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十一月初九,天空中飄落了天憲十九年的第一場冬雪,仿佛給重華殿庭院裏的一切,并外間遠處層層疊疊的飛檐廊柱、亭臺樓閣都披上了一層淡淡的素衣。
紀青盈手裏握着那盞漸漸變冷的江州茶,坐在窗邊已經想了整整一個時辰,太子妃傅琳琅的言語中帶出來的信息量實在太大,而其中的真實程度有多高,也讓她滿心疑慮。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那可不是指這樣的設計死亡。正如之前紀青盈與太子戲谑之語,懷淵太子如今在朝堂上正努力塑造着一個和善正直的形象,力圖與暴躁癫狂的肅帝做出更加鮮明的對比,以求推動宗親輔臣等聯手,在轉年便逼肅帝退位,即使不能正式退位,也要全面徹底靜養。
在這麽個時候,若是名分尚在的太子妃傅琳琅被懷淵太子近來的愛妾、不過宮女出身的紀青盈給毒死在昭華殿裏,那麽懷淵太子舍棄紀青盈就是必然之舉,而且對形象與人心影響程度之高,只怕就是太子親手将紀青盈殺了也挽不回來。
想來也是正因如此,傅琳琅才會同意服毒自盡。
畢竟蝼蟻尚且貪生,若不是如今傅嫔禁足、肅帝靜養,朝政局面這樣,太子妃怎麽就能狠得下心自殺。
她要是素來就有這樣的殺伐決斷,東宮只怕也不是這樣了。
同時,另一方面的問題就來了,既然這個服毒自殺是經過了嚴密的設計,要陷太子于萬難之地,而且太子妃還知道了紀青盈并不記得太多事情這個重要的問題,那麽太子妃所說的話到底幾分真幾分假?
太子曾經對她也有過許多承諾甜蜜言語?
紀青盈原本的身份到底是什麽?若是晏閣老不倒,就足以傲視梅側妃與寶音鄉君,那至少要是公卿之家,有爵有品。還有江州、玉山、羅大人這些線索綜合在一起,紀青盈直覺上覺得這個答案或許稍加探查便呼之欲出了。
只是,那是真的嗎?
太子妃既然後頭有關太子的話很可能是故意的挑撥,那前頭有關她身世的話又會不會是經過設計的?
還有,夢蝶軒裏的信、她傷到頭的事,到底夢蝶軒裏誰是內奸,露珠姑姑與顧川,又可否再次信任?
如果沒有顧川,她接下來的探查要怎麽進行?
一連串的問題在紀青盈的心裏就好像浪潮一樣,一波接着一波,仿佛并無止境,不見盡頭。不知不覺地,她的眉頭也越發緊鎖,只是看着窗外潔白的落雪出神,連身後太子回到了重華殿寝閣也沒反應過來。
“咳咳。”太子又故意大了些聲音幹咳,紀青盈這次終于反應過來了,随手将茶盞一放便折身去見禮:“殿下。”
然而她實在是心不在焉,茶盞放在方幾上的位置太過靠外,走動之時宮衣上的飄帶一挂,便将那輕巧精致的白瓷茶盞碰掉了。
“啪啦”一聲白瓷落地,已經冰冷的茶水潑灑一地,白瓷茶盞更是碎裂飛濺,令人心驚。紀青盈原本心裏就有事,被這一聲更是吓了一跳,這一刻竟不知該繼續迎向太子,還是應該先轉身将碎瓷收拾了。
“這是怎麽了?”太子更注意的還是紀青盈的神情,立刻快步過來握住了她的手,不讓她親自去彎腰收拾碎片,而是向外喚了一聲近侍進來處理。
紀青盈感受到太子的手溫暖而有力,忽然生出了些莫名的眷戀,順勢便撲進他懷裏,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只想先讓他抱一抱、賴一會兒再說。
太子倒是難得見紀青盈投懷送抱,驟然溫香軟玉抱滿懷,自然沒有不快,只是他素來敏銳,自然不會看不出紀青盈心有挂慮,情緒也不大正常,便先摟了她片刻,才低聲問道:“你這是擔心什麽?還是明日不想去昭華殿了?”
紀青盈輕輕颔首:“是有點怕。蘅芳宮手段狠辣,雖說太子妃娘娘在有些事情上不及傅嫔,但若是她們聯合起來做出個什麽生死相博的局面,我也無力應對。”
太子也點了點頭:“昭華殿那邊,孤是有意不管的。如今皇上只是将傅妙莊降級為嫔,老四雖然名義上不再給蘅芳宮撫養,其實也沒少走動,皇上睜一眼閉一眼,到底是念着傅氏。孤若将她的路全都堵死,倒不好抓眼前的把柄,所以讓她們鬧一鬧未必是壞事。但你若怕,那不去也罷。”頓一頓,又輕輕撫了撫她的背,“不過你這樣心不在焉的,應該不只是為了昭華殿之事吧?難不成還有什麽不便向孤明言的?”
