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12.29
“皇上行事如此,也不是第一日。”太子輕輕舒了一口氣,“還不就是那樣,急起來便要揮鞭子。身登九五這些年了,當年在江州的影子,到底脫不去。”
紀青盈聽得心裏又是一動——這是要連到肅帝的往事了。
而且……江州?這會與她現在自己還不知道的身世有關系嗎?
只是這話,她卻不敢接口,更不敢細問了。
在她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到底是什麽情況之前,她是絕對不會主動向太子提起的。
而太子言語之間透露出來對肅帝的褒貶,更不是她應該附和或者接口的。
他們父子之間再是無情,還是父子。就譬如今次太子的算計,當中多少還是有些負氣的成分在。
“你這幾日,在重華殿可還自在?”太子見紀青盈依舊滿面驚痛擔憂,心裏越發柔軟,便和聲問了一句。
紀青盈拿了郗太醫留下的膏子,仔細給太子手上的那些細微的擦傷和血痕一一塗了,垂目道:“還好,只是每日裏想着殿下不知道在太廟如何,一顆心就挂在嗓子眼兒下不來。現在看見殿下回來了,卻也沒敢放下。”望了他一眼,又低了頭,“我心裏亂得很,總覺得是因着我叫殿下的處境更難了,而且我還沒什麽能幫得上殿下。”
太子沉了沉,才斟酌着道:“要說幫,還是幫得上。孤現在确實有個難題。”
紀青盈擡頭望過去,等他說下文。
太子卻挑了挑眉,又将目光閃避開:“且讓孤再想一想,并不急在這一時三刻。”
紀青盈不由微微蹙眉,前一次太子閃避她的目光,她并不是沒有留意到。只不過她想着大約是這幾日在太廟的情形實在慘烈,所以太子不想提那些細節之事。然而此刻看來,似乎還有什麽別的隐情。
太子會需要她做什麽,以至于到猶豫着說不出口呢?
剛好這時德海公公送了剛煎好的湯藥進來,紀青盈便先服侍着太子吃藥休息,便将那疑問先按下不提。
待得太子在藥力與傷痛疲憊之下終于入眠,紀青盈才悄悄出了寝殿,去外頭問謝允和德海公公,有關這幾日在太廟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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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十月十五,當紀青盈跟着太子回到重華殿的時候,便已經知道了太子大致的籌謀——不是逼宮,勝似逼宮。
大盛立國之初,以一省六部為朝政處理的核心,中書省主理軍務,六部分理實政,天下之權責盡歸于帝。
而到了懷淵太子的高祖父睿帝一朝,因着皇子皇孫之間奪嫡争鬥複雜激烈,彼時睿帝有意扶持太孫而挾制儲君,因而設立內閣。閣臣議政輔政之權極大,可參議君主德行。
當紀青盈弄清楚這一點之後,心中也是暗暗咋舌。
天.朝君政,自然不比現代的那些民主體制,可讓議員國會之類的彈劾君上、以致廢立。
但歷史上因着君主過于昏庸殘暴,而遭臣子廢除的皇帝也不是完全沒有,按着大盛如今的內閣設置,對太子而言可說是非常有利。
在過去的三年裏,太子明面上與傅貴妃針鋒相對、水火不容,甚至還扶持夏賢妃試圖去與傅貴妃抗衡,其實太子在暗地裏卻沒少給傅貴妃及傅家提供支持,為的就是讓肅帝更加寵愛傅貴妃,沉迷蘅芳宮,好讓閣臣與衆宗親重臣皆知肅帝是如何無心國事。
自然,傅貴妃與傅家人并不知道他們一帆風順的青雲之路有一半其實是太子所鋪。
另一方面,太子在這過去的一年之中要向天下力證的,便是肅帝的“癔症”。
畢竟逼宮造反這件事,即便能一舉成功,生前身後的名聲,到底也離不開一個“篡”字。更何況造反這種刀兵相向之事風險何止萬千,一步不謹慎,便是給旁人留機會了。
可若是肅帝重病,病至神志不清,再說白了就是瘋癫了,那麽無論是內閣輔臣,還是一衆宗親,便都會主動想到,皇上應該安靜調養,太子監國便好。若是久治不愈,那麽肅帝退位讓賢、頤養天年也就順理成章了。
至于肅帝有沒有“癔症”,其實并不在于實際上的情況是什麽,而是要看宗親與輔臣們相信的是什麽。
太子為此已然布置良久,當中無數的設計與謀算環環相扣,紀青盈能夠得知的只不過是當中的冰山一角,而最要緊的自然是眼前這次在太廟的發作。
在傅貴妃看來,或許肅帝暴打懷淵太子,又責令其在太廟罰跪三日夜、百般折辱,實在是給蘅芳宮撐腰長臉,讓她離日思夜想十餘年的皇後鳳位越發靠近,然而事實上,這一切種種卻都在太子的計算之中。
群臣百官看見的是什麽?
