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劉平
青水邊的戰事激化,忻州的城防也越來越吃緊了。為了抵擋從其他戰線上源源湧來的蒼梧軍隊,天祈朝廷也将後方的多路士兵調撥到忻州,這一來,忻州的命運便宛然成為了天祈王朝命運的縮影,成了整個雲荒目光的焦點。
此刻,大軍壓境下的忻州正沉寂在夜晚的黑暗中,再不似昔日燈紅酒綠的都市繁華。商賈們早已逃離了這是非之地,城裏剩下的,不是軍隊,就是無處可去的平民百姓,天一黑便無聲無息。只有幾朵微弱的燈火,滋滋燃燒着緊張沉悶的空氣。
“先生,我來幫你抄吧。”終于把凍得麻木的手在懷中捂得有了知覺,辛悅走到破舊的木桌前。堆得滿滿的文書如同一座座小山,把那個人的身影壓得微微有些佝偻,也壓得辛悅的心如同折翅的鳥兒,撲騰到半空,又無奈地跌落。
“不用了。”昏暗的油燈下,徐澗城側過臉來,對辛悅溫暖地笑了一下,“你洗了一整天的衣服,也太累了——我很快就抄完,明天宣撫使衙門急着要呢。”
“先生……”辛悅疼惜地看着他眼角的風霜,記得他第一次走進她的視線時,身影是多麽挺拔,風度是多麽從容啊。可才不過一年,艱辛的歲月就如同一條貪得無厭的蠶,一點一點地侵蝕掉了曾經的光彩和意氣,她幾乎是一天一天眼睜睜地看着他憔悴衰老下去。特別是從賞識照顧徐澗城的參軍齊緯瘋了之後,跋扈的管營更是處處刁難,徐澗城雖因精通筆墨成了官府的文吏,畢竟還是流犯,處境也越發困頓起來。因為無法應付繁重的抄錄任務而被杖責的事,已經不止發生了一次兩次。
可是她,一個表面上給官兵洗衣縫補為生,實際已淪為賣笑營妓的鲛人女奴,又能怎樣幫到他呢?就是方才,若不是管營及時出面阻止,她根本無法從那群兵痞的糾纏中逃脫。可是,這些事,她永遠也不會告訴徐澗城,和他的苦比起來,她覺得自己的命運并沒有什麽可抱怨的。當初是她自己選擇了這樣的路,那她就會努力忽視這路上的一切苦痛,只記得他對她流露的溫暖和微笑。對于鲛人女奴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幸福。
“李允的傷勢,你去探望了嗎?”徐澗城手上不停,仿佛随意問道,然而心跳畢竟還是靜了一靜。
“去了。”辛悅略略低頭,“他還很真心感激——允少爺其實是個老實人。”
“老實?”徐澗城忽然冷笑了一聲,“的确老實。看他當日在大堂上的神情,我就猜得出,他知道我案情的真相。”
辛悅沒說話,低着頭幫徐澗城整理着散亂的文書。
“他是住在東二巷的布坊院子裏?”
“是的。”辛悅擡起頭,“先生知道?”
“那天去送文書,随口問到的。”徐澗城盯着辛悅清秀柔美的側臉,目光有些古怪,“回來的時候已是夜裏,我特意從他門口經過,隐約聽到他在院子裏叫着‘辛悅’、‘辛悅’,倒有些納悶……”
辛悅的心咯噔了一下,徐澗城的話一時大出她的意外。雖然在李府的時候李允對她甚好,她卻覺得那只是他的本性,絲毫不含有任何私情。“先生的意思,是要我設法與允少爺熟識,從他口中探察出當年的真兇?”辛悅試探地問。
“找出真兇有什麽用?”徐澗城黯然地苦笑了一聲,單瘦的身體在敝舊的黑衣中顯得更加蕭瑟,“你還指望能把這案子翻過來嗎?齊參軍都辦不到的事,憑我們更是妄想。”
“那先生的意思是?只要能洗清先生的罪名,我做什麽都可以。”看到他臉上的絕望,辛悅也覺得自己重重向懸崖下墜去,伸開的手抓不住一點支撐。這一年來流放生活的辛酸苦楚,如果注定要無望地延續到死,她實在不知眼前這個骨子裏驕傲而孤高的人将如何承受。他本是适合放舟行吟的人啊,怎麽也不該陷落在泥淖裏,被人折辱踐踏。
“就算我徐澗城這一生毀在他們李家手裏,我也要讓他們得到報應!”徐澗城黯淡枯槁的臉上終于閃過一絲飛揚勇決的表情,“阿悅,我們要耐心地等待時機。”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小李将軍身披連環铠,手提騰淵槍,當先沖來,一槍将蒼梧先鋒官挑落馬下。那蒼梧左軍元帥姚力心下大是惱怒,令五百名弓箭手齊向小李将軍射去……”
“那小李将軍又怎能躲過?”
