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故人
一出城,他便施展開身法,奔向城外山上。
那裏有娘的墳。
縱使他身為鬼卒之首,深知人死燈滅,魂歸黃泉,此地留下的不過是一具枯骨,但亦難逃出凡人情感。娘雖死了,但墳還在,只在還有墳在,這世上就是一處最可親近的地方。娘的屍骨還在,兒子的心靈就有一塊可依靠傾訴的地方。
一別年餘,娘的墳上可曾添過土?是否已經長滿了荒草?那墳前的石碑,可曾因風雨吹打而裂了、斷了、傾了、倒了?君自傲心中滿是忐忑。
終于到了墳前,君自傲卻是一怔。娘的墳不但未長上半根草,還被重新用青石修過,墳前那石碑也已換成了雕刻細致、打磨光滑的大理石碑,若不是碑上“君門戚氏”這幾個字,君自傲幾乎疑心走錯了地方。
怔了怔,君自傲終輕嘆一聲,心道:“一定是劉星……他果然是我的好兄弟!離開一年多,不知他過得怎樣了?”
跪倒墳前,君自傲心中有無數話想說出,但卻不知如果開口。他只默默注視着娘的墳墓,回憶着曾經在娘膝下承歡的日子。
想着想着,那一幕和那幾個人不自覺地出現在腦海中,君自傲猛搖了搖頭,拼命甩掉那些記憶。雲家,那是君自傲最痛苦的回憶,縱使他身為鬼卒之首,縱使他如今有倒海翻江的本事,他也無法解脫這段痛苦。
他不禁想起當年母親死後,自己一度失控,那時若沒有師父出現,結果又會如何?可能雲家的人會在那日死光,自己則變成一個魔王……
但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如果自己真那樣做了,是否就是對的?雲紫羽和他娘或許罪有應得,但雲紫煙呢?雲府上上下下那些善良而軟弱的仆人們呢?
自小至大,對自己和娘親照顧有加的不正是雲紫煙嗎?她的那一份恩又怎麽還?
可怨呢?恩怨真可以相抵嗎?人說大丈夫恩怨分明,可一旦恩怨交織糾纏在一起,又真的可以分明嗎?
君自傲長嘆一聲,只覺若再想下去,自己可能會瘋掉或是入魔。
從背後解下包裹,取出短琴,君自傲深吸一口氣,平定了紛亂的心湖,道:“娘,孩兒為您彈上一曲吧。”
江湖多事,他已有許久未曾拂琴,此次面對琴弦,竟不知從何下手。淡淡一笑,心道:“音由心生、音由心生,随心去吧。娘,這一曲不只為您而彈,也為孩兒心中的紛亂而彈……”
自此再不多想,任由手指随心而動。
Advertisement
一時間山上鳥飛獸走,風動樹搖,仿佛天地間萬物皆随着君自傲紛亂的琴聲而亂了方寸。琴聲如江河倒流、天地易位,紛亂無章,恰似君自傲此時的心情。
漸漸的,琴聲由強轉弱,由疾變緩,似乎君自傲的心情已平複,鳥獸不再騷動,重回各自巢穴。
一曲彈罷,君自傲緩緩道:“娘,孩兒走了。”長身而起,道:“天涯,咱們一起回去吧。”言罷向山下走去。
林木暗影中,天涯緩步而出,默默跟在君自傲身後,許久後才道:“你不要太傷心了,好歹……好歹伯母還能得以安葬,我卻讓娘曝屍十數年,最後連屍骨也尋不到了……”
君自傲心頭一震,放慢腳步與天涯并肩而行,道:“是啊,比起你,我這點悲傷又算得了什麽?卻反要你來安慰我……”天涯道:“知道嗎,有時你像個天神,我只覺得躲在你身後,就什麽都不用怕了……有時你又像個孩子,讓我忍不住想要保護你……”
君自傲微微一笑,不知再說些什麽好。二人就這樣默然無語一路走回。
回到城中,此時街上還有不少行人,幾個喝醉了酒的人互相摟抱着一路跌撞而來,君自傲見狀不由莞爾而笑。一年多,離開這裏已經一年多了,這一年之中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悲歡離合的人生滋味,君自傲已經嘗了個遍,如今重回羽林城,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感慨。當年他曾說過永遠不回這裏,可現在不是又回來了嗎?想到此處,不由搖頭苦笑。
人生之事,真的是預料不得的。自己方才還說過不想再見故人,可現在不是正朝着福安酒店走嗎?劉星過得可好?他可和柔兒成親了?想到這些,君自傲心中不禁湧起一絲溫暖。
不一會兒,兩人就來到福安酒店門前。天涯問道:“你方才沒吃飽麽?”君自傲搖頭道:“不……這裏有我的好朋友,我……突然想見見他。你不會笑話我吧?”天涯知他指的是曾說過不見故人這事,輕輕搖了搖頭,竟笑了笑,道:“我也想見見你當年的朋友。”
正說着,一位少女自店中奔出,瞪大雙眼盯着君自傲,訝道:“自傲?你……你回來了?”
