茫然。
忽然,一直默不作聲的榕夫人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讓出神的清越愕然回頭,竟發現榕夫人滿手都是血跡,踉跄着往後退去,而不棄的背心上,居然插上了一枚短刀!
“榕嬷嬷……”火絨驟然熄滅,不棄伸手握住了幾欲掉落進湖水中的後土戒指,難以置信地朝榕夫人望了過去,“我從小……一直都那麽信任你啊。”
“皇上的信任,奴婢無福消受。”許是多年不曾開口,榕夫人的話語喑啞得如同枯朽的戶樞,“皇上信任我,所以讓我守着這片毒藥,毀了我的眼睛我的身體,一輩子也不能再出宮去見人。當然,皇上因此也給了我一家無上的榮華富貴,這也算是我從小照顧皇上,又替皇上守着這個皇室秘密的酬勞了。”
“朕知道苦了你,可朕給你們紫之一族的……難道還不夠多麽?”不棄跪坐在地上,用手臂撐着地支撐着脊梁,口中卻已随着話語斷斷續續嗆出血沫來。
“是啊,夠多了,連我那不成材的兒子兆晉都封了慶陽侯,掌握兵權。”榕夫人冷笑道,“可是,皇上明知他不會打仗,到最後仗打輸了就殺了他頂罪,這樣的重任,我那窩囊兒子可擔不起啊。為了給他報仇,我這些日子都在天心蕲中摻了毒藥,可皇上居然沒事。今天皇上居然跑進這片陰毒之地,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怪不得朕早已有了中毒的跡象,可是任什麽毒藥也比不過天心蕲本身吧……”不棄笑了起來,嘴唇上已泛起青紫之色,“朕不後悔殺了兆晉。榕嬷嬷,你走吧,蒼梧軍隊應該打到宮門了。不過你走之前,幫朕做最後一件事情。”
“做什麽?”榕夫人看着垂死的皇帝,緊張地問。
“幫朕把這片天心蕲都燒了……”不棄的聲音漸漸低弱下去,“朕從小的時候,就一直存了這個心願……現在好了,再沒有人會服食它,再沒有人會受那種苦。朕已經盡力了,再沒有力氣了,這個天祈朕再管不着了……”
“好,我答應皇上。”榕夫人說完,跪下給不棄行了一禮,蹒跚着離去了。
“還有你。”不棄艱難地朝一旁呆立的清越轉過頭去,笑着道,“你不是一直在這裏等着,要拿去皇天後土戒指麽?呶,都給你好了,朕給你口述遺诏,皇位讓李允繼承,如果他能醒過來的話……”血從他背心和肩頭不斷地流進身下的湖水中,不棄站不起身,用手肘撐着石墩将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取下,連帶着後土一起塞進清越手中,無力地笑道,“可惜啊,這枚皇天是假的。若是真的,就皆大歡喜了。”
“為什麽傳位給李允?他已經死了!”清越觸到了不棄的手指,已是一片滲入骨髓的冰冷,不由一陣心痛。
“他沒死,要死的是我。”不棄忽然伸手狠狠地将清越推開,以他以往慣有的戲谑口氣道,“朕其實是想看看,你會把這兩件寶貝獻給你的父親,還是你的情郎。”
清越原本的一點心痛都被不棄這句嘲弄的話化為烏有,她冷哼了一聲不再答話,屈起手指,将沾染了血跡的兩枚戒指牢牢攥在手心裏,轉身大步朝神殿之處跑了開去,再不回頭。
不棄伏在石墩上,感覺得到火焰正從遠處的天心蕲處升起,迅速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蔓延過來。他吃力地仰起臉,透過濃煙望着天空,忽而冷笑道:“你們來吧。”
一口氣跑進神殿,清越回身将大敞的門扇起來,讓外部的光線再射不進這幽深的殿堂。随着幽冥的燈花慢慢點亮,清越高高舉起手中的兩枚戒指,大聲道:“晔臨皇子,再沒有人能拘禁你了!”