“可嘆,縱然小李将軍運槍如飛,身上也中了四五枝鐵矢。眼見朝廷軍隊立時就要潰退,小李将軍大喝一聲:‘跟我沖!’不顧身受重傷,冒矢前進。這一聲大喝不要緊,只聽得咕咚一聲,一名蒼梧将軍翻身掉下馬背,竟然給活生生吓死了!”
“喝死敵将,這好像是別人的故事吧,難道小李将軍也會?”聽講之人面帶疑惑。
講述之人喝口酒潤了潤嗓子,不滿地道:“小李将軍是星尊帝座下武曲将軍轉世,你沒聽說過嗎?若沒有小李将軍,這忻州早就被千軍萬馬踏破了,哪裏有工夫讓我們在這裏喝酒說書!”
忻州城一座酒樓中,一個老者坐在一旁,聽着衆酒客的談論,不禁展開眉頭,微微一笑。他的對面,正坐着一個尋常打扮的年輕人,見老者發笑,不由大是窘迫:“劉老将軍……這些傳言,當不得真的。”
“雖不全真,卻也不全假。”劉平含笑望着自己子侄一般的李允,目光中有誠摯的贊許,“歷數空桑各軍将領,能像賢侄這樣骁勇無畏的将軍實在太少了,怪不得會被百姓傳頌。”劉平也是中州移民,在空桑人占據高位的天祈軍隊中不甚得志,故和同樣出身的李允關系比較親密。
“其實,我也是迫不得已……”李允黯然嘆了一口氣,似有無數心事,卻難于出口。
劉平見他郁郁不樂,也忍不住道:“以賢侄的軍功,早該受到朝廷褒獎了,卻不知兵部為何一直毫無動靜,叫人心中不服啊。”
李允淡淡一笑,不再接話。起初玄咨拉他結黨,被他婉拒,自此兩人的關系便有些疏遠的客氣,玄咨更是常常把一些危險而又功勞不顯的任務分派給他,絲毫不能推卻。獨善其身,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兩個人沉默一陣,李允忽然道:“你聽。”
熙來攘往的街道上,遠遠傳來一陣歌聲,雖零落不成曲調,卻另有一股震撼人心的怨憤,隐隐聽得清幾句是:……
烹冰心,傾玉壺,
忠臣孝子都作了古。
你習的什麽文,
你練的什麽武,
你何曾見高空飛鴻鹄?
世人都道你罪難恕,
惟我為你放聲哭!
……
歌聲漸近,李允向窗外看去,認得正是當日攔住自己馬頭喊冤的那個瘋子。正要說什麽,卻看見劉平早已側過頭去,避開了那瘋子的目光,手指被捏碎的酒杯劃出血來也沒有察覺。
“劉老将軍……”李允輕輕喚了一聲。
“失态了。”劉平緩過神,歉意地笑了笑,“這個瘋子齊緯本是以前的同僚,所以不好意思相見。”
李允垂眼淡淡一笑,沒有問下去,只是叫小二給劉平換了個酒杯。被瘋子這麽一攪,兩人的酒興都有些淡,一時不知說些什麽,李允遂告辭出了酒樓,往自己的住處返回。
“允少爺……”正走在街上,一個清脆的聲音驀地傳過來,李允轉頭一看,正看見辛悅含笑站在一邊。她身上穿了件洗得泛白的靛藍布裙,頭上也沒有任何裝飾,卻仿佛細雨中黛色的遠山,讓空氣也頓時清冷起來。
“辛……”李允笑了笑,頓住腳步。自從那日相見後,昔日的鲛人女奴便時不時地來探望一下他,幫他做點家務,讓只身在外的李允心頭感動。
“我想請允少爺幫我一個忙。”辛悅低着眼,渾不似平時的爽直磊落,倒仿佛有些羞于啓齒。躊躇了半天,終于說,“我給你幫傭好嗎?”