這少女正是柳柔,一年多不見,出落得更标致漂亮了。天涯驟然見她,先是一怔,随即神色就變得有些古怪了。
君自傲一見故人,感慨頓生,道:“嗯,柳姑娘,我回來了。”柳柔喜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位公子是你的朋友吧?快請進來吧!”
天涯冷冷看了她,重重地哼了一聲,君自傲忙道:“柳姑娘,你誤會了,這位是……天姑娘。”柳柔一怔,随即笑道:“哎呀,看我這眼神,天姑娘莫怪才是。”回過頭向裏面使勁喊道:“柱子、柱子!快叫老板出來,告訴他——他的兄弟自傲回來啦!”裏面一個夥計應了一聲,一溜煙地跑向後堂去了。
君自傲訝道:“兄弟?你口中的這個老板,該不會是劉星吧?怎麽,你爹将酒店交給他了?”柳柔臉稍微紅了一下,道:“半年前我倆成親後,爹就将酒店交給他打理了……哎呀,盡說這些作什麽,快進來!”
聽到此處,天涯面色立緩,微微一笑道:“恭喜柳姑娘。”柳柔急忙還禮。
剛一進店,就見劉星從後堂飛也似地跑了出來,邊跑邊喊着:“自傲,真是你回來了嗎?”一見君自傲,劉星雙眼泛出淚光,一下将君自傲緊緊抱住,哽咽道:“你這狠心的東西,不是說再不回來了麽?”
君自傲亦緊緊抱住他,玩笑道:“你若不歡迎我,我這就走。”劉星一把将他推開,當胸一拳,道:“你走一個我看看!”君自傲一笑,道:“死性不改,還是一見面就動拳動腳的。”劉星拭了拭眼淚,道:“你這小子,這一年多都幹什麽去了?”
