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樊郡王府,密室。
幽暗的密室令人腳步一凝,樊郡王入內燃起幾點燭光。燭光照亮一室,樊郡王領着申畫師入內。
這是他私人的領地,首次有人踏觸。
申小枝鳳眸淡淡環掃,觸及牆上那畫軸,腳下一住,鳳眸瞪圓,不可置信地嘆叫:“這是……這是阿娘?!”
渾身一顫,雙腿發軟。
樊郡王扶她坐下。
申小枝反手握住他的手肘,渾身顫抖,語不成調。“這……這裏為什麽有我和阿娘的畫像?”
畫中的申夫人端莊,秀麗,自己卻是四歲稚童,記憶早已模糊不清,她記不起自己曾經來過樊郡王府。
畫中四人,她只記出年幼的自己和申夫人。她懷抱的嬰兒和只有背影女子,她不知是何人。
樊郡王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寬慰她。再緩緩地說:“你,知道我阿娘是如何去世?”
程程去世時,她不過是稚子,沒有印象。
長大後聽說是産後體弱不治身亡,死後歸葬程氏祖墳,阿娘就葬在她墳墓的左下方。每年祭祀時,她總是多備一束鮮花和祭品往她的墳墓,上香叩首。
檀香曾問過她因由。
四月初,披着朦朦細雨,她點上香,拜祭畢,回道:程氏女子縱然外嫁,能回祖墳的又有幾人?恐怕就只有她和我阿娘,她的孩子貴為郡王不便前來祭祀。若連我都不祭祀,這位姨娘就太可憐了!
自此不論是清明,重陽,還是元日……檀香都會主動多準備一份祭品,以祭這名傾國傾城卻命運多舛的程氏女子。
誰祭祀母親,樊郡王自然是知道的。
在陰冷無人的墓地,他常忍不住落淚。望着精心打掃,整理過的墓地,他對申畫師的感謝是無語言表的。
知她不喜皇家人,從不主動打擾她的生活。
小趙王也曾挖苦他:這麽喜歡,娶回來當樊郡王妃呀!
他卻言:趙氏王室不配擁有她。
當年大趙王想納申畫師為側妃,他最為反對,甚至不惜向程貴妃懇求。最後程妃出面打消了兒子的念頭。
申畫師反問:“難道不是因為産後——”
“我阿娘是自盡而亡。”
身為兒子親口道出這個殘忍的事實。樊郡王時年十六,仍年少,玉臉抖動,紅了眼眶。申小枝握緊他的手,安慰着彼此的傷痛。
他已準備将一切前因後果與申畫師和盤道出,不再隐瞞。
樊郡王繼續道:“這畫是阿娘在我滿月後的次日所畫,小程姨母帶着你和一位女子上門作客,她畫下當時的情景後,自盡身亡。這是她留在這世上最後的印記。”
話畢,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畫軸上,女童抱着嬰兒溫柔帶笑的模樣。繪畫出這般神态的女子,轉頭自盡,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申畫師看着畫中的自己,紅了眼眶。
兩人沉默良久,樊郡王又言:“阿娘天真的以為屈身于那男人,替他生兒育女後,那人會放她走,但她生下我之後,才發現那個男人不會放她走,甚至貪求更多,更多……阿娘絕望了,以死求解脫。我不怪她,真的不怪她,如果她留下來,怕也熬不了多久,最終也會像小程姨娘那樣郁悶而終。她這樣走了,倒也幹脆!”
母親的恨仍常在樊郡王府游蕩不曾消逝。
申畫師小時候曾随母親幾番進出皇宮大院,她們去看望程貴妃。
不過,程貴妃并不歡迎她們母女慰問,總着她們早些回府,而母親也是坐落不安,握着她的小手不放。
後來她才知曉,并不是母親要入宮,也不是程貴妃下诏宣母親入宮,而是當今的帝君有意為之。
那始作俑者,總是及時出現。
他滿意地看着程氏的兩名美人都在身邊,可惜其中一名卻下嫁他人,教他幾番怨對。美人生下小美人,也可彌補一下他心中的遺憾。
只是美人聰慧,竟倒打他一把。啧啧啧!
那男人探手招來小美人。“乖娃兒,你将來想做什麽呀?”
小美人笑答:“畫師。我随叔叔學畫,叔叔說長大了必是了不起的畫師!”
“哈哈……”那男人聞言大笑道:“好,你就是我們三原國最厲害的畫師,也是朕的畫師!”