“我吃住都在軍中,用不着丫鬟。”李允脫口答道,隐約詫異于辛悅忸怩的神态。
“可是……先生的舊傷又發作了,我很需要錢……”辛悅繼續低聲道,似乎這兩句話已經耗費了她所有的力氣,“除了給士兵洗衣服,我沒有別的辦法賺錢。而且,我再也不想……”
“要多少錢,我給你。”李允驀地想起第一次在忻州看見辛悅時她身上廉價的脂粉香氣和淩亂的衣服,心頭有些後悔,慌忙說道。
“那就不必了。”辛悅擡起頭,見李允的神色越發窘迫,淡淡一笑,“對不起,讓允少爺為難了。”
李允見她到這個時候還不忘了道歉,更加過意不去,趕緊叫道:“你等等——”
話未說完,街上行人忽然紛紛向兩邊閃避,挾帶着兩人退到街邊,打斷了李允後面的話。眼見一隊官員的車仗滾滾而來,氣勢甚是宏大,李允正猜測是何人來到忻州,那一心喊冤的瘋子齊緯又撥開衆人沖了上去,口中還是同樣的一套說辭:“大人,小人有冤情要訴!劉粼将軍死得冤枉,是慶陽侯兆晉為逃避罪責,有意陷害他的!大人一定要為劉将軍昭雪啊……”
“大膽!”一個家将模樣的人走上來,一腳把齊緯踹開:“你狗眼看清楚了,這就是慶陽侯的車仗,你活得不耐煩啦!”
“原來你就是慶陽侯……”齊緯乍聽此名,心智大亂,做勢就朝那大車撲去。車簾掀動之下,露出半張惱怒以極的臉,連聲罵道:“都是死人嗎,還不給我拿下!”
幾個侍衛立時沖上去,卻被齊緯不顧性命一陣抓咬,衆人大怒,一把把齊緯拖到街邊,棍棒拳腳紛紛而下。
“快去救人!”辛悅情急之下,拉住李允的衣袖,卻發現李允像生了根一般定在地上,紋絲不動。辛悅黯然地苦笑了一下,終于失望地放開了手。剛想獨自上前,李允卻驀地拽住了她,低聲道:“你得罪不起他,我來想辦法。”說着,分開衆人大步朝車仗走了過去。
走到兆晉車前,李允深施一禮:“侯爺,他不過是個瘋子,您大人大量,就不與他計較吧。”他心知這個慶陽侯乃是空桑紫之一族的貴族,其母更是當今盛寧帝不棄的乳母,一家人深獲不棄的寵信,根本得罪不起。
“你是誰?”兆晉不知道李允什麽來頭,疑惑地盯着他。
“下官李允,時任忻州振威校尉。”
“小小武官,做好份內之事足矣。”兆晉一聽李允官職,頓時哼了一聲,“退在一旁。”
“是。”李允低頭應了一聲,往側後方退開幾步,垂手肅立。耳聽齊緯的怒罵哀嚎越來越低,一種遙遠而熟悉的記憶如雨點一般當頭砸下,然而他只是緊緊地握住了拳,一動不動。
“侯爺,這瘋子昏過去了!”一個侍衛高聲禀報。
“膽敢誣陷本侯,打死了再說!”兆晉惱怒地道。
沉悶的擊打聲再度響起,辛悅再也按捺不住,撥開人群就要沖上去,不料臂上一緊,已被人牢牢抓住。辛悅回頭,正看見劉平面沉如水,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放開我!”辛悅輕蔑地盯着劉平,使勁掙了掙手臂,卻無法擺脫。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呆立在一旁的李允忽然躍起,出手如電奪下一個侍衛打向齊緯的棍子,将其他人的棍棒全都遠遠挑飛。
“反了,反了!”兆晉高聲叫道,“來人,連他一塊兒打!”
