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馮氏
在兵部大牢裏呆了多久,李允已然說不清楚。傷痛和發熱始終糾纏着他,讓他昏昏沉沉中模糊了時間的概念。不過辛悅既然說五日之內無法交出贖金的囚犯便要受四十例杖,那現在進來的獄卒就是提醒他第五日已經到來。
模模糊糊聽見有人呼喝,李允勉力想站起來,卻身子一歪重新跌倒,都怪手足上的鐐铐過于沉重。不耐煩于他的磨蹭,兩個獄卒走上來架住他的肩膀,将他硬扶了起來往外走去。
李允沒有問,也沒有掙紮,一直平靜地看着前方黑漆漆的甬道。就算前方迎接他的真是死亡,他也疲憊到無懼它的到來。
久違的日光傾瀉在他的臉上,哪怕是冬季毫無溫度的光亮,也讓他不堪重負地閉上了眼睛。然而下一刻,他已被送上一輛普通的馬車,沒有人給他任何解釋。
馬車奔馳起來,雖然颠簸得渾身難受,卻讓李允凍僵的心有了絲絲的蘇醒——難道,是清越終于來救他了麽?或者,是家人終于軟下心腸,将自己保釋出獄?
這個問題委實過于莫測,李允高熱的頭腦根本無法思考清楚。等馬車終于停下,他艱難地走出車廂,才發現自己來到了晔臨湖邊。
“李校尉,上船吧。”押送他的人居然身着皇家禁軍的服色,讓李允一時有些發愣:“上船?”
“你還不知道吧,皇上赦了你的死罪,還撥了一處皇家庭院給你住,還不謝恩?”禁軍見李允表情仍然木然,有些無趣,自顧布置了小船,将李允徑直送上了皇宮湖區內一座小島上。
“這裏四面水中都有赤練水蛇,皇上讓李校尉不可四處亂走。”禁軍說完,除去李允手足上的鐐铐,自搖了小船去了。
桎梏乍除,李允倒覺得一身輕飄飄地,沿着臺階走了兩步,便停住扶着身邊的樹木喘息。擡頭往上看,島上的建築是明顯的皇家園林風格,檐角上雕刻的狷獸驕傲孤獨地望着青天,只是良久未加修繕,牌匾上的金漆都有些脫落,好在兩個字還看得清楚:“想園”。
想園。這兩個字似乎有些熟悉,卻又不知在哪裏見過。正怔忡間,一個人影忽然出現在園門口,沿着臺階朝他快步走了過來。
李允定定地看着那個人,身體慢慢顫抖起來,他不敢再篤定,這次迎接他的會是什麽。
“小允,你受苦了。”眼前人一句溫和的安慰,讓李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多日的委屈悲憤都化作滿腔的淚水,堪堪沿着眼角滑落,他哽咽着叫了一聲:“大嫂……”
眼前這個扶持着他的,正是自小如母親般帶他長大,李堯的妻子——馮氏。
想園雖然被隔絕在湖中小島,園子裏卻一應俱全,飲水蔬食也有人專門運到園中。馮氏為人溫和,舉止賢惠,将李允的生活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條,正是讓李允養傷的好所在。
由于一系列重創後未得到充分的休息和治療,李允現在的身體非常虛弱,每日裏幾乎都是躺在床上,斷斷續續地昏睡。
一日他睜開眼睛,卻見旁邊一個金發藍眸之人正為自己把脈,不由一驚——這樣與世隔絕的小島,這個冰族人是如何上來的?
見他詫異,那個冰族中年男人不由一笑:“我叫太素,是空桑皇帝派來給你看病的,你別怕,我和你是同樣的處境。”說着,他動了動腳,帶動起一陣叮叮當當的金屬撞擊聲。
然而,這陣鐵鏈的聲響仿佛引起了什麽恐怖的回憶,李允猛地一顫,将手腕從太素的手指底下抽了出來。
太素目光複雜地看着李允,仿佛将他面孔的每一個輪廓都不放過,忽然問:“你住在這裏,可有什麽特別的感覺?”
