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12
方應看送的五個箱子,盛無崖交給了楊無邪處理,只叮囑了一句給黃鶴樓下的那批孩子們多分點,保證他們就算手腳不全也能一生衣食無憂,就沒什麽其它要求了。楊無邪鄭重地應下了她的囑托,收下了其中的四個箱子,卻将第五個原封不動地擡到了紅樓。
盛無崖花了兩天兩夜的時間将方歌吟的筆記細讀了一遍,讀完便發現方應看果然沒安好心。這些筆記看似條理分明高深莫測,但幹貨極少,且內容分散零碎,更有許多前後矛盾颠倒錯亂之處。若不是她活了幾輩子在武學上的見識頗為不俗,只怕還看不出問題。尋常人若一旦被方歌吟的名頭吸引,貿然修練筆記上的武功,只怕會落下一輩子都萬難治愈的隐傷。盛無崖覺得,方應看十有八九是想借此在她身上留下破綻,好方便那人予生予死。
當然,這些筆記縱然殘缺不全,盛無崖還是從其中的“悠然來去”、“萬古雲霄一羽毛”兩門輕功身法裏獲得靈感,在淩波微步和禦風正法的基礎上悟出了一門新的輕功,起名為“踏月挂星”。淩波微波飄忽不定,在近身纏鬥上有奇效;禦風正法至快至疾,疏忽千裏;至于踏月挂星,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樣,能夠讓人一口氣躍到極高極高的地方,恍如行走在星月之間。
踏月挂星練成的那日是個清晨,盛無崖先和李小栀一道用了早飯,然後在紅樓下教她拳腳武功。等小姑娘做完日常功課後,她看了看紅樓絕頂在朝陽下熠熠生輝的火珠垂蓮,腳尖一點,便飛上了塔尖,将整個汴梁盡收眼底。
紅樓很高,塔尖上的風也很大。天泉山上來來往往的金風細雨樓幫衆都成了地上的小黑點,宛如蝼蟻。此時此刻,那些黑點有許多都停下了移動,隐隐有驚呼聲從樓下傳來,似乎在談論她的輕功。盛無崖站在淩冽的風中,白衣翻飛,她望着腳下的大地,心想那些金字塔頂端的人,看世人是否就是這樣的感覺?
金字塔下的人太小了,也太多了。因為距離太遠,頂端的人看不清他們的容顏,也聽不清他們的悲苦,說不定那些黑點在他們看來連人都算不上,只是一個個芝麻粒罷了。既然看着不像人,自然也就不用把他們當作活生生的人對待了,只要像螞蟻那般好用就行。
不久後,紅樓下來了一個新的黑點。那人到後,原本還在仰視塔尖的幫衆便重新動了起來,各自繼續先前的活計。盛無崖從紅樓上一躍而下,看見匆匆趕來的那人正是風雨樓的總管楊無邪。
她雖然與蘇夢枕暫時達成了攻守協議,但也許是她堅持住在紅樓的原因,金風細雨樓并沒有拿幫中的庶務麻煩過她,楊無邪也從未開口要她做過什麽。
今日,楊無邪急急趕來,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蘇公子在小戒亭遇刺了!”
小戒亭是金風細雨樓到皇宮的必經之路,亭外有小橋,橋下流水潺潺。蘇夢枕每次入宮面聖,都會經由小戒亭。
“是誰派的人?蘇樓主情況如何?”
“我還在查,莫北神已經帶着無發無天趕去支援了。在下來找姑娘,是因為先前派去宿州的人馬也出了事,那邊逃回來報信的弟兄剛剛咽氣!”
“你希望我做什麽?”盛無崖開門見山地問。宿州之事,她是知道的,六分半堂押運的銀錢會經過那裏,蘇夢枕曾派人去劫道。
楊無邪深深一拜,懇求道:“姑娘可不可以去宿州走一趟?在下實在抽不出人手了……樓裏雖然還有‘潑皮風’,但他們說到底還是兵部的力量(注1),外調出京一來多有不便,二來也需要他們在這個時候拱衛天泉山。沃夫子、茶花領着一百二十個兄弟遠赴宿州生死未蔔,求姑娘救一救他們!”