十餘個侍衛躍躍欲上,将李允圍在當中。然而李允手持木棍随意一站,全身氣勁流動,每個侍衛都覺得如果李允一動,最先挨打的準是自己,不由氣先餒了,無人敢搶先上前。
“侯爺,求你饒他不死。”李允一字一句地道,手指緊緊地握住木棍,口氣卻依然恭順。
此刻一個家将彎下腰,對兆晉附耳說了幾句,兆晉不由嘿嘿冷笑出聲:“原來你就是在越京城忤逆皇上的那個李允,膽子果然不小。只是上次你救了叛王的女兒,這次又要救叛王的奸細,本侯倒想問,你跟彥照究竟是什麽關系?”
“禀侯爺,并無關系。”李允聽兆晉的話別有用心,不得不為自己辯解。
“抛開棍子,跪下!”兆晉不愧率軍多年,此時倒沉着起來,“李允,這是軍令,你敢不聽嗎?”
李允身子一震,仿佛記起了什麽,冷汗漸漸從鼻尖冒了出來,果真扔掉木棍,閉目跪在地上。
軍棍從身後打了下來,一下、兩下……正打在後背尚未愈合的箭傷上,霎時血跡迅速地在衣衫上蔓延開來。李允咬着嘴唇,看見齊緯被幾個侍衛捆綁起來,終于轉開目光,沒有多說什麽。
“侯爺,手下留情!”老将劉平再也忍受不住,從人群外快步走進,撲通跪在兆晉身前,哀告道:“求侯爺看在李允平日忠心衛國、奮勇殺敵的分上,饒了他的犯上之罪……”
“小李将軍的神勇,本侯也多有耳聞。”兆晉揮手止住了侍衛們的棍棒,淡淡道,“只是少年人不該恃功而驕,目無君上。本侯今日打你,只是教你收斂傲氣,謙恭處事,你可心服?”
“侯爺教訓得是。”李允努力撐出一個笑容,吃力而緩慢地回答。
李允的住處,在忻州東城一條小巷裏,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院落,收拾出廂房有個休息的地方而已。
此刻李允正伏在桌上,一動不動,似乎睡得沉穩。然而房門輕微一響,他立時彈坐而起,朝來人笑了笑:“你到哪裏去了,我到處找不到你……”
辛悅輕輕俏俏地站在門口,陽光從她身後射進來,在地上刷下濃重的陰影。她的臉藏在陰影中,讓李允看不清她真實的表情,然而口氣卻如同玩笑一般:“堂堂兩個将軍跪在大街上,總不是很風光的事情,我只好避開了。”
“幸虧你沒有出來。”李允舒了一口氣,“我一時糊塗,當時真怕你出來給慶陽侯火上澆油……”
辛悅沒料到他會這麽說,面上神色漸漸輕蔑起來,“這麽說,允少爺現在很後悔了?”
“為什麽不後悔?”李允忽然自嘲地冷冷一笑,“其實我本也無心救他,非親非故,憑什麽要為他挨打?如果因此得罪了慶陽侯,那才是追悔莫及。”
“你——”辛悅直直地盯着他,仿佛此刻才能将這清致得如同荷葉一般的男子與當年陷害徐澗城的李家人真正聯系起來,緩緩道,“允少爺可知道兆晉打你的真正用意嗎?”
李允搖頭,倒有些奇異地看着她。
“兆晉爵位雖高,卻不通兵事,深恐手下将領不服,故而每到一處,便要找個機會立威。你是玄咨大人手下骁将,他卻剛到忻州就打了你,其他衆将還有誰敢聒噪?就是忻州宣撫使玄咨大人,因兆晉是皇上眼中的紅人,行事也得讓他三分。”
“若只是如此,我倒安心了。”李允微微一笑,雲淡風輕,猜得出辛悅說的這番話必為徐澗城所教,“只是不知齊參軍落在他手中,你們可有辦法救他?”
