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重生(五)
坐落在浪滄河支流白河南岸的崮梁城算得上是一座大城。
崮梁以城防堅固出名。朱家三代人,費時四十餘年,征調十萬民工,累死近五萬人才挖出長近二十裏,寬十米,深五米,從白河引水的護城河;建起了四面各長三裏,高十五米,底寬十米,頂寬四米的城牆。
因為距離卧牛山太遠,附近又沒有采石場,所以構築城牆的都是長半米,寬三十公分,厚十五公分的青磚。黏結青磚的是糯米熬制的糨糊,在水泥出現之前,這是最好的工程黏合劑。
朱家八代節治使,除了最初三代之外,近一百二十年間,從未有任何一支軍隊攻破過崮梁城。崮梁城也成為了附近八州中,唯一在正式建城之後沒有被打下過的城池。
實際上,崮梁城并不大。除掉駐紮在此的虎嘯軍,以及朱氏家族之外,崮梁城的居民才一萬戶出頭,人口在四到五萬之間,能征召的十八到四十歲之間的男性勞力不會超過一萬人,除掉達官顯貴之外,恐怕就不到八千人了。
血狼軍強渡浪滄河的時候,消息如同秋風一般傳到了晖州的每個角落。晖州西南大小上百村鎮的百姓紛紛收拾行囊,拖家帶口的逃往崮梁城。
白河右岸的村鎮還要好一點,至少血狼軍很少到白河右岸地區打秋風。
當永盛軍在卧虎道南面集結的消息傳開後,晖州東南地區的村民也紛紛離鄉背井,帶着全家老小,值錢的細軟逃往崮梁城。
天還未亮,崮梁城外就聚集了成千上萬逃難的百姓,還有更多的百姓正在湧向崮梁城的南門與東門,等着虎嘯軍放下吊橋,打開城門。直到天色大亮的時候,吊橋與城門仍然沒有任何動靜。此時,逃難的人群騷動了起來,一些年輕力壯的甚至跳入護城河,準備游過去,可招呼他們的是城牆上射來的箭矢。不出片刻,護城河裏多出了上百具屍體。
“節治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越過護城河,違令者殺!”
随着城牆上軍官的怒吼聲響起,城外的騷亂更加嚴重。一些開始還躍躍欲試的年輕人立即被旁邊的親人拉住。老人,婦女,兒童卻只能呆呆的看着吊橋,看着城門,期盼着吊橋能夠放下,城門能夠打開,節治使能夠放他們進城躲避戰亂。
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年帶着十名騎兵來到了東門處。馬還未停住,少年就翻身跳了下來。
“七時已過,為什麽還不開門?”少年怒氣沖天的來到守門軍官面前。
“禀報五世子,是主公下的命令,今日不得開門。”
少年正是晖州節治使朱仕珲的小兒子朱孝信,今年還不到十八歲,卻是五兄弟中長得最高,最為健壯的一個。與其挺拔的身軀不相稱的是,朱孝信有一副白淨的面龐,相貌也看似文弱,也許是母親的遺傳更明顯一點吧。
“是什麽時候下的命令,我怎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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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五時,由二世子親自來下達的命令。”
“二哥!?”朱孝信眉頭一皺,心裏頓時有數了。“你們準備開門放人進來,我這就去拿開門的命令。”
“小的遵命!”
朱孝信翻身上馬,帶着十名親兵,朝城北的節治府一路飛奔而去。
節治府議事堂內,一班文臣武将早就吵得不可開交了。文臣為首的是軍師楊佩德,他輔佐朱仕珲二十餘年,是朱仕珲手下第一謀士。武将為首的是虎嘯軍左帥朱孝義,也就是朱仕珲的二兒子,虎嘯軍頭號戰将。
争論的焦點只有一個,那就是要不要開門放難民入城。楊佩德與衆多文臣堅決主張開城放人,而朱孝義與一班武将則堅決反對。
中央高座上,晖州節治使朱仕珲右手撐着額頭,雙眼緊閉,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下面的争吵,如果不是偶爾換一下撐着額頭的手,恐怕別人會誤以為他睡着了。
朱仕珲沒有睡着,他一直在聽下面人的争吵。
朱仕珲覺得自己老了,他甚至有點怨恨上天,如果讓他年輕二十歲,輪得到血狼軍與永盛軍到晖州的地盤上來撒野嗎?