無數的光點開始在神殿四壁上閃爍,如同受到召喚一般,争先恐後地從牆上飛出,向着清越掌心中一枚戒指裏鑽去。過了一會,清越放下手,凝視着那枚越發透亮的戒指,仿佛那粒藍寶石融化成液體,在掌心中微微的蕩漾。下一瞬間,一縷細細的白煙從戒指裏升起,似乎一點一點抽走了寶石中的靈氣,讓它越來越枯幹黯淡。當晔臨皇子的靈魂最終完整地出現在清越身邊時,那枚藍寶石驀地化為齑粉,被不知哪裏來的風一吹,從白金托子上消失了。
“好姑娘,謝謝你幫我獲得了自由。”黑暗中,俊秀的皇子神情喜悅地道謝,他透明的身軀散發着柔和悅目的光芒。
“那請問你能幫我一個忙嗎?”清越無心與他客氣,心急如焚地指着神殿角落裏李允的身體道,“晔臨皇子,我求求你讓他複活。”
“他沒有死,只是靈魂去了別的地方。”晔臨皇子道,“不過多久,他就會醒過來的。”
原來不棄沒有騙她。清越松了一口氣,驀地想起不棄還身負重傷地倒在外面,猶豫了一下,終于再度朝晔臨皇子開口:“那你能不能……用法術給皇上治傷?”
“在我的身體脫離封印之前,我還不能步出神殿。”晔臨皇子見清越的臉色不自覺地轉為凄然失望,安慰她道,“不過我感覺得到,我的身體很快就能回到這裏來了……或者,你把皇帝帶來也可以。”
“好,那我去背他進來!”清越順手将後土戒指套在自己中指上,轉身跌跌撞撞地朝神殿後門跑去。
顫抖着手拉了幾下才打開神殿高大的門扇,清越眼前不斷閃現出不棄渾身鮮血地伏在石墩上的情景,心頭竟是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緊張和慌亂。雖然不止一次想過不棄是所有人幸福的障礙,但一旦他真的面對死亡,她竟然心痛得幾乎不能呼吸,不顧一切也要救活他的性命。就像她在夢裏那樣,緊緊地抓住他冰冷的手,求他不要死去。
沿着湖面上蜿蜒的石墩,清越一口氣跑回不棄所在的位置,發現焚燒天心蕲的火光中,他居然是挺直地坐在那裏,似乎對周遭的濃煙火焰毫無所覺。“皇上,我扶你回去治傷。”清越說着,伸手就想去攙不棄的手臂。
“走不了了。”不棄看見清越回來,原本冷厲的眼中驀地生出喜悅。然而下一刻,他依舊轉頭凝視着遠處,朝清越輕輕道:“你看……”
清越詫異地擡頭,一驚之下不由自主地朝不棄靠近了一些。前方湖面上的火焰中,不知何時已出現了五六個身負黑色羽翼的男女,他們一律穿着血紅色的長袍,慘白的臉上死黑色的眼睛和殷紅的嘴唇顯得妖媚而詭異。他們并不懼怕身邊燃燒的火焰,靜靜地結成包圍的陣勢,目光俱都鎖定在不棄身上。
“是鳥靈?”清越驀地想起以前在書本中看到的對這種妖魔的描述,不由驚得一顫。這些食人血肉魂魄的妖魔停伫在這裏,難道想要……看着不棄毫無血色的臉和緊緊摳住身下石墩的手指,清越不敢再想下去。
“他們想嘗嘗空桑帝王的滋味。”不棄笑了笑,保持着和鳥靈對峙的氣勢,“不過上次在我手下吃了苦頭,這次不敢貿然上前,就在那裏等着我死。”
“皇上……”清越喉頭一哽,低聲道,“我們到神殿裏去,那裏會庇護我們的。”
“只要我一動,他們就會看出我法力全無。”不棄用只有清越能聽見的聲音回答,“我可以求你一件事麽?”