“先生也不知該怎麽辦……”辛悅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你既然有救齊參軍的心,何不再想想辦法呢?”
“我不過随便問問而已……”李允冷淡地道,“我人微言輕,你不如去找劉老将軍試試。”
“劉平嗎?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辛悅的語氣忽然激動起來,可見這一年多的流放生活已然改變了鲛人女子平和溫柔的心性,“齊參軍為兆晉冤斬劉粼的事苦告經年,卻四處碰壁,屢遭迫害,最後悲憤成瘋,劉平居然沒事人一般照樣對兆晉畢恭畢敬!”望着李允奇怪的神色,辛悅繼續道,“劉平就是劉粼的父親,我真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能冷血如斯。”
原來是這樣。李允看着辛悅憤憤不平的神色,心下卻是一片黯然:李家人的血,應該比劉平更冷吧。
“允少爺,我幫你上藥吧。”李允的苦笑讓辛悅有些酸楚,她不再說下去,從架子上取下一個瓶子,淡淡笑道,“其實你還是需要一個丫鬟,背上的傷自己不方便料理。”
“不礙事的。”李允大是腼腆,往後退了一步。
“你騙不了我——你前後都有傷,又被兆晉打了幾棍,躺不得卧不得,難道想天天趴在桌子上睡?”辛悅說到這裏,神色也黯然下來。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苦,只是旁人根本無暇理會罷了。
李允素來不擅言辭,偏偏辛悅說的都是實情,更不知如何對付才好,退了幾步,終于順從地坐下來。
“軍中的藥效果似乎并不好,有機會讓先生配一點好了,他懂中州的醫學……”辛悅一邊說話,一邊輕輕褪下李允的上衣,卻突然沉默開來,良久才幽幽地嘆了一句,“允少爺,你打仗為什麽要那麽拼命?”
李允知道她是看見了自己這數次戰役留下的傷痕,掩飾地笑道:“還好我皮糙肉賤,也不覺很痛。”
“可是你昨晚明明了一夜,一刻也沒睡安穩。”辛悅似乎有些惱怒,語氣卻仿佛嘆息一般,“先生說,這世上的人最可惡也最可悲的,就是不敢說真話。”
“不敢說真話……”李允被說中心事一般低下頭去,手心被指甲掐出的血印又隐隐作痛,似乎穿越了若幹歲月,從越京府衙一路痛到了忻州街頭。背對着,他猜測不到辛悅此刻的表情,“你怎麽知道……”
“我昨晚洗衣服回來,路過你這裏聽到一點響動……你看,一訛就訛出實話來了。”辛悅微微笑道,手上不停,上好了藥,用繃帶細細裹好創口,“戰神一般的小李将軍其實也和旁人一樣怕痛的,卻為何不怕死呢?”
“當然怕死。”李允笑着搖了搖頭,“但爺爺從小就希望我能光宗耀祖,我不能給李家丢臉啊。”
“真的只是為了光耀李家的門楣嗎?”
李允猶豫了一下,看着辛悅澄澈得毫無瑕疵的目光,終于搖了搖頭:“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我自己能早日見到清越。”
“清越?”辛悅心中的疑惑終于被這個名字破去,“就是在太倉寺卿府裏見到的郡主?”