“我不知道怎麽形容,好像我曾經夢見過這裏。”李允驚異地看着面前的冰族醫生,忽然明白這個人知道很多自己不曾記得的往事,他等着太素接着說下去,然而太素卻沉默了。
“不知道或許還是幸福。”太素說到這裏,起身寫下藥方,囑咐馮氏:“內服外敷的藥都标明了,按處方服用。藥材若是配不齊,直接叫人到太倉寺去要。”
太倉寺是掌管皇家府庫的衙門,太素的話讓馮氏都吃了一驚:“大夫,這……”
“只管去要就是,就說是我說的,不用這些藥病人就三年五載也恢複不過來。”太素說完,拖動着他标志性的哐啷聲徑自出門而去,只留下李允定定地盯着他的背影,心頭閃過模糊而恐懼的陰影,可是無論他怎麽仔細想看清,那陰影永遠是一瞬即逝,無跡可尋。
太素的藥果然有效,加上馮氏無微不至的照顧,李允漸漸可以起身走動。他無法離開想園一步,只能在園子裏随便走走,然而越走越發現自己對這個地方的熟悉程度大到讓自己都目瞪口呆。一次他試着去找書櫃最下方的抽屜裏是否有什麽秘密,果然在一堆雜亂的字紙下發現了一把精心制作的彈弓。
然而一切也就僅此而已,小小的發現終究累積不出真實的記憶。李允住在安靜的院子裏,體會着他這一生從未經歷過的悠閑。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會結束,不過就算永無止歇,他也不再埋怨。
軟禁中的李允被隔絕了一切外界消息,他不知道他曾死命捍衛的忻州城已在某一天陷落。因走脫李允而自請免職的李堯奮不顧身,第一個沖上忻州城頭,一劍砍倒了标志天祈王朝的狷紋大旗,被大喜的蒼梧王彥照重新複職為左軍元帥。慶陽侯兆晉僅帶着一百餘騎逃回封地,巡檢謙易在逃跑途中溺水而死,相比之下,忻州宣撫使玄咨沒有這麽狼狽,但也只收拾了不到一萬的殘兵撤回越京。
忻州失守的罪過,由各部一致論定是慶陽侯兆晉、巡檢謙易等不聽調度,贻誤軍機。盛寧帝不棄心中明白,那時兆晉謙易手下人馬早已折損過半,對戰局的影響終是有限,各部無非是想要保全主帥玄咨而已。權衡再三,又聽了白太後之弟、侍禦使白泉的進谏,不棄只得安撫身居要職的玄王一族,又加上惱恨兆晉居然不敢親自到越京請罪,反而龜縮在自己封地裏,便賜了兆晉一道自裁的旨意。劉平的殺子之仇,終于得報,可惜他自己早已絕食死在蒼梧軍營,屍身被盛寧帝傳旨厚葬在晔臨湖西岸。
忻州是越京的門戶重鎮,它的陷落讓越京一覽無遺地暴露在蒼梧大軍面前,除了晔臨湖,再無依憑。就在整個越京城內一片人心惶惶之際,盛寧帝斬殺倡議遷都南逃的大臣,下了死守越京的命令。
與宮裏宮外的混亂相反,想園中的日子依舊平淡。李允用釣魚來消磨時光,馮氏琢磨着做什麽吃食好為李允補養身子。兩人都刻意不提當初李家人對李允的絕情,馮氏只說是皇帝親自派人将自己接到這裏,而李允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敢告訴她大哥李堯還活着的消息。無論說什麽還是不說什麽,他們都有意無意地保護着那個在天祈朝憑着忠勇立足的李氏家族。
那一天,李允照舊坐在小島一角釣魚。太素禁止他做任何劇烈的運動,唯獨釣魚練氣養生,有利于他恢複健康,因而成為唯一可選的消遣。
一艘畫舫緩緩地從前方駛過來,那樣裝飾華美,不同于日常運送生活補給的小船。想起這裏是皇宮水域,那畫舫多半是宮中女眷泛舟游湖,李允便收拾釣竿,準備回去。
然而就在他起身之時,眼角卻一眼瞥見一陣流光,那是太陽照射在珠寶上的光芒。微微定神,一副蝴蝶般的珠翳便映入了他的眼眸——紫金箔打造的镂空雙葉,堪堪遮住眼睛四周,水晶蕊的絹花栩栩如生地綻放在黑亮的鬓角,細小的珠鏈輕輕晃動,讓瑩白的鼻梁若隐若現……心髒毫無防備地一陣緊縮,李允猛地轉回頭,大步朝想園深處走去,連釣竿落在地上都沒有覺察——那站立在畫舫之上,戴着華美珠翳的,正是清越。
他在想園後面的密林裏快步走着,沒有目的,只是想要離那一艘畫舫、那一個人更遠一些。走了一陣,李允坐在一棵樹下,閉上眼睛把頭斜靠在樹幹上,不住地喘息。
一陣悉悉簌簌地聲音傳過來,李允猛地睜開眼睛,正看見清越站在面前。他下意識想站起來走開,最終只垂下了眼睑,坐着沒有動。
“郡主等等我們……”兩個宮人小跑着氣喘籲籲地追上來,卻被清越冷笑着瞪在原地:“都回船上去,這裏四面是水,皇上還怕我跑了麽?”