君自傲輕嘆一聲,道:“一言難盡……我娘的墳是你修的麽?”劉星點點頭,道:“戚媽媽對我就如親娘一般,我卻從未盡過什麽孝道,這也算是一點補救吧……”随後哼了一聲,道:“還有雲紫羽那小子,這一年多我可從沒便宜過他,打得他連家門也不敢出了,你哪天要是在街上看到他,只消喊一聲我的名字,包管他吓得尿着褲子跑回家去!對了,這位公子是你的朋友吧?”他只怕君自傲想起娘親,不免要傷心,便急忙轉開話題,眼望天涯,問了起來。
不等君自傲說話,柳柔便在旁邊狠狠地踢了劉星一腳,嗔道:“你長着雙眼睛是喘氣用的啊?人家可是位姑娘來着!”随即向天涯笑道:“天姑娘,你別介意啊。”天涯又破天荒地笑了笑,道:“我這身打扮原也容易讓人誤會。”
劉星尴尬地不知說什麽好,柳柔道:“咱們羽林城地方小,沒見過什麽江湖俠士,不過想來女孩兒家行走江湖,若不穿成這樣,定然是不大方便的。”
天涯撲哧一聲笑出聲,讓君自傲驚訝得不得了,不要說這樣情不自禁地笑,就是普普通通的微笑,平日也難見天涯露出幾回來,君自傲不由暗道:“也許因為她的身上曾壓着那麽多沉重的負擔——深仇、醜臉、無望的人生,所以她才變得冷漠而古怪,那也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吧……現在她已完成了複仇,恢複了原貎,又痛快地說出了一切,卸下這些包袱,她開始顯露出真性情了。是啊,她不過是個女兒家,女兒家原就應是這樣的……”
柳柔臉一紅,問道:“我……我說得不對麽?”天涯道:“其實江湖上的女俠們和尋常的女子打扮并無不同,只是我脾氣怪,打扮得就也怪。”柳柔道:“原來如此……天姑娘,你可別怪我多嘴,女兒家就該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是,我看你和氣得很,也沒有什麽怪脾氣啊。你相貌好,要是穿上女兒家的衣服,再把頭發好好弄弄,可比我要漂亮多了呢!”看了看君自傲,又看看天涯,大有深意地一笑,道:“你要是願意,我就幫你弄弄吧!”
天涯的臉微微見紅,道:“我穿不慣女子那些啰裏啰嗦衣服,不過這頭發……”她自面容全毀後,再不能像尋常女子一般穿着打扮,所以才會穿上這将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黑袍,戴上包住頭臉的面具。但她畢竟是個女兒家,眼見別人打扮得如花一般,心裏何嘗不酸?而自君自傲的鬼噬救了她的命,又奇妙地恢複了她的容貌之後,那種女兒家追求美麗的沖動更漸漸占據她的心田。只是別人都當她是男子,她也不敢輕易改變自己,除了摘掉面具外,其它還是一如往昔。時至今日,她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已向別人道出,再無一絲挂礙,幸福仿佛就在眼前,只等着她去追求,她又怎能不動心?
所以這冰冷如風的假男兒,就在不經意間恢複了女兒心。
柳柔一笑,拉起天涯向內堂走去,沖劉星和君自傲道:“你們哥倆好好談心吧,我們就不打擾啦!”
劉星看了看君自傲,嘿嘿一笑,将他拽進樓上雅閣之內,道:“別看這天姑娘打扮怪異,瞧模樣可真是個美人,你小子的豔福可真是不淺。這次回來是為成親?”君自傲道:“不要胡說,讓天涯聽到不殺了你才怪。”劉星一吐舌頭,道:“這麽厲害?”君自傲笑道:“她現在恢複了女兒身,心情也變好了,若是從前,你便是多看她兩眼,怕她都會好好收拾你一頓呢!”随即坐了下來,将這一年多來的際遇一一講給劉星聽,劉星聽得一會兒喜,一會兒悲,一會兒開懷大笑,一會兒又潸然淚下,為君自傲這一年多的江湖生涯唏噓不已。
講到最後,君自傲道:“我們這次回羽林,就是要找到當年絞羽門唯一餘孽解九琅。逼他也好,求他也罷,總之一定要讓他說出當年鐵流玄的惡行才成。”
劉星聞言訝道:“你說解九琅?他……他竟是那個絞羽門的餘孽?”君自傲點頭道:“不錯。你應該知道這個人吧?”劉星眉頭深鎖,道:“事情恐怕不大好辦……”君自傲道:“這我知道,畢竟解九琅已經是公認的好人,而且……”不等他說完,劉星便搖頭道:“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
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君自傲道:“有什麽你就直說吧,何時學得這樣吞吞吐吐的?”劉星嘆了一口氣,道:“我說出來你別難過——雲姑娘上個月成親了,她嫁的那人,就是解九琅的兒子解意輝……”
君自傲全身一震,半晌後喃喃自語道:“怎麽會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