“是的。”李允垂下眼睛,不願再多說。
原來他深夜裏獨自思念的,是清越,不是辛悅。辛悅的心裏一松,總算可以給徐澗城一個合理的解釋了。否則,鲛人女子擔心,那個不肯再拖累自己的驕傲的先生會處于選擇的矛盾之中——或者成全自己的幸福,或者成全他的報複。而現在,這個矛盾已經不複存在,他終于可以放手做他想做的事情了。盡管一心希望徐澗城能沉冤昭雪,可一看到桌上默默伏着的李允,辛悅心中仍然有些難言的不忍之意。
宵禁後的忻州城,仿佛被一床厚重的棉被捂緊。秋意漸濃,連草蟲的呢喃都杳然不聞,只有打更人的梆子聲,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成為黑暗和寂靜的唯一點綴。
辛悅挽緊手臂上的竹籃,獨自走過空無一人的街道,擡臂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那困倦中卻無法擺脫的緊張如同一頭鬣狗,在人最孤單的時候屢屢地嗅過來,讓人心煩意亂。為了給徐澗城買一床禦寒的氈毯,她不得不額外找了許多漿洗的活,以至于宵禁後還必須冒着被巡城士兵抓獲的風險到河邊清洗最後的衣物。
月光淡淡地從天空流淌下來,在石板路上拖下辛悅纖細的影子。她忽然站住,盯着地上另一個瑟縮一下的影子,慢慢地轉過頭來:“是管營大人嗎?”
“阿悅,這麽晚了還幹活,大人我真心痛啊。”一個略微發福的中年漢子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辛悅身後,唇上兩撇胡須随着笑容顫動着。
“不敢勞大人關心。”辛悅淡淡地道。
“我若不關心你,阿悅你又怎麽能平平安安過到現在?”管營笑道,“那幫王八羔子,見到女人口水都流了三尺長……”
“那多謝大人了。”辛悅的手指緊緊地捏住了竹籃把手,略略地埋着頭,“不過請大人不要叫我阿悅。”
“我叫不得‘阿悅’,那個賊配軍倒叫得?”管營走上了一步,伸指來捏辛悅的下颏,吃吃笑道,“阿悅,不要給我裝清白女人的模樣,大人我可知道你是什麽貨色……”
“大人!”辛悅冷冷地退開了一步,“那是以前的事情,我的主人現在不允許我這樣做了。”說到這裏,辛悅心裏一酸,搬出主人只是鲛人女奴的一個托詞,實際上,徐澗城根本不知道她曾經為了免除對他的責罰,或者為了換得他病中的藥物而陪衙門裏的小吏們過夜。
管營并不在意她的閃避,反倒又趨進身來,一張噴着酒味的嘴幾乎要湊到她臉上。辛悅猛地把他一把推開,從竹籃中取出搗衣杵來,站定了,清淩淩地望着管營:“大人,天祈的律法規定,只有主人才有權利支配奴隸。”
“小賤人,裝什麽貞潔?”管營盯着清越凄烈的眼神,識趣地站住,冷笑道,“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躲得過我,可是你惦記的那個主人躲得過我麽?”
“你要把他怎麽樣?”辛悅心中一驚,只覺四周的黑暗都如狼群一般圍了過來,口氣中立時有些惶急。
“什麽叫‘把他怎麽樣’?”管營得意笑道,“流犯在牢營裏被打死也是常事。就算他有點功夫,也不敢跟官府對着幹。告訴你,在忻州牢營裏,老子就是官府!”
“胡說!”辛悅怒道,“齊參軍在的時候,你敢這麽放肆麽?”
“哼哼,你還提齊緯那個老東西?告訴你,慶陽侯爺已許了我接替他的差使。難道你沒發現,這些日子那個賊配軍老是因為完不成抄錄被杖責嗎?”管營看見辛悅慘白的臉色,終于道,“你若是乖乖從了我,我保你的主人在營裏不再挨打受氣。如何?”
“什麽人?”辛悅還未回答,巡夜士兵的喝聲已傳了過來。辛悅恍然記起了什麽,手指慢慢松開,搗衣杵也垂落到竹籃中,擡起眼,定定地盯住了面前管營油光滿面的臉。
辛悅記起來,今夜正是李允當值。
一隊閃動的火把影影綽綽地照過來,清脆的馬蹄聲已由遠而近。
“辛?”李允騎馬走了過來,看着籠罩在火光中的一男一女,眉頭一皺,“他在糾纏你麽?”