“你說什麽我都答應。”清越毫不猶豫地道。
“我死了以後,不要讓鳥靈吃掉我的靈魂。”不棄輕輕地笑了,“我還指望着這個靈魂重新轉世,享受一下這輩子久已遺忘或從未品味的東西,像酸甜的滋味,做美夢的感覺,沒有任何顧慮的歡笑,還有……”
“皇上……”清越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滴落下來,這個空桑最尊貴的帝王臨死之時,來生的願望竟然只是世上最貧窮最低賤的人也能享受到的一切。
“……還有,女人的愛。”不棄低頭看着清越的眼淚打濕他的衣袖,低聲道,“我這輩子沒有相信過任何人,唯獨信了你無意中的那個夢,以為你是上天注定給我做皇後的,所以才敢放任自己去喜歡你。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意思了,你能再次回來,我已經滿足了……”說到這裏,他之前一直壓抑的咳嗽終于忍不住爆發出來,血沫再次從唇角湧出。
對峙的氣勢一破,一直伺機而動的鳥靈們找到了不棄的破綻,無形的殺氣驟然強大起來,連清越都能感受得到。她正焦急無措,不妨不棄在一旁道:“把我背上的刀拔出來,我不能讓這些污穢的妖魔玷污天祈皇室的尊嚴。”
清越忍住眼淚,一咬牙從不棄的後心上拔出短刀,塞進他的手裏。她伸手隔着自己的手帕捂住不棄流血的傷口,感覺得到溫熱的血立時浸透了手帕,順着她的指縫不斷往下流,可是,她不敢再去想。
“恒露姐姐,皇帝不行了,我們趕緊上吧。死人的味道可比不上活人鮮美。”一個鳥靈朝為首的女像鳥靈叫道。
“那個女人是彥照的女兒,我們先不要動她。”恒露謹慎地再度試探了一下不棄的氣勁,心裏始終忌諱空桑帝王莫測的法力,不願再重蹈上次偷襲失敗的覆轍。然而當不棄眼中一向銳利的氣勢終于開始傾頹之時,她驀地下令:“上!”
黑色的羽翼霎時如同黑幕一般遮蔽了天空,向着不棄直撲而下。不棄坐在地上,用手中唯一的短刀朝當先撲來的鳥靈一刺,竟然刺穿了對方小腿。狂怒的鳥靈巨翅一掃,不棄被掃倒在地,手中卻依然牢牢地抓住短刀不肯放松。然而另一只鳥靈已當空撲下,踩住不棄的手腕,将那把短刀遠遠踢開。
“原來他根本什麽力量都沒有……”一擊得中的鳥靈得意忘形地叫了起來,“大家一起來,嘗嘗空桑帝王的血肉是什麽滋味……”
“彥照對他心存忌憚,不敢自己動手,倒便宜了我們。”恒露笑着道,“吃吧,趁他的血還沒有都流進湖裏去。”
得了首領的許可,衆鳥靈歡呼一聲,争先恐後地朝不棄啄食下去。不棄睜着眼,看着黑色的羽翅遮蔽了自己的整個視線,心中暗暗一嘆:原己要受的是這樣殘酷的報應,連轉世的希望都是不該妄想的。
然而下一刻,預期中血肉分離的痛楚并沒有到來。不棄只覺眼前一片光華燦爛,鳥靈們便慘叫着紛紛後退而去,落下一片片紛飛的黑羽。
“你們不許碰他!”清越大叫一聲,撲在不棄的身上,手指上的後土戒指不斷閃爍着光芒。方才她眼睜睜地看着不棄即将命喪鳥靈之口,心急如焚之下,竟不知如何激發了後土戒指中的靈力,将鳥靈一舉擊退。
然而鳥靈們雖然忌憚後土戒指的威力,卻也不肯離去,依然耐心地環繞在他們身側,等着面前兩個人力竭的一刻。
“我不讓你死。”清越心中實不知如何再度催動後土戒指的力量,只是不顧一切地護在不棄身前,緊緊地捂住他流血的傷口,淚水一滴滴打在他的身上。她現在終于明白了自己一直對他分辨不清的感情是什麽,那是恨與愛,畏懼與憐惜,厭惡與親近這些互為極端的感情的結合體,只是在這之前,她執着地堅信那些負面的情緒,刻意忽視其中相倚而生的情愫;而不棄,則于孤寂中抓住她無意中流露的關愛,哪怕明知這些是帶着毒素的花朵也固執地不肯放手。
“有這一刻,就算被鳥靈吃了也無妨了……”神志漸漸渙散,不棄微弱地笑着,身軀冰冷下去。
李允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受過晔臨湖的廣闊。靈魂的速度是任何有形的物件也無法超越的,然而要在晔臨湖中搜尋一枚戒指,就如同大海撈針一般無望。他只能沿着一定的方向将湖底梳理而過,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情形,甚至連很早以前見識過的湖中的怨靈也毫無蹤影。