此話一出,在場的兩美人皆剎白了一張玉臉,雙手握拳壓抑着心中的憤怒。
在趙王府,樊郡王的怒吼中,已經表明他的身份。
能争取皇位之人,只有帝君的親兒。
當今帝君有八位皇子,大趙王和小趙王稱他為小九,都是有因由的。因樊郡王是帝君與程程之子,是名符其實的皇子。
納了大程為妃之後,帝君有收集之趣味,想将程門三姝都納入後宮,尤其是以貌美聞名的程程。
程程以有情人為由拒絕,帝君強自将她囚禁,奪她清白,使她有孕,假意答應她生下皇子之後,放她自由。
程程被嫁入樊郡王府,誕下孩子後,帝君卻出爾反爾,言而無信。以王的女人怎能流落民間為由,将她強行留在樊郡王府。
程程絕望了,邀請小程過府後,便選擇離開這世上。
申小枝額頭一陣抽痛,喃道:“你……你是——”
“但願我不是。”
樊郡王寧願自己只是樊郡王之子,而不是皇子。他自小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上一輩的糾纏,對趙氏王室甚是惱恨,卻又無法砍斷血緣。
申畫師腦中忽地閃過母親站在小程墓前的神色。
小程選擇自盡固然是因為受到背叛和絕望,她激烈的手段同時也是一個警告。程氏女子,烈性,寧願玉石俱焚也絕不屈服。
她同時也是保護大程和小程。
而申小枝不知道的是當年程妃知曉此事,想阻止帝君的惡行,反倒動了胎氣,使腹中胎兒早産。
小趙王一出世便是藥罐子。
大夫都說他活不過七歲,趙氏皇室用盡了一切辦法才使他活至十六高齡。
樊郡王抹去傷心的顏色,一臉正色地問申畫師:“探子說你和孫家姑娘情分特殊,是事實麽?”
提及那女子。
申小枝莫名心中一暖,稍稍減輕心中的悲傷。她坦承道:“喜愛之情,哪分男女,只看碰見對的人,還是錯的人。我已錯過一次,不願再錯一次了。”
樊郡王聞言,握緊拳頭再确認。“當真非她不可?”
申小枝重重點頭。“嗯!”
“我只怕你步我阿娘的後塵,同性之好終以悲劇收場。”樊郡王道出他最擔心的事。而申小枝則一臉驚訝地看着他。
樊郡王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道:“聽說我阿娘有一位心愛的女子,她為了與愛人長相思守,方忍辱負重。以為離開樊郡王府後,兩人能相守,不料竟是天人永隔。”他執起申畫師的小手道:“我不願你走上這條艱難的路,亦不願旁人找借口傷害你。”
申畫師早已泛紅的眼,落下淚珠。
原來小程也是……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道:“你放心,她不會負我,亦不會任旁人傷害我的。我們會找到方法圓滿解決。”
她相信孫苓的真心。
樊郡王見勸不動,只得搖首。
申畫師抹去淚珠,上前仔細打量着眼前的畫作,只覺那背對着女子有幾分眼熟,仿佛在哪見過似的。
她是最頂級的畫師,評畫無數,最能看穿畫師筆法和畫中深意。
眼前的畫作仿佛是以左下的女童抱嬰兒為主,背對的女子為次,而居中的申夫人眼神迷離,眺望遠方,不像與女子交談。
四人三景同框卻存異,雖是用了最尋常的三角支點,卻以女子雪白的衣裳劃出界限,占據你的眼。
申小枝突然發現女子後脖之上繪有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她輕訝了一聲,瞬間明白了女子的身份。
竟然是她?!
樊郡王正想詢問,卻聞得門外傳來吵雜之音。
他最讨厭吵鬧,府內誰人敢放肆。
不待他出聲,管事在外揚聲道:“郡王,孫家姑娘要見郡王!”孫苓來勢兇兇,他們想擋又怕傷害無辜。
申小枝一聽,轉過身沖了出去。
初夏的陽光有些刺目,晃得人睜不開眼。
申小枝推門而出,孫苓握着找劍被黑軍包圍其中,她直沖了過去……身後趕來的樊郡王忙作手勢着他們退下。
她沖過去,狠狠地抱住她。
孫苓反手抱住她,問:“小枝姐姐,你有沒有傷着?”
她思前想後,終還是沒有辦法繼續呆在府內。大趙王若要申畫師的命,她自然舍身相陪,絕不連累孫家。
在孫三的幫助下,她偷出了孫府,探子前來報,說申畫師在樊郡王府,故她直奔樊郡王府。
申小枝不答,只是抱着她哭。
見她沒有外傷,只能等她緩下情緒。孫苓拍着她的背說:“別哭!別哭,一切有我呢……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一定會陪着你的。”
申小枝握住她的手,回首看着在門前的樊郡王,輕啓朱唇,無聲地說道:劇都是由人所寫的,我……我們不會将自己描繪成悲劇的。你放心吧!謝謝你!