“大婚在即,若是郡主傷了一根頭發,奴婢們……”一個宮人剛說到這裏,旁邊的瑞兒便識趣地拉了拉她,默默走開了。
清越轉頭看着李允,發現他似乎什麽都沒有聽見,連那刺耳的“大婚”二字也沒有對他産生任何影響。心裏有些慌亂起來,仿佛空蕩蕩地踩不到實地,清越心虛地喚了一聲:“李允。”
“郡主有話請說。”李允淡淡道。
清越咬着唇,原先想好的那些解釋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來,看着面前之人傷後單薄的身影、慘淡的氣色,只剩下痛惜和愧疚在心底翻騰。
“李允,你帶我走吧。”好半天,清越才說出這句話來,卻照例聽不到李允的回應,只得鼓起勇氣說下去,“用你的蹑雲術帶我走,去哪裏都好……婚禮過兩天就舉行了,我好不容易找到這次機會來見你……”
李允的身體似乎顫抖了一下,卻又仿佛只是錯覺,他緩緩站起身來,看着她的眼睛沒有表情:“郡主,我已是槁木死灰。”說完,他轉身走開,一路響起枯枝敗葉破碎的聲音。他已經不想再牽扯在任何事情中,忠心、親情、慈悲、愛情……他付出了自己收獲的卻是傷害,掙紮、彷徨、自責、孤獨……這些永無止境的痛苦并不能換來希望和幸福,他也再不願承受。
槁木死灰。這四個字中的冰冷絕望仿佛雷電一般将清越打得動彈不得,她呆呆地看着李允走遠,突然發現無論自己怎樣努力,也永遠無法理解李允曾經的心情。
“是清越郡主嗎。”一個聲音在清越身邊響起,她轉過頭,看見一個面目清秀的少婦站在三步開外。
“我是小允的大嫂。”馮氏看着面前神色黯淡的女孩,輕聲道,“我想和郡主談一談。”
“大嫂請說。”清越走過去,和馮氏一起坐在樹林邊緣,遠遠可以看見李允走進他的房間,關緊了兩扇房門。
“我第一次見到小允的時候,他才九歲,而那個時候,我和他大哥已經成親了。”馮氏慢慢地道,“小允是爺爺帶回來的,到我們家時似乎生了重病,昏迷不醒,迷迷糊糊地只會喊娘。爺爺說小允是我公公在外面妾室生的孩子,原先一直不敢相認,後來母親死了只能接回來。那時我公公剛在明宵宮之變時因公殉職,我雖然覺得公公不像是會瞞着家人養外宅的人,卻不敢多言,何況小允膚色樣貌就是典型的中州人模樣,和李家人頗有相似之處,便應承了爺爺的吩咐,專心照顧小允。”
“小允那一病病了許久,好起來後便記不清楚以前的事情。爺爺心疼他,對他格外疼愛,而小允習文練武也是樣樣出色。不過終還是有些叔伯兄弟們瞧不起小允的出身,充弟小時候不懂事,居然當面罵了他的母親,氣得小允和他打了一架,失手打傷了他。那件事爺爺雖然沒說什麽,小允卻漸漸沉默開去,只是埋頭練武。我那時就想,他這樣的性子,怕是一定要有個活潑開朗的姑娘,才會激發他內心的熱情。”
聽到這裏,見馮氏微笑地看着自己,清越心中一酸,哽咽道:“可我卻害他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害他的人,不是你,是皇上。”馮氏低聲道,“我告訴郡主這些,就是想讓你體諒小允自幼孤苦,救他一命。”
“他現在有危險?”清越一驚,不棄已然将李允赦免,難道還要反悔不成?