紀青盈心裏一緊,整個背都越發僵起來,心思飛轉之間又沉默了幾息。
“紀小慫?”太子将她從懷裏拉出來,扶着她的肩,去看她的眼睛,“上次你也答應了孤,有什麽事要說出來的。”
紀青盈看着他的目光滿是溫柔寬和,心裏感覺越發複雜,頗有些不敢與太子對視,又低了頭:“上次……上次去丹霞殿的時候,梅側妃說起了殿下從前的白月光。”
“什麽是白月光?”太子有點迷茫。
紀青盈低着頭,決定順着這個思路繼續扯下去,雖說她心裏的确是很信任太子如今對她的情感,但他也沒有給她講過太多的往事,所以梅側妃與太子妃所說之事,她直覺上不大相信,覺得或許是對方的挑撥離間,可心裏多少還是有一點點的不大舒服。
“就是殿下從前特別喜歡又沒娶到、一直挂在心裏的姑娘。”紀青盈低聲道,“梅側妃還特別點到了,說我跟延恩侯府家的三小姐長得像。”
“顧家的三小姐?”太子想了想,“她與你容貌哪裏相似了,不過就是皮膚也很白皙。”
“殿下記得還真清楚。”紀青盈撇撇嘴,向後退了一步,“我還是先服侍殿下更衣罷。”
“回來。”太子哪裏肯放手,一把又将紀青盈拉住,“小醋壇子又要翻味是不是?怎麽旁人說什麽你都信。”
紀青盈低頭不去看他:“殿下也沒說過不喜歡別的姑娘啊,而且如今納妃在即,延恩侯又要進京,那不是剛合适麽。梅側妃說的可真切了,殿下與顧三小姐也算青梅竹馬呢。”
“你故意的是不是?”太子索性伸手将她重新拉回懷裏,攬着腰說話,“延恩侯家的長女曾經是二皇兄的未婚妻子,她的姐妹也曾進宮,孤自然是見過的。顧家子多善戰,顧家女也很有些名聲,因而孤選妃的時候自然也有考慮。這有什麽稀奇,寶音要不是當時年紀太小,鎮國将軍府還不一定要怎麽活動,這都是尋常事,哪裏值得你這樣思慮不安。”
“殿下最會說大道理了,”紀青盈終于擡眼去看太子的眼睛,“可這樣好聽的話說出來,也還是沒說不喜歡顧三小姐啊。”
太子想了想:“當年孤處境艱難,延恩侯夫人對孤還算和善,也是那時候初見的顧家姑娘。說喜歡并不算是,不過印象尚可罷了。”
紀青盈仔細看了看太子的神情:“真的?就這樣?”
太子看着她滿臉緊張,卻越發覺得可笑又可愛,便故意板了臉,一字字說的格外慢些:“或許,也有旁的吧。顧家女皆有傾國之色,人人皆知,孤也難以免俗,”頓一頓,看着紀青盈已經有些氣呼呼的,便更慢地補全了後半句,“要不然,如何會這樣喜歡你。”
紀青盈也沒料到太子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臉上登時就熱了熱:“殿下就會哄人。”
太子親了親她的額頭:“宮裏閑話多,以後只會更多,這樣的話不必放在心上。”頓一頓,還是攬了她的肩坐下,簡單解釋道,“當年二皇兄尚在的時候,其實身子也不是太好,延恩侯府在聯姻的時候也是有些顧慮的。但皇後娘娘對這件婚事很是迫切,再加上彼時延恩侯夫人的父親桓寧伯病重,延恩侯夫人便帶着兒女回京住了幾年。後來宮裏波折重重,二皇兄病故,皇後娘娘身體也大不如前,病中自然也是暴躁了些,倒是延恩侯夫人為孤說過幾次情。”
“殿下……”紀青盈聽得心頭一酸,之前她翻查了許多天憲早年的彤史與病例,早已知道懷淵太子這些年來實在是吃了不少苦,尤其是肅帝性情這樣暴躁,然而聽此刻太子的意思,屢遭子女亡故之痛的栾皇後似乎也對太子非常嚴厲。
“沒什麽。”太子搖了搖頭,“無論如何,那年二皇兄會在秋狝當中叫人算計落水感染風寒,總有孤疏忽的緣故。皇後娘娘實在悲痛,孤也不過是多跪了跪。但顧侯夫人的善意,孤自當放在心上。”
“那是自然。”紀青盈稍微想想,便覺得十分心疼,更将什麽不相幹的幹醋都抛到九霄雲外了。
便在此時,她腦海中忽然浮現了系統提示:
【了解太子往事任務進度:100%,完成】
而下一刻,劇烈的頭痛忽然襲來,紀青盈不自覺地哀鳴了一聲,便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