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12.23
太子皺眉道:“你這是何意?”
紀青盈垂下眼簾:“為君一日恩,負妾百年身。從來賭氣也好,負氣也罷,只聽過出去浪蕩的,卻少有跟……跟家裏的人不尊重。在殿下心裏,是只将我當做一件一時心愛的玩物麽?”一字字說到此處,她竟害怕起來,便将頭轉開。
太子是何等敏銳之人,自然立刻明白紀青盈言下之意——少年子弟若是與家人賭氣或是故作放蕩,不免便有出去眠花宿柳的,卻斷然沒有在孝期祭期裏頭與正室妻子沉迷風月的——這也是大家族之中教養良好的女眷斷然不肯之事。
耳聽太子沉吟不語,紀青盈只覺自己的心便一寸寸沉了下去。
她果然不該說出這樣的話,到底她心裏在渴求什麽呢?
是不是太傻了些!
眼淚不自覺地便沿着眼角流淌,紀青盈還是只望着太子有些散亂的發絲,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哪怕是一絲絲的輕蔑或是譏諷,她都覺得自己承受不來。
即使她能用讀檔重來而避開這層尴尬的窗戶紙破裂瞬間,心裏的傷口還是要很久才能修複。
或許,她不該問的。
太子的手僵了一下,又慢慢放松下來:“孤——并不是這個意思。”他輕輕放開紀青盈的身體,轉而去攏她的鬓發,讓她與自己正面相對,“今日,孤是有些急躁了,但心裏并沒有叫你不尊重的意思,怎麽這樣愛哭。”
紀青盈垂了眼簾,将心裏的一片冰涼盡皆藏了去:“臣妾只是——”
“什麽臣妾,又賭氣是不是?”太子按了按她的手,“好好與孤說話。”
紀青盈并不擡眼,咬了咬下唇道:“只是我怕得很。殿下今日一時沖動不要緊,将來若是後悔了,我便萬劫不複了。”
“胡說什麽。”太子眉頭微蹙,“孤怎麽會如此。”
紀青盈慢慢道:“如今殿下或許覺得我有幾分趣味,自然覺得君子之德不偏不倚。只是将來若是此事提出成了殿下生平的污點,那我這般身份低微的妾室,便是狐媚惑主的罪魁。兩廂權衡,殿下不舍也要舍。殿下于我,如天如地,我于殿下,不過蝼蟻,到時殿下若是‘忍痛’揮揮手,我也就灰飛煙滅了……”
“紀小慫,你整日裏就都是在想這些?”太子的左手原本就是環在她身後,此刻重新收緊,将她姣好柔軟的身體拉進自己懷裏,完全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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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的距離這樣近,近得紀青盈已經無法看見他的臉,只能感受到太子的身體是這樣的火熱,他的懷抱又是這樣緊。
“我并不想去想,可是……我到底沒有傻得那樣有福氣。”紀青盈任由太子動作,心裏卻是空落落的毫無着力。她安身立命,可以說是靠系統和存檔,然而本質上卻還是太子的一念之仁。
她怎能不怕,怎能不想。