“你想清楚,徐澗城的命在我手裏……”管營在辛悅耳邊低聲威脅着。
辛悅擡頭望了望李允,只要她叫出來,管營此番的圖謀定然不能得逞。然而,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卡上了她的咽喉,她無法開口。
“你是誰?”李允見辛悅目光閃爍,似乎不知如何回答,轉而問向那微胖的中年人。
“咳咳,小李将軍不認識我了?”管營笑着道,“下官方秦,乃是慶陽侯爺的族人,也是他的同鄉……”
“原來是方秦大人,失敬失敬!”管營的職位低微,就算升任了參軍也是個芝麻小官,然而紫之一族鄉梓觀念極重,李允看在兆晉面上,口氣頓時客氣起來,“不知大人為何深夜在此?”
“呵呵,牢營事雜,此時方得脫身回去。”方秦故意往辛悅身邊靠了一步,“辛悅姑娘,你說要去我那裏取東西,不是嗎?”
辛悅沒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李允,只希望他能看得穿這個暧昧的情形。然而就算他此時能幫她一時,以後呢?以後呢?
“不錯……我正要随方秦大人前去。”在李允無動于衷的沉默裏,無望的感覺如同一枚利刃刺透了靜默的帷幕,辛悅忽然大聲笑起來,“怎麽,小李将軍不能對我們網開一面嗎?”或許從忻州城重逢開始,這個純如白紙的少爺就已經把她看作了下賤不潔的妓女了吧。
李允動了動嘴唇,卻最終沒有問。看着辛悅随着方秦走進黑暗的長街中,他隐隐泛起一種莫名的不安,然而他只是咬咬牙,撥轉馬頭而去。
李允知道,很多事情,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當它不再存在。
換了個趴在桌上的姿勢,李允搖了搖酸痛的脖頸。巡城至拂曉,小憩片刻便要去宣撫使衙門應卯了。
忽然,砰地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傾倒在院門上。李允霍地驚醒,快步走到院門口,一開門正看見辛悅略略側頭靠在門框上,身體卻僵直不動。
“辛,你怎麽了?”雖然早有預感,李允還是吃了一驚。自從重逢以來,辛悅從來都是穩重而自持,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失神,那漆黑的瞳仁仿佛把落在眼中的一切景物都吸了去,再反射不出一絲光來。
辛悅站直了,朝李允輕輕點了點頭,徑直走到院中去。她轉頭四處看看,走到水井邊,彎腰汲了一桶井水,驀地從自己頭上澆了下去。
“辛!”李允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正呆立間,辛悅卻又往身上澆了一桶。深秋的井水涼得刺骨,她早已凍得臉色慘白,卻一聲不出,又躬身下去打水。
“怎麽了?”李允一把壓下她的手,連聲問。然而辛悅凍得青烏的嘴唇中雖不說一個字,眼淚卻已撲簌簌地掉落下來,化作珍珠一粒粒地掉入井水之中。
李允心中已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雖然心中一片黯然,卻只能努力地安慰着她:“我知道你心裏是幹淨的……”
辛悅看了他一眼,那樣悲哀而自嘲的目光,讓李允立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然而辛悅只是默默地松了手,看着那吊桶骨碌碌地滑落到井底,濺起一片水聲。
李允見她嘴唇不住地哆嗦,水流順着她的頭發成串地滴落,似乎随時都可能被風吹化了去,忽然忍不住把她摟在了懷裏。他緊緊地抱住她,安撫着她瑟瑟的顫抖,如同抱着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沒有任何邪念,只有滿腔的憐惜。
然而辛悅忽然推開了他。
“你的血也是冷的。”她放聲笑了起來,撇開他獨自走了出去。
“別走!”李允一把抓住了她,急切地說,“從今天開始,我雇你作丫鬟……再不讓旁人欺負你!”
鲛人女子愕然地轉過頭來。她大睜着碧色的眼眸,深深地凝望着李允,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內心。那無言的表情分明在問着一個問題:“可是,我可以相信你嗎?”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李允盯着辛悅的眼睛,慢慢道,“我現在的樣子,清越也不會喜歡的。”
辛悅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語,呆了半晌,終于能夠用平靜的聲音道:“昨晚的事,求你不要告訴先生。”
“好。”李允壓制住眼底的憐憫,點了點頭。這一刻,鲛人女奴的眼淚點燃了少年的熱血,他暗暗握住拳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