“小允的大哥,也就是我的丈夫李堯,現在是蒼梧王手下的元帥。”見清越遽然變色,馮氏苦笑道,“這件事原本我們一家都不知道,不料卻有個姓徐的中州人不知從哪裏得來消息,禀告了當今皇上。皇上便喚了我來這裏照顧小允,實際上卻是把我們兩個和李堯最親近的人軟禁起來。郡主也知道,皇上最喜歡……用家眷來脅迫對方,所以一旦越京危急,我怕我們都性命難保……這件事我一直沒敢告訴小允,只想哄得他快些養好身體,用蹑雲術逃走。可是他前些日子才在兩軍陣前使過此術,元氣大傷,不調養一年半載根本無法施術。郡主,小允是我看着長大的,雖然是我的小叔,我內心裏卻當他是我的孩子一般,還請郡主想個辦法,救他離開越京。”說着,馮氏屈膝便朝清越跪了下去。
“大嫂,我答應你。”清越連忙将馮氏扶起來,心頭回憶起當初不棄在萬井城樓用自己和祖父脅迫父親的情景,不由一陣發寒,“無論如何,我都會救他出去!”
清越走到禦書房門外時被幾個侍從攔住了,說是不棄連着兩個通宵商談防衛越京之事,不眠不休,好不容易靠着矮榻睡着了。
“我不會吵醒他。”清越堅持。幾個侍從知道清越即将成為空桑的皇後,不敢多說,只好讓清越獨自進去。
清越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淩亂的禦書房:牆壁四周挂上了詳細的越京地圖和空桑地圖,上面用朱筆圈圈點點,仿佛潑上的鮮血;寬大的梨花木桌案上堆滿了各種文書奏報,翻開的未翻開的混雜的一起,有些甚至滑落到地上。蹲下身撿起一份,清越粗粗一看,已明白蒼梧大軍已在晔臨湖西北岸紮營,越京之戰已悄悄開始。
在桌案邊徘徊了一陣,清越走過去看着睡在軟榻上的不棄。對于睡慣了寬大禦床的不棄而言,蜷縮在如此窄小的榻上睡姿極不舒服,修長的手指緊緊抓住榻沿,仿佛在夢中依然驚恐會從榻邊滾下。
清越冷冷地看着睡夢中的不棄,如果李允還在忻州為他賣命,他根本不會像今天這般焦慮辛苦。可就是他自己千方百計刁難李允,反倒重用兆晉謙易之流,偏聽偏信,猜忌冷酷,那麽他今天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驀地想起李允在獄中傷病交加的凄涼場景,清越忽然湧出一陣恨意,不僅是恨眼前這個以一己之私荼毒生靈的皇帝,也恨自己在道德包裝之下的涼薄天性。
鬼使神差地,清越摘下了牆上所懸的寶劍,驀地抽出半截,立時感覺到劍身上炫目的寒意。緩緩抽出剩下的劍身,冰冷的金屬上映出了不棄的睡顏,讓清越驀地意識到此刻天祈朝的皇帝就那麽毫無防備地沉睡在她面前,只要輕輕一刺,父親、李允、她自己,甚至越京的百姓,都會結束他們辛苦的道路,呈現出一個最小代價的結果。那麽,她還猶豫什麽呢?