“好。”盛無崖果斷地答應了下來,轉身對小徒弟叮囑道:“小栀,為師不在的時候,你千萬千萬,不要離開天泉山。”
李小栀雖然面帶憂色,但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師父放心,弟子除了紅樓哪兒也不去。”
宿州位于淮南東路,距東京汴梁六百五十裏左右,是汴河上的一座大城,人口極繁。汴河又稱通濟渠,是一條人工開鑿的大運河。有宋一朝,整個東南地區的錢糧都要通過這條大動脈源源不斷地輸入京師。
據金風細雨樓的情報,六分半堂押運入京的民脂民膏有二十船,如此龐大的物資,走陸路不知要耗費多少騾馬腳力,因此水運就成了最好的選擇。沃夫子和茶花,就是在宿州的埇橋畔摸黑襲擊了六分半堂的人。這兩人帶去的人馬,均是金風細雨樓裏身經百戰的高手,而六分半堂那邊領頭的,則是四堂主雷恨和六堂主雷嬌。
楊無邪原本覺得,沃夫子和茶花這一仗固然不好打,但驅走雷恨雷嬌奪下物資應該還是十拿九穩的,卻不料二人一去不返。按那個報信人的說法,宿州那裏出現了一個可怕的高手,那人用劍,且只用一把劍就割走了他們許多人的性命。
盛無崖帶着楊無邪撥給她的五十個幫衆,馬不停蹄地疾奔了七天七夜才趕到宿州。
宿州氣候溫和,四季分明,又因位置偏南,冬天也說不上寒冷。盛無崖趕赴埇橋的那一天,天上飄着淅淅瀝瀝的小雨,金風細雨樓的人皆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跟着盛無崖一口氣不停地趕到了汴河西岸。
汴河兩岸熙熙攘攘,河中大大小小的船帆絡繹不絕。那座遠近聞名的埇橋靜靜地橫跨在河上,和《清明上河圖》裏的虹橋一模一樣。(注2)
一個年輕人閉着眼睛在河邊垂釣,另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子抱劍站在一邊,臉上帶着似有若無的怒氣。盛無崖一下子就被那個年輕人身上獨特的氣質吸引了,那是一股淩冽的劍氣。一旁的陳小刀飛快地在她耳邊低語道:“姑娘,那是七絕神劍裏的羅睡覺。”
陳小刀在金風細雨樓裏號稱小無邪,武功不高,記性卻非常好。此人已經跟着楊無邪歷練多年,過手了許多白樓裏的資料,對江湖上的各類隐秘都知道得十分清楚。
七絕神劍,自然指的是七個用劍的高手,其中有劍仙劍鬼,劍神劍魔,劍妖劍怪,更有一個連劍都不用只用腿腳禦敵的人,那人就是羅睡覺。他之所以不用劍,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把劍。
“羅睡覺是七絕神劍裏最強的人,他一人就頂得過前面的六個神仙妖魔鬼怪!”陳小刀飛快地補充。
盛無崖盯着悠然垂釣的羅睡覺,揚聲問道:“你就是那個只用一把劍,就擊敗了茶花和沃夫子的人?”
“我兄弟不用劍!”羅睡覺旁邊那個總在發怒的人極其不滿道:“對付他們,難道我的劍還不夠麽?”
這個說話的人叫溫火滾,是七絕神劍中僅次于羅睡覺的人。按陳小刀的話來說,此人無時無刻不在生氣,他越氣,劍上的威力就越大。
“茶花等人在哪裏?”盛無崖厲聲喝問。
一直垂釣的羅睡覺突然将魚線一甩,從河裏鈎上來了一個濕淋淋的東西。他把那東西甩向盛無崖,盛無崖用鬥笠一接,發現對方擲來的東西竟然是一顆泡得發白的眼球。與此同時,幾艘停在汴河中心的大船開始收網,那張網因為過于巨大,得好幾艘船同時協力。網中掙紮的,也不是河裏的魚兒,而是一個個半死不活的人。
這些人都被綁在了網上,盛無崖一眼就認出了茶花。那個原本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的男子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左眼眶那裏空空如也,正好少了一顆眼球。茶花雖然只剩半條命了,卻還是聲嘶力竭地大喊:“姑娘快走!這裏危險!”
“聞姑娘,你看我們的這些餌好不好?”大船上,一個年輕的女子笑嘻嘻地問。那人正是六分半堂的六堂主雷嬌,果然是一個嬌嬌軟軟的女孩子,漂亮極了。
盛無崖帶來的五十個風雨樓幫衆豁然出刀,原本喧鬧的埇橋兩岸早已鴉雀無聲。普通百姓不知何時已經跑得沒影了,而那些留下來的小販,則紛紛抽出了自己的兵刃,将金風細雨樓的人圍在了中心。
“你們一會兒只管救人,其它的交給我。”盛無崖用傳音入密吩咐了一句,随即看向六分半堂的雷嬌說:“他們是餌?這麽說我是魚了?”
如果她是魚,出發那日發生的一切就都是圈套了。有人先故意刺殺蘇夢枕牽制住無發無天,抽空樓中的力量後确保盛無崖能被派往宿州來。所以,幕後之人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蘇夢枕的命,而是她盛無崖的。
那麽,那個想要她命的人會是誰呢?首先,六分半堂肯定跑不掉;其次,按陳小刀的情報,七絕神劍是蔡京的人,所以還有蔡京?
但盛無崖卻有點不太信,畢竟蔡京的頭號死對頭應該是諸葛神侯,再不濟就是處處跟他作對的蘇夢枕。她一個才入京不久的巡撫之女,面子應該還沒有大到讓那位太師大動幹戈,派七絕神劍出馬的地步。她更傾向于是有人專門借調了羅睡覺等人,特地來對付她的。
“我們兄弟聽說姑娘劍法妙絕,已經在這裏恭候多時了。” 溫火滾抽出了自己似乎燃燒着火焰的長劍,滿臉怒容道。如此同時,另外五個使劍的高手也出現在了舟心河岸,從各個角度堵住了盛無崖的去路。
按溫火滾的說法,他們對付沃夫子茶花等人,只用了一把劍。如今,為了對付一個年紀輕輕的聞楹,卻七把劍都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