“你說的是。”他竟也猶豫了片刻,才在她耳邊喃喃低語,“你是孤最心愛的玩物,孤從來也沒有拿你當過妻子。”他的手臂緊緊地鎖着她,完全不給她任何抵抗和掙脫的空間,“從前讀史書,只道那些女色誤國之君何等愚蠢。如今……如今才知幽王何以戲盡諸侯,陳王何能再圍一獵。可是,紀小慫,你心裏又将孤當做什麽?”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太子的字字句句皆帶着低沉的殘忍,聽在紀青盈耳中便如黑暗中盛放的罂粟,仿佛是愛,又仿佛是決絕。
她也不知道太子對她而言是什麽,是系統任務攻略的對象,是每日裏吐槽的主題,還是日日夜夜在她心裏越來越清晰的人。
她看着他越來越喜歡她,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他。
她慫,她怕,只是她也知道自己同樣在沉淪。這場系統中的奮戰已經很辛苦,她保命都左支右绌,保住心實在太難。
“我如何看待殿下,要看殿下允許到哪裏。”紀青盈也阖上了眼簾,眼淚越發奔湧,“一入宮門,此身便非我有。我就是想以妻室之心敬愛殿下,也沒有那份資格。”
“孤沒有拿你當做妻子,因為孤也不知旁人的好夫妻到底該是什麽樣子。”太子與紀青盈貼得這樣近,她的眼淚落在他胸前,仿佛都是燙的,燙得他的心都痛起來,“旁人皆說皇上多麽愛重皇後娘娘,要不然何來這樣多的嫡出子女,留不住只是中宮無福。可從記事起,我只見過母親鳳冠霞帔,珠翠滿頭的富貴模樣,從來沒見過她真心舒暢地笑過一回。待到我元服的時候,我也曾經想過,将來要好好地待我的妻子,皇上後來卻指了傅琳琅。那時起,我便想着,這孤家寡人,果然不是說着頑笑的,或者穿龍袍的便是沒有這有家有妻的命罷。”頓一頓,他的聲音裏也帶了些不大自然的嘶啞,“可是如今有你在身邊……”再頓了頓,竟然就沒了。
紀青盈的心已經叫他提到了半空中,好像一口氣就靠蠶絲吊着,上不來下不去地等了又等,太子只是手上将她摟得緊,口中卻還是沒說出來。
“你這壞蛋!”紀青盈再繃不住,幾乎要大聲哭出來,“你要是喜歡我就要好好說,為什麽總要這樣心驚膽戰的吊着我,你不知道我又慫又傻嗎!”
“知道,知道。”太子低低地安撫她,那輕到極處的聲音竟分不出是哭還是笑。他低頭去吻她的淚眼,“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
紀青盈的一顆心早就被太子折騰得上上下下一團漿糊,什麽都不想再想了,幹脆也擡頭去親他,溫熱的眼淚蹭在兩個人的臉上,她都不知道那淚到底都是她的,還是也有他的。
“殿下。”德海公公的聲音有些畏懼,在外間顫抖着響起,“您該更衣了。蘅芳宮那邊,似乎是想……想看看紀昭容。”
蘅芳宮?
紀青盈這才想起,是有一陣子沒有聽到傅貴妃的動作,雖說太子護着她,護着夢蝶軒,但到底傅貴妃不比太子妃或梅側妃等人,并不是真的可以被太子随手處置或者全然阻隔的對手。
“知道了。”太子迅速調整了聲音,吩咐德海公公,“叫謝允預備。”又握了握身邊紀青盈的手,低聲道,“不要怕。”
紀青盈飛快地抹去了太子臉上的淚水,也不必管到底是誰的了:“有殿下在,我不怕的。”
太子彎了彎唇,并沒有多說,只是叫德海公公帶着小苜蓿等人一起進門,服侍着他與紀青盈用最快的速度更衣整理。
而幾乎就是在紀青盈的發髻剛剛梳理完畢的那一刻,外間就傳來了蘅芳宮太監尖細的聲音:“貴妃娘娘駕到!”