就在他沮喪得心煩意亂之際,一片光華驀地從頭頂傳來,仿佛擴散進水中的血跡,透過每一滴湖水将那種無以倫比的召喚撒遍了整個晔臨湖。下一刻,李允感受到遠處似乎有某種力量開始回應那種召喚,他想也不想地循着那個力量傳來的方向飛馳而去,不知道正是不棄絕望中焚燒後土戒指才引發了皇天的回應,給他指明了方向。
前方的湖底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白色玉石基座,深深地壓進湖底的岩石裏,穩穩當當地托着湖面上宏偉的建築物。李允沿着基座走了一會,确定湖面上的建築是皇家用以祭祀晔臨湖專用的淩波臺,也就是他當年和清越夜游晔臨湖,撞見剛登基的盛寧帝做法示威之處。記得那時清越還說過,建造淩波臺的玉石叫做“流水玉”,在晚上可以發出美麗的光來。那時的情景,至今想來,竟已恍如隔世。
回應的力量是從玉石基座裏面傳來的,而基座內部明顯地設置了強大的結界,在基座入口湖水相連的地方最為明顯,讓這片水域的四周沒有一點魚蝦活物,甚至連水草都不能生存一根。只有覆蓋着白色細沙的骨骼般的岩石突兀地在湖底縱橫,讓淩波臺如同世界盡頭孤零零的存在。
靈魂無形,可以穿越任何空間。李允下了一探結界的決心,便避開入口處強大的結界力量,從玉石微粒中的細小空隙鑽進了淩波臺基座的內部。
也不知穿過了多少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流水玉石,李允的面前驟然開朗起來,原來基座的內部,是一個依然裸露着湖底細沙的充滿湖水的密室。密室正中的石榻上,躺着一個身穿白色法袍的青年男子,他右手放在身側的石榻上,左手卻從石榻上垂下,指尖直垂落在湖底的細沙中。湖水輕輕蕩漾,法袍上用金線繡的夔紋仿佛正在舞動,讓他死去一般的身軀顯出潛藏的生氣來。
想必他就是湛如口中的師兄晔臨了,那夔紋,想必也是他們九嶷巫門的标志。李允靠近了一些,意外地發現晔臨皇子的面容和在心硯樹中看到的自己的模樣十分相似,就仿佛沉睡在那裏的乃是自己的身體一般。可惜這個身體蒼白得幾乎透明,似乎全身的血都被放幹,讓并不知前情的李允也對他生前的遭遇生出恐懼之心。
帝王之血被鎮壓在淩波臺底,那麽唯一能與它抗衡、讓天祈朝屹立三百多年而不倒的力量,就只能是皇天戒指了。李允舉目四顧,果然發現在石榻下方的不遠處,一枚藍寶石戒指正靜靜地躺在沙地上,它發出的光芒堪堪籠罩住整個石榻。這種光芒帶着昔日高祖鴻勳的堅決意志,遏制帝王之血從晔臨的身上複生,同時讓兩種力量互相抵消達到平衡,讓每天在晔臨湖上乘舟來來往往的越京人無法想到,雲荒大陸上最強大的兩種力量就埋藏在他們腳下。
終于發現了皇天戒指讓李允大是欣喜,他來到皇天之前,想要将這枚戒指戴上晔臨的左手中指,湛如說過,這樣做就能讓兩種力量合二為一,讓帝王之血重新在雲荒大陸上流動。
然而,他伸出的手只是從皇天戒指上一穿而過。因為他現在只是魂魄,根本無法觸摸到任何有形的東西,哪怕是一粒細沙也不可能。可惜這一點,或許連湛如自己也沒有想到。
李允慢慢後退了一步,察覺着這間密室中強大的結界力量。當初高祖鴻勳布置下這一切,就是算到除了靈魂無人能穿越結界吧,或許他那時還能預料到,闖入這裏試圖解救晔臨的魂魄在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之時,會是多麽的惆悵憤恨。
原來,一切都在三百多年前高祖的掌控之中。李允只覺一切都再無意義,又不知離開這裏自己還能去哪裏,還能做些什麽,便只在石榻邊坐了下來。或許,他可以一直躲藏在這裏,任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再也不摻雜其中。而一旦離開這裏的結界,不棄恐怕很容易就能用血契之術将他抓回去效力,可他對于外面的一切,已是極度的疲憊和寒心。
然而很快地,李允的視線再度被皇天吸引了。