樊郡王怔怔地目送着她倆離開。
陽光之下衣袂飄然,她們仿如仙子般偕手而去。
這是他最後一次看見申畫師。
後來,傳聞說她下嫁一名叫孫明的商人,兩人周游三原國,恩愛非常,時有傳聞,此後兩人一生沒有回到都城。
他相信申畫師和她所愛的人幸福又平淡地生活着。那是程氏一門女子渴求而渴求不得……現在由她來完成了。
申畫師這個名字也漸漸淡出三原國的歷史,湮沒在滾滾紅塵之中。
新帝登基,朝代更替,新的故事又臨。
——————————全文完結。
番外之一
我的夫婿叫孫明。
死裏逃生。
申畫師回到孫府之後,與孫夫人詳談一番。孫夫人倒沒有阻止二人的決定,只有孫四覺得自己被母親背叛。
從最初的開始孫夫人便站在孫苓的那一邊,她只是考驗兩人,或許是考驗申畫師對女兒的情意。
孫三仍是執著着巫羅的藏寶圖。
申畫師說:巫羅的藏寶圖我早已物歸原主,不在我手中。
這個消息,她也同樣告訴了大趙王。
至于,他信,或不信,都是他自個兒的事情了。她亦不願再牽扯在這件事情上。
和孫夫人談論過後,申畫師一行遷回河東竹林居住。
次日,好友虎頭上門拜訪。
兩人當然不會以茶會友,酒壇空了三壇,虎頭惱道:“好你個申畫師,是不當我們是朋友呀!再嫁又不是什麽醜事。”
申小枝不解地看着他。
虎頭又言:“還想隐瞞?德光說你,勾搭了個俊哥兒作夫婿去了。叫……什麽來着?好像姓孫……叫什麽明的,孫明明?!你可別抵賴哦!”
德光?
孫明?
申小枝恍然大悟。
不過是一時推托之語,竟然傳回了都城畫友的耳中,這下該如何解釋?!她總不能說孫明不是孫明,而是孫苓吧!
虎頭舉懷喝盡。“你盡快擺喜宴吧!我們一夥都等着再喝你一杯呢!”
申小枝捂着頭,問:“這事有多少人知曉?”等她有空一定“滅”了那愛胡傳的德光。
虎頭掰了掰手指頭,直覺不夠用。他指着窗外橙紅的石榴花,結滿了枝頭,像一支火樹般。“就跟這花差不多,數不清哪!”
頭,抽痛。
酒尚沒醉,宿醉後果倒出來了。
申小枝嘆了道:“那還有誰不知道?”
“東村。”
虎頭答:“他去了白光城繪青,尚沒有回來。怕又要大醉三場了。”說罷,他質問:“東村對你早有情意,你為何視而不見?”
申小枝呷了一口酒,反問:“對我有情意的又何止東村一人,凡是與畫沾上邊的,誰不仰慕我的才情。只是情嘛,是光憑心意是不行的。”
“那還需要什麽?”
申小枝樂呵呵地答道:“沒有皮臉。”說罷,她哈哈哈大笑,想出了一個一石二鳥的辦法處理這樁無中生有的緋聞。
處理緋聞最有效的兩個辦法:第一是用更大的緋聞去掩蓋它;第二是讓它成為事實。
申小枝選擇後者。
次日,清晨。
宿醉使她走路搖晃,喝下解酒湯後,她着檀香準備。她乘馬車來到孫府,求見孫夫人。孫夫人見她一人前來,倒怪她不帶秀娃來看她。
申小枝笑道:“我可以将秀娃寄養你家幾年,等他滿十歲,我再來接他走。”
“當真?!”孫夫人笑問。
“嗯!”
申畫師點頭。“只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麽請求?快說。”
申畫師着人擡來一只木箱,擱在桌上,擺手作請。
孫夫人打開一瞧——
滿滿的珠光寶石,快亮瞎了眼。
她問:“你這是什麽意思?秀娃來住,不需要住宿費。”
“誰說是秀娃的住宿費。這是聘禮!”申小枝拍桌笑道。
聘禮?!
孫夫人怔了怔,尚未反應過來。
她一個婦人,竟帶着聘禮上門!
是要聘誰呀?!
申小枝宿醉未清,只想趕緊完結。“孫家外侄,名明,申某想聘她為婿。孫夫人你可同意否?”