五十歲的朱仕珲當了四十二年的節治使。從八歲家臣扶持他座上現在這個位置;到二十歲朱仕珲借助母系外戚一舉鏟除四大家臣集團;到二十五歲生母病逝,朱仕珲重用楊佩德,以雷霆手段剪滅外戚集團;到三十歲,虎嘯軍在朱仕珲的親自統帥下,連續五年掃蕩邢建甘翼四州。
至此,朱仕珲贏得了一個讓人敬仰的稱號——“朱虎”。
朱仕珲擅長的不是征戰疆場,而是治理州郡。
從他三十一歲那年開始,虎嘯軍就再少主動出擊,掃蕩附近各州。原因只有一個,晖州的底子太薄了。
這不能怪朱仕珲,也不能怪老天。要怪,就只能怪他那個死得太突然的老子。
朱仕珲的父親朱建業在世時被稱為“西北霸主”,他只用了二十年時間就橫掃邢建甘翼鮮賀堰七州,成了八州之主,結果卻死在了征讨葛州的路途上,時年四十七歲。
朱建業死的時候沒有指定接班人,他的七個兒子,也就是朱仕珲的七個同父兄長為争奪節治使的位置,整整打了六年。
直到五個兄長陸續戰死,家臣集團驅逐了最後兩個兄長,扶持年僅八歲的朱仕珲為節治使後,內戰仍沒有完全結束。
又花了三年的時間,朱仕珲在家臣與母系外戚的幫助下才滅掉了兩個被驅逐的兄長。
朱建業二十年的征戰,加上九年的內戰,以及随後的衆多內部争鬥,原本是蒼王朝西北最富裕,最強大的晖州迅速衰落了。
朱仕珲二十五歲到三十歲的對外征戰最大的收獲是:為晖州贏得一段休養生息的時間。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眼看着晖州離鼎盛不再遙遠,眼看着可以恢複昔日的霸業,實現埋藏了十五年的理想,結果那場持續了三年的旱災徹底的摧毀了朱仕珲最後一點雄心壯志。
天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禍。
三年旱災幾乎影響到了附近所有州,而晖州在經過了十五年的發展,成為最為富裕的州,一頭養肥了的豬。結果,鄰近各州,特別是西面的邢州與南面的建州,都盯上了晖州這塊“肥肉”,連年派兵入寇,搶錢搶糧搶人。
這對處于水深火熱中的晖州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朱仕珲反抗過,也拼過命。可虎嘯軍就算再勇猛,也是雙拳難敵四掌。三年下來,虎嘯軍非但沒有阻止血狼軍與永盛軍入寇,反而損兵折将,老兵死了一大半,新兵更是十有八九撐不過一年。結果,虎嘯軍戰力連年下滑,幾乎到了不敢出城迎戰的地步。
朱仕珲累了,他确實感到累了。四十多年中,他就沒有一個晚上能夠睡得踏實點。
“父親!”
朱仕珲一驚,撐着腦袋的手連着抖了幾下。
“父親!”朱孝義這次壓低了聲音,接着話鋒一轉,說道,“軍師妖言惑衆,動搖軍心……”
“放肆!”朱仕珲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案幾上,桌上的什物都紛紛蹦了起來。雖然他老了,但是“虎威”還在,“你還在娘胎裏的時候,軍師就輔佐為父,二十餘載,軍師為晖州,為虎嘯軍,為百姓盡心竭力,鞠躬盡瘁,豈能由你信口雌黃?來人——”
四名帶刀親兵立即從堂外湧了進來。
“拖下去,重責五十軍棍!”
議事堂內,文臣武将都是一驚,臉色驟變。誰也沒有想到朱仕珲火氣這麽大,竟然要重罰二世子。這五十軍棍可不是說笑的,就算朱孝義強壯過人,這頓棍子挨下來,恐怕也得在床上爬幾十天了。
兩名年輕将領與一名文臣同時閃出,跪在堂中央,齊口說道:“父親,二弟(哥)言過其實,确有不對,但也不至于重責五十軍棍,還望父親開恩!”
這三人正是朱仕珲的大兒子朱孝仁,三兒子朱孝禮,四兒子朱孝智。朱孝仁自幼體弱多病,沒能成為武将。另外,小兒子朱孝信還沒滿十八歲,沒有資格進入議事堂,參與節治府與家族大事。
朱仕珲并沒有表态,也沒有讓三個兒子起來。
“主公。”楊佩德出面了,“二世子并非有心,只是剛勇直率,實為口誤,還請主公看在三位世子的面子上,繞過二世子。”
可以說,楊佩德這番話說得極為到位。當了二十多年的人臣,楊佩德早就成了人精,對朱仕珲的心态脾氣更是一清二楚。
“既然軍師都為你求情了,這五十軍棍就先記着,下次再敢狂言,定打不饒!”朱仕珲也順坡下驢,“還跪着幹什麽?都給我起來!”
朱孝禮與朱孝智連忙碰了下二哥,四個兒子起身前同時說道:“謝父親開恩。”
“今日議事到此為止,文臣武将都各就其位,各司其職,随時聽候調遣。”
甩下這句話後,朱仕珲大袖一甩,給楊佩德遞了個眼神後,轉身從側門離開了議事堂。文臣武将也都紛紛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