雖然有結界阻隔,但為了讓皇天的力量透過水波鎮壓水中五百術士的怨魂,高祖鴻勳将密室結界最強之處打通,讓密室中的水得以與外界湖水結為一體。于是一旦湖中有波浪湧過,密室裏的水也會附和着蕩漾開去,攪帶着湖底的細沙騰起又落下。
而就在方才的一陣波浪中,李允敏銳地發現皇天戒指前方的細沙被水流淘空,讓皇天戒指不由自主地向前滾動了一下。這種滾動極為細微,眼睛幾乎難以分辨,卻實實在在地讓皇天戒指朝晔臨垂落的手指更靠近了一些。
有了這個意識,李允一掠而起,仔細觀察皇天戒指之後的沙地軌跡。從前方石壁上鑲嵌的紫金托盤,李允斷定高祖鴻勳最開始是将皇天放置于石壁托盤之上,後來不知為何戒指受震掉落在下面的沙地裏,被水流沖刷細沙一點一點朝晔臨靠近,而晔臨的左臂,估計也是在同一次震動中從石榻上垂落在地。從托盤到現在皇天所在位置的距離,李允判斷得出三百多年內,皇天朝晔臨的方向前進了大約五尺。
三百多年,五尺。這是對于人類無法想象的緩慢,可正是這種自然的力量,突破了一切法術的禁制,讓被人為囚禁的兩種力量找到了得到解放的希望。這一點,自以為能憑借自己的能力改變一切命運的高祖鴻勳是絕對無法想到的。
可是現在,皇天戒指離晔臨還有數寸,這數寸的距離,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完成?十年,二十年,還是五十年,一百年?李允看着一動不動的皇天,方才一時的喜悅已然化為烏有。可恨他還是什麽都不能做。
坐在地上,李允靜靜地凝視着皇天,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或許在他靈魂湮滅之時,都無法看到皇天與帝王之血的融合。然而,他卻不甘心就此離去。
過了不知多久,水波竟一圈比一圈更大地湧進了密室。李允突破結界到外面查看,卻發現原本架設在湖中用來作為守城工具的水籬正被蒼梧軍隊用中州人帶來的火藥炸毀。巨大的水花一個接一個地從湖面綻放,蒼梧軍隊的座船争先恐後地朝繁華了三百年的越京沖了過去。
看來,城破了。李允的心底空落落的,雖然他對父皇涪新已沒有多少印象,但一想到天祈朝真的就此滅亡,難免有痛失故國的悲怆。
爆炸聲仍然在進行,想必是蒼梧軍隊正在破壞越京的軍防堡壘。李允正想回到密室中,不料一陣地動山搖的響動,無數的碎石塊從頭頂的水面砸下,穿越靈魂落在湖底。
他們為什麽要摧毀淩波臺?李允本有些驚異,但一想起湛如的占蔔本事,便有些了然。他不再理會頭頂炸雷一般的聲響,再度鑽回了密室之中。
淩波臺的基座也被震出了粗長的裂縫,看來蒼梧軍隊是耗費了大量的力氣。看着石榻上晔臨毫無改變的睡姿,還有沙地上永遠光華燦爛的皇天戒指,李允守候在一旁,等待着某個時刻的到來。
又是一陣巨響,堅固的流水玉石牆壁終于四分五裂地倒塌開去。而李允的眼光依然不為所動地盯着皇天戒指,終于看到在連續不斷的震動中皇天戒指一次接一次地朝前滾動,最終碰觸到了晔臨下垂的左手中指指尖。
仿佛一叢星星之火燎燒了荒原,紅潤的血色迅速沿着晔臨蒼白到透明的手指向上延伸,擴散到他身體的每個部位,讓那具身體更像沉睡而非死去。當最後一點血色潤澤了他光潔的額頭後,一點光亮從密室外面穿越而進,在晔臨眉心間閃過,于是他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不離,你好。”晔臨皇子将皇天戒指握在手中,笑着向一旁的李允道,“我們快回去吧,你的弟弟正面臨着危險。”說着,他領着李允,朝神殿的方向奔去。
一片模糊的光影閃過,李允恢複了意識。他爬起身,揉了揉依舊昏花的眼睛,看見一盞盞幽冥的燈花從他面前熄滅,而身邊的晔臨皇子卻一把拉開了神殿的後門,讓白日的光線傾瀉進昏暗的神殿。他說:“不離,出去吧。”
李允走到門口,驚異地看着神殿外一片焦涸的湖面。不知為什麽,廣闊的晔臨湖水正一寸一寸地向湖心萎縮,留下滿是枯焦的殘枝敗葉,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