紀青盈身為夢蝶軒的主人,按理說此時應該是要迎出去的。
但是太子身為青宮儲君,則并沒有這個需要。
若是倒退到剛到東宮的時刻,紀青盈大約就要為了這個“迎或不迎”之間而損失一次存檔,但是此時既然有太子在身邊,紀青盈還是瞬間就下了決斷,安坐在太子身邊,沒有移步。
此舉不可謂不大膽,連德海公公都不由多看了兩眼紀青盈,更不要提在宮監宮女簇擁下緩緩進門的傅貴妃,端莊冷豔面孔下又增添了幾分怒意。
太子卻淡然得很,見到傅貴妃進門只微微颔首:“傅貴妃。”
傅貴妃的豔麗妝容一如往日,眉如春山,唇似蔻丹,保養得宜的柔軟肌膚雖然有些脂粉修飾,更顯風韻精致,而滿頭珠翠之中多用黃玉翡翠,不比平日鮮麗,卻更多了三分華貴威儀。
“太子殿下。”傅貴妃微微一笑,“您在這裏。”似有驚訝,似有感嘆,語音曼妙而宛轉,更在字句之間滿了玩味之意。
“給傅貴妃請安。”紀青盈既然知道太子與傅貴妃之間是正面撕破臉不死不休的局面,什麽客氣的娘娘二字也不必提了,屈膝行禮之間只将該說的說了便罷。
“紀昭容好全的規矩。”傅貴妃輕輕一笑,見太子坐在當中,便揮了揮手,身邊的宮監立刻動手去搬了椅子斜斜擺了,所謂不當不正,也便沒有了什麽主客高低的分別,才款款坐下,“行禮都知道将姓氏家門加上,這狗仗人勢的話,果然不是說笑的。”
“給傅貴妃上茶。”太子向德海公公揮了揮手,一盞茶便立刻送到了紀青盈手邊,紀青盈會意,親自接了便去送給傅貴妃,動作之間自然也就站直了身子。
傅貴妃自然是不屑去接的,同樣也并不屑卻玩些“哎呀茶好燙你這個小賤人是想燙死我!”的低端路子,揮揮手讓身邊的人接了便罷:“紀昭容親手奉的茶,本宮可喝不起。這背主忘恩之輩,大多都是狼心狗肺,連人也算不得了,能做出些什麽事來,誰又能知道呢。”
“貴妃這話說的沒錯。”紀青盈茶盞脫手,就直接退回了太子身邊的座位上坐下,“只不過這‘背主忘恩’四個字也是有個大小輕重。誰是主,誰有恩,在天子腳下,皇城之中,還真是得分個明白。”
“啧啧,瞧瞧,誰說狗嘴吐不出象牙來着?”傅貴妃鳳目微轉,殺機鋒芒愈盛,“紀昭容要不就給本宮說個明白,尤其是當着太子殿下的跟前,好好說說。”
“貴妃有事不妨直言。”太子一擺手,“這裏是孤的東宮。”
“殿下說的是。”傅貴妃笑道,“可您的心頭愛紀昭容剛才說了,天子腳下,皇城之中,不是得分個明白麽?您的東宮,那也在皇上的宮裏。”言語越發緩緩宛轉,滿是嘲諷意味。
太子卻哈地一笑,清朗的聲音同樣平平穩穩,不疾不徐:“傅妙莊,你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
傅貴妃的笑意立時一凝,怒色險些壓不住:“殿下這是什麽話?”
太子冷冷道:“孤的東宮,自然在陛下的禁宮之中,這話也輪得到你教訓?你以為陛下的,就是你的嗎?”
傅貴妃唇邊浮起譏诮:“殿下不要紅口白牙的冤枉人,本宮何曾……”
“住口!”太子冷喝了一聲,“你身為陛下的妃嫔,又得陛下恩眷多年,不知與皇子之間如何避諱嗎?什麽言語都能渾說?孤卻聽不得!”
一旁觀戰的紀青盈原本還覺得太子與傅貴妃之間對戰是電閃雷鳴的天地變色于華山之巅,此刻聽見太子這句話,心思轉了轉差點笑出來——殿下這是耍無賴嗎?這分明就是拿着“紅口白牙”四個字硬做文章啊!
不過,這種嘴炮本來就是沒事找事,傅貴妃帶着威儀華貴的陣仗到夢蝶軒這樣久,也沒說出到底要做什麽的幹貨,就只是指桑罵槐地開始轟炸,那太子這樣反轟回去也是棒棒噠!
傅貴妃臉色果然越發陰沉,起初那些鎮定自若,慢慢悠悠想要激起對方火氣的風範已經被全然抛開,疾言厲色地起身喝了一句:“殿下請慎言!”
“傅貴妃,”太子卻不起身,只是面色陰沉地望過去,“誰許你這樣呼喝當朝儲君?你真不知道什麽叫做君臣綱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