懷淵太子身為栾皇後的嫡出皇子,自元服以來議政輔政,六年中盡心竭力、鞠躬盡瘁,即便肅帝沉迷于蘅芳宮偏寵傅貴妃,太子也對君父從無怨望,還是一心一意地為國盡忠。
如今,只為了傅貴妃這樣一個偏寵的妾室,就在太廟之地暴打懷淵太子,折辱至此,這樣的肅帝已經實打實可以當得起“昏庸”二字。
而更重要的是,若肅帝看起來神志清醒,即便剛愎殘暴,只要還不曾禍國殃民,“彈劾君上”這樣大挑戰的事情其實輔臣們也是沒有興趣的。畢竟肅帝與懷淵太子之間的關系不好,群臣也不是如今才知道。其實千古以來的賢明君主能有多少,但凡不是嚴重到一個極端地步,身為臣子的還是想将就将就掙紮求存的。
然而,今次懷淵太子的傷勢會這樣慘痛,正是因為肅帝在太廟向着太子的暴怒與鞭笞已經到了一個近乎狂暴的地步,最後是年過六旬的謙王爺都忍不住上前相勸,宗親輔臣跪了一地,而肅帝停手之時,懷淵太子幾近昏厥。
這樣的場面便是在尋常人家也是少見得很,更何況是在皇室天家的太廟之中。肅帝何以這樣烈怒難息,誰也理解不了。因為就算退一萬步,太子當真有什麽忤逆大罪,上有宗景司、下有刑部大理寺,怎樣處罰都可以,何以至于親自動手這樣暴打?
間中肅帝的癫狂之怒、下手之重,身為太子侍從的謝允并沒有資格近身得見,但是從太子身上的傷痕,以及宗親輔臣等從廟堂之中出來時人人皆面無人色的情狀,卻大約可以想象。
而随後肅帝仍舊未曾罷休,令太子在太廟罰跪反省三日夜。輔臣宗親,人人皆勸,結果肅帝再度暴怒,揮鞭打向了跪勸最近的英國公與謙王爺。
當時的太子雖然已經狼狽不堪,卻還是舍身擋了這一下,被肅帝一鞭重重打在脖頸與肩背上,再度猛然跌倒,幸好英國公文武雙全、身手敏捷,一把接住了太子,才沒至于面孔鼻梁都摔到廟堂的青石地面上。只是即便如此,太子身上的血漬還是濺到了英國公和謙王爺身上,這一下宗親與輔臣們便實在是惶恐非常了。
雖然謝允簡要概括這些情況的言語精煉非常,紀青盈卻還是聽得心如刀割,不知不覺便又落了許多眼淚。
剛好此時太子已然醒了,德海公公便出來禀報,紀青盈忙匆匆抹了眼淚進去,再見太子愈發心酸:“殿下。”
太子小睡了這片刻,精神卻越發不濟了,大約是止痛的湯藥效力過去,稍微一動便滿額都是汗,但見紀青盈紅着眼睛進來,還是皺了皺眉,輕聲問道:“怎麽又哭了?”
紀青盈上前拿帕子将太子額上的汗擦了擦:“我去問了問謝統領。殿下,您……”咬了咬唇,将淚意又忍下去。
太子伸手去與她相握:“不要緊。這與從前相比,也算不得什麽。”
“從前?”紀青盈不由輕聲重複了一次。
太子淡淡道:“皇上還是皇子的時候,從前在江州督理過軍務,那時候起每每喝了酒,便會鞭打下屬。孤的長兄,其實身體還好,并不是如同孤的三兄一般早早病故,而是那時候……”頓了頓,又輕輕舒了一口氣,“說起來,孤挨的鞭子還是少的。今次在太廟鬧成這個樣子,也剛好讓宗親與閣臣們都瞧瞧,咱們這位自诩賢德君主一輩子的皇上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紀青盈在翻看天憲早年彤史與病歷的時候原本已經有了這般猜想,然而聽太子親口證實了,還是心驚不已:“那……那皇後娘娘……”
太子沒有說話,只是垂了眼皮,半晌的沉默後才重新又擡眼去看紀青盈:“不提也罷。孤還是先與你分說另一件事,這次……皇上的病,大約是叫宗親們留意了。謙王爺的意思,是先請太醫再好好看看。畢竟皇上龍精虎猛這些年,底子還是在的。英國公府也會幫着找找名醫,譽國公府還有永寧侯府,也是相類的意思……”
紀青盈心下越發詫異,這些公卿重臣之家的名號,她雖然也大約聽過,卻并不太熟悉,太子與她說這些做什麽?而且,這樣顧左右而言他的作風,也實在不是太子慣常的做派。
但她沒有問,直覺上覺得還是不問的好,只是靜靜看着他。
終于,太子看着她的眼睛,交了實底:“年後……孤要再納妃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寫的異常糾結~ 以後再也不許諾替換時間了……實在不能信任自己的速度,删了寫寫了删,到現在還是沒有滿意到100%~ 如果将來這章翻修……請不必意外~ 不過翻修的話會加字數的~ 對一切等更的親,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