“哈哈哈……”孫夫人仰首大笑。
她自然明白申畫師的用意。申畫師下嫁商人孫明一事,這兩日已在都城鬧得沸沸揚揚,衆所周知。
好你個聰明的申畫師,幹脆弄成事實。
她拍手叫好。
“秀娃什麽時候送過來?”
申畫師說:“孫明什麽時候來?就什麽送過來。”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成交!”孫夫人笑道。這一樁買賣孫家不虧,不但有聘禮,還多了一個寶貝娃兒。
而孫苓卻不知自己已經被阿娘賣了,只差沒替她數銀兩。
一日後的黃昏。
孫苓策馬來到河東竹林。
申畫師主動牽着她的手來到一池荷花前,焚香三柱,着她跪下。孫苓跪下,想問因由,卻被她以指封唇,無法言語。
只聽見那都城傳聞高傲且膽大妄為的畫師,也跪下,拱手向天上表:“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申癡竹今日,願與孫苓自願結為夫婦,自此以後白首同歸,禍福相依,生死不渝,三拜為禮,天地為證。”
說罷,她按着孫苓,兩人三拜。
申畫師宣布:“禮成!”
孫苓仍怔怔地跪在地上,申畫師拉起她,笑道:“怎麽樣?高興嗎。你,現在就是我的夫婿孫明了!”
孫苓指着地上那三柱袅袅往上的清香,問:“這是怎麽一回事?你要和我成親?!”以天地為媒。
“哈哈……不是要,而是已成啦!”她踮起腳跟,吻住那女子的嘴唇,随即退開。笑問:“你,不願意?”
孫苓猛搖頭。
她求之不得,夢寐以求。
申小枝扯下一支初開的白荷,遞給她,孫苓笑着接過。夕陽下,兩人執手而行,許下白首之約。
番外之二
畫中的女子
離開都城的前一夜。
申畫師與好友江湖閑人相聚在城西板橋木香小館。同樣是二樓雅座,四,五壇歪倒酒壇,夜深深,酒氣越濃。
江湖閑人問:“小枝你為何這般着急離開都城?只要散播消息說藏寶圖不在你手中,便可阻止趙氏找你的麻煩了,不是嗎?”
聖谕雖能替她擋去不少麻煩,但聖谕是死物,人是活的,多得是手段處理她。申畫師和孫夫人商量過,離開都城才是保命的最佳方法。
且兩人在遠方,沒人知曉她們是申畫師和孫苓,她們隐在世間安穩自在生活,才是最好的結局。
“我不願再跟趙氏有所牽扯。離開,是最好的。”
江湖閑人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說:“為了那個女子你甘願放棄三原國之寶的名號,看來她也真是了不起的人呀!”
申畫師只是笑。
不知何時再聚,兩人離情依依。酒,喝了一壇又一壇,但曲終人始散。
江湖閑人靠坐在窗邊,望着漆黑的夜,左邊仍是棺材一條街死寂一片,右邊仍是紅燈籠高高挂起,整夜不滅,歡聲笑語。
申畫師下了樓。
木香小館的主人塵娘,面窗而坐,孤寂地守着這間小館,仿佛在等那永不歸來的情人。她往前幾步,喚道:“塵娘!”
塵娘一顫,轉身看着她。“酒,不夠?”
申小枝搖首,說道:“我要離開都城一段時間,想起這段時間得你照顧,沒有什麽謝禮可答,謹以一畫作為留念。”
說罷,她從袖中拿出一幅畫作,是她今晨奮力描繪所作。
塵娘接過,道了聲謝!
申畫師身子搖搖晃晃地出了木香小館。
在橋邊一名過分俊俏的女子正等着她,見她一身酒氣,身子搖晃,沒有責備,忙上前扶住她。
江湖閑人看着那女子扶着好友離去,消失在黑夜之中,心中隐隐湧現一絲悲傷。
她無法像徐有墨那樣光明正大的相送,興許送個三五日才返程,她是藏在黑暗的幽魂,無法在陽光之下展現。
申畫師離去後不久,樓下傳來一聲巨響。
江湖閑人沖下樓,只見塵娘倒在不起,一幅畫軸攤開:女童抱着嬰兒溫柔帶笑,中間一名女子神情迷離,右下女子背對着衆人。
那張絕色的玉顏淚痕斑斑……
今夜,她終于等到了一個答複。
作者有話要說: 一直以來很感謝看文的親,也感到很抱歉。故事的開始沒有寫得很好,引為遺憾。最後,除了感謝還是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