“你終于想要殺我了麽?”不棄霍然睜開眼睛,淺笑着,依然保持着最沒有戒備的睡姿。
清越吓了一跳,手一抖,差點把劍掉到地上。
“從你進宮開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着這一刻。”不棄慢慢起身,朝清越走上一步,“這種甜蜜時也擺脫不了的恐懼等待真是種折磨啊,那麽就來親手打破我的妄想吧。”說着,他伸手握住清越的手,将劍尖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你瘋了!”清越努力回奪,想要阻止不棄的荒誕行為。哪怕她知道他是所有人幸福的障礙,她也未曾真正對他動過殺意,這其中的原因,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當啷一聲,劍落在地上,割傷了他的手。幾滴殷紅的血滴落在地板上,如同眼淚一般。
“皇上,出了什麽事?”外面的侍從聽見響動,隔着門着急問道。
“沒什麽,你們退下。”不棄淡然吩咐。他走到書案前坐下,伸手拿了一本未讀的奏折攤在桌上,這才看了一眼呆立的清越:“若是不動手,朕要處理公事了,否則哪裏有時間舉行婚禮。”
清越張了張口,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便低頭出了禦書房,将衆人的竊竊私語抛在腦後。她一口氣走回自己住的聆湖軒,關緊房門,方才顫抖着手指取出衣袖中藏着的一串鑰匙——那是先前在禦書房的書案旁拿到的,原本被散落的文書遮蓋,想來不棄一時不會發現。
這串鑰匙,她是熟悉的,可以打開晔臨湖底的石屋。現在她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湖底的那個人身上。
拉開抽屜,清越定定地看着匣子裏的一捧明珠。“請救李允”,無聲的請求從明珠上淚光盈盈地傳過來,讓清越下定了決心。
“我知道美麗的小姐一定會來找我,所以你要的東西我都準備好了。”太素笑着對清越說了這一句,拖着鐵鏈走到石屋的角落裏,取出一個柔軟的怪模怪樣的東西,展開來,是一個帶着一條長管的罩子。
“這是用上次我要的貝蘭灣膠樹的液汁凝固做成的,防水又透明,将它罩在頭上,軟管便會自動浮到水面,讓人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太素将樹膠面罩的使用方法示範了一下,朝清越笑道,“醜是醜了點,可是實用,小姐戴上它可以在晔臨湖中自由穿行,想去哪裏都可以。割死了兩棵膠樹才做了這麽一個,一定要收好了。”
清越驚訝地接過這薄而透明的東西,想不到太素答應幫她離開皇宮,居然真的能辦到。
“對了,還有這個。”太素從架子上取出一個小小的水晶瓶子,交到清越手上。“這裏面裝的是毒劑,是用我養的那些花兒提煉出來的,毒性很純。”他指了指屋內爛樹樁上生長的色彩鮮豔的毒蘑菇,得意地道,“只要一丁點毒素就能迅速破壞呼吸系統,讓什麽怪獸怪魚鲛奴啊不敢靠近你。而你戴着面罩,自己是萬不會受到損害的。”
“太素先生,我……我真不知該怎麽感謝你。”清越誠懇地道,“先生既然有如此大的本事,為何自己不逃離這裏呢?”
“我知道自己能帶來的危險,所以寧可躲在這裏。”太素方才明朗的笑容黯淡下來,無奈地道,“不說別的,單是給你的這兩件東西,若是落在我們冰族人手中,定然會引發他們征伐空桑人的心思。當年我被景德帝涪新抓來,就是因為我被族人們要求創造出可以在水中潛行的鯨艇,用以奇襲雲荒大陸。可是就算再多十個太素,現在冰族的技藝還是無法和空桑人的法術對抗,我不想讓雲荒白白多一場浩劫。”
“可是——”清越思索了一會,方才斟酌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可是法術只能靠血緣或者修行傳承,費時良久,學成的人終究很少,而冰族的技藝卻可以世世代代地積累,讓最普通的人也能輕而易舉地掌握強大的力量。我真不敢想象,遲早有一天……”
“遲早有一天,冰族會超越空桑人。”太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色并沒有常理中的喜悅,反倒有一種隐憂,“那個時候,我們都早已不在了,但我能想象那是多麽可怕的時刻。那是冰族的自由,同時也是空桑的滅亡。”
雖然談及的是虛無飄渺的未來,太素的語氣還是讓清越有些悚然:“太素先生,我也是空桑人,那你是不是不該将這些東西送給我?”
“我潛心研究這些東西,雖然明知道它的危險,卻又忍不住想要炫耀。”太素苦笑道,“這就是作為一個學者最大的悲哀。不過,我相信很長一段時間內,大多數空桑人仍舊不會明白冰族慢慢集聚的力量所在,他們,被自己千變萬化的法術蒙住了眼睛。”
“太素先生,我到這裏的事遲早會被皇上發現的,為了你的安全,還是和我一起離開這裏吧。”清越瞥見赫然插在大門上的那串鑰匙,猛地醒悟到自己給太素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你快走吧,不用管我。”太素坐回他的座位上,又開始畫他那些清越無法理解的圖紙,“空桑的皇帝留着我還有用,不會殺了我的。”
聽着石門重新關上的聲音,太素緩緩吐出一口氣,眼睛仍舊沒有離開面前的圖紙。那是一只可以用木頭制造的飛鳥,只要撥動機簧,就能飛遍雲荒的天空。可惜,那片天空上布滿了太多的陰霾,讓他只能閉目塞聰地躲藏在湖底,抛開外面太多的責任和困境。
放下筆,伸了個懶腰舒展畫得酸痛的肩背,太素懶洋洋地走到石屋的窗前。每到這個時候,總有一個鲛奴會潛水而下,給他送來飯食,而他畫了大半天,也确實是餓了。
然而這一次,窗臺前并沒有食盒。
“這麽快就來了啊。”聽着石門外沉重的腳步聲,太素自言自語地道。
先是鑰匙被從鎖孔中拔出的叮當聲,随後石門被一把推開。
“很好,你還在這裏。”空桑的帝王毫不掩飾他的憤怒,他走上來一把抓住太素的衣領,咬牙道,“她到哪裏去了?”
“我不知道。”太素話音剛落,一股大力就将他砸在牆上,震得架子上的瓶子罐子一陣亂響。
“她臨走之時居然偷了鑰匙來見你,你會不知道?”不棄恨恨地一腳将太素踢倒,“是你幫她逃走的,對不對?”
“是我。”太素咳嗽着,手腳并用地爬起身,依然用他那滿不在乎的笑容回敬道,“那皇帝就殺了我吧。”
不棄哼了一聲,走到太素的桌前,抓過他的圖紙,不由更是惱怒:“朕上次吩咐你造新式水籬,你卻在這裏畫這些無聊玩意!”他一把将圖紙扯碎,劈頭蓋臉朝太素扔過去,“蒼梧軍若是攻破了晔臨湖水防,我第一個拿你祭旗!”
“我是冰族人,不參與空桑人的內鬥。”太素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淡淡道。
“不參與空桑人的內鬥,倒參與我們皇室的內鬥嗎?”不棄冷笑道,“明宵宮之變時你做了什麽,別以為朕不知道!”
“我那樣做,只是為了救人,就像我為陛下治傷一樣。”太素黯然道,“而且我現在見了他的模樣,才知道他後來竟又經歷了那麽多磨難。”
“那是他自找的,現在該是他承擔自己責任的時候了!”不棄逼近太素道,“你不願造水籬,就把洗塵緣的解藥造出來,再告訴朕清越去了哪裏。否則朕就把你這些破爛一把火燒光,讓你這輩子的努力變得毫無意義。”
“不,這裏聚集的不僅是我的創造,還有無數前人的心血。”太素第一次露出了驚恐的神情,環顧着四周林林總總的物件,很多東西都是當年從景德帝涪新的怒火下搶救出來的,那是冰族世代最優秀的人智慧的結晶,他不能任它們毀于一旦。當年他違心地卷入了皇室的鬥争,就是為了保全這些無法估量的財富。
“那就照着朕的吩咐做。”不棄的口氣毫不松懈,滿意地看着冰族學者的臉色漸漸蒼白,“否則朕就鎖住你的手足,讓你眼睜睜地看着它們被燒光。”
“清越小姐,是去了……他那裏。”太素終于嘶啞着回答。
“胡說,朕已經派人搜查過想園,根本沒有她的蹤跡!”不棄怒道。
“那她定是躲進晔臨湖中了,皇上是找不到她的。”太素搖了搖頭道。
“她會出來的。”不棄盯着太素,冷酷地道,“從今天起,你什麽都不許做,直到配出洗塵緣的解藥。”
“陛下,”太素看着不棄離開的背影,終于忍不住道,“不要再過度服用天心蕲了,毒素已經開始損害你的肝髒。”
“你沒有資格指使朕!”不棄毫不客氣地鎖上了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