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馬路對面是一個公交站臺,零散站着幾個人, 其中最邊緣處的一道紅色身影, 讓程未遺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那女孩身材臃腫, 挺着個圓滾滾的大肚子, 深紅色的過膝連衣布裙, 像是要被撐破一般。
短短的頭發淩亂地堆在頭上,手裏則拎着個布滿褶皺的黑色手包,在不停地朝左方張望着。
不是陳來弟又是誰?
若非因為兩人曾經相互取暖過一段時間,對她的長相有着尤為深刻的記憶, 程未遺覺得自己這會兒肯定認不出了。
只五年沒有見面而已,她居然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轉變, 那肚子……是已經結婚要生孩子了嗎?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程慕洲見她以開門的姿勢僵住了,不禁順着視線看過去,一猜一個準,“看到熟人了?”
“嗯。”程未遺這才回過神,扭頭看他, “能不能等我一下?我想過去找她。”
“好。”程慕洲叮囑, “過馬路注意安全。”
這段路的車輛不是很多, 除了公交車, 偶爾會經過一兩輛從客運總站開過來的長途汽車。
程未遺朝後看看,确定安全後打開車門跳下車,然後迅速往公交站臺走去。每走近一步,她的心都會劇烈跳動一下。
就像木棍敲在鼓面上,發出沉悶的嘭嘭聲。
陳來弟的臉越來越清晰, 可是卻怎麽也無法與記憶中那張稚嫩的臉相重合。
雖然皮膚還是很黝黑,眼睛還是小的只能看見一條縫,但是那顯而易見的滄桑感與疲倦感,足以改變一個人的精神樣貌。
就連眼底都滿是渾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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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确是懷孕了。
來到面前後,程未遺确定了這個事實。
而陳來弟将目光落在眼前這個,渾身洋溢着青春氣息的少女身上,則并沒有認出來,眉眼間逐漸染上一絲莫名其妙。
她覺得這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小姑娘可真好看,卻搞不清楚對方為什麽要擋在自己面前。
看了兩眼後,就往旁邊移了幾步,給她騰出位置。
直到——
“來弟。”
聽到程未遺喊出自己名字的時候,眼睛裏才露出了驚訝,“你認識我?”
陳來弟的身後是一條非機動車道,接連兩輛電瓶車風馳電掣般一閃而過,卷起一陣飛揚的灰塵,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灰蒙起來。
好似那塵封的久遠記憶,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我是程未遺。”
“……”
程未遺這三個字,陳來弟一點兒都不陌生,因為之于她來說,程未遺也是兒時唯一的夥伴。
那時候兩個人每天早上一起迎着朝陽去學校,又一起迎着夕陽趕回家,占據了彼此童年生命裏的大部分時間。
可是這會兒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女,陳來弟卻不敢相認。
嘴巴張張合合,好半天才吐露出一句,“程……程未遺?你真的是……程未遺?”
五年前程未遺離開臨泉鎮的時候,還是個黑瘦的小丫頭,一身破舊的衣服,就像個小叫花子。
然而現如今,肌膚像剛剝了殼的荔枝,五官精致,居然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讓她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足足驚訝了不下五分鐘,兩人才完全接受彼此這巨大的變化。
陳來弟初三沒念完,就跟鎮上的幾個小姑娘一起,去外地的工廠打工貼補家用了。去年經人介紹,跟一個比她大三歲的殘疾男人結了婚。
據說是她父母看重了男方家山上的一片果園,而且對方不僅能拿得出彩禮錢,還同意當上門女婿,就草草把婚事給辦了。
四月份的時候,陳來弟有了身孕,今天是過來産檢的。
“你老公怎麽不陪你一起來?”程未遺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指尖有點兒發麻,“你爸媽也不管你嗎?”
在A市她遇見過很多成年孕婦,別說是去醫院了,就算出門散個步都有人跟着,就跟個皇太後似的。
可陳來弟一個跟她一樣大的十七歲未成年,居然一個人挺着大肚子,從臨泉鎮跑來了縣城。
“我老公忙着掙錢養家,沒時間過來。”陳來弟像是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并沒有一句抱怨,“至于我爸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眼裏只有我弟,哪裏還管得上我啊。”
“現在家裏的飯都是我做呢。”
程未遺收回自己的手,鼻頭驀然間有些發酸,恍惚間才意識到,眼前的陳來弟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姑娘了。
更像一個大人,已經能為自己,甚至她肚子裏的孩子撐起一片天。
“對了,你怎麽會回來這裏?”陳來弟這才想起來問這個問題。
随後又上下打量程未遺一番,眼睛裏流露出羨慕之情,“未遺,大家說的沒錯,你爸爸可真是發了,就連你都跟着變成了一個小公主。”
提到姜明清,程未遺眸子裏的光不禁黯淡了一些。,她并不是很願意想起那個已經從生命裏消失掉的人。
便單方面終止話題,邀請陳來弟,說道:“我也要回臨泉鎮,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們先去吃飯。”
其實原本她有一肚子的話想說,然而當四目相對之際,卻如鲠在喉。
程慕洲一直在關注着對面的情況,見程未遺把那個大着肚子的小姑娘帶過來後,就打開車門下了車。
十月初的天氣依舊燥熱不堪,不過比起盛夏時節,氣溫已經溫和了很多。
兩人來到面前,陳來弟看到程慕洲,兩只眼睛瞬間一亮。她從來沒有在現實生活中,看到過如此氣質不凡的男人。
然後聽見這男人問程未遺:“這位是?”
“她是我在臨泉鎮最好的朋友,陳來弟。”程未遺詢問:“能讓她跟我們一起吃飯,再一起回去嗎?”
程慕洲用不易察覺地速度,輕瞟一眼陳來弟的大肚子,一想到她跟程未遺差不多的年齡,臉上不由得多出一抹複雜的表情。
接着點點頭,“上車吧。”
三個人是在附近的一家土菜館吃的飯。
等菜的時候,程未遺一直在跟陳來弟聊新學校新同學,程慕洲就坐在旁邊靜靜地聽着,并幫忙用開水把碗筷給稍微燙了一下。
這些陳來弟全都看在眼裏,直在心裏感慨,城裏人就是講究。
她曾經最親密的小夥伴也變成城裏人了呢,跟她再也不是一條道上的了,兩人早于五年前就站在分岔路口,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遠。
不一會兒,菜就陸陸續續上桌了。
考慮到陳來弟肚子裏還有個小生命,需要多補充些營養,程未遺給她夾了不少肉到碗裏,同時程慕洲也在不停地往她的碗裏夾菜。
陳來弟忍不住又瞄了一眼坐在程未遺身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打聽道:“未遺,你還沒介紹一下,這位先生是誰呢。”
不僅長這麽帥,居然還如此貼心,結婚這麽長時間以來,她老公都沒幫她夾過菜。
“……”程未遺拿着筷子的手頓時僵住。
她很怕別人問及她跟程慕洲的關系,因為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麽介紹,他們之間這複雜的關系。
正蹙眉思考的時候,身邊的人開口主動做起了自我介紹,“我是未遺的舅舅。”
他的表情是那麽雲淡風輕,泰若自然。
聽到舅舅這個稱呼,陳來弟先是愣了一下,程未遺的媽媽并沒有哥哥或者弟弟啊。
但是很快她就反應過來了,應該是後媽家的舅舅吧。
聽說她後媽家非常有錢,既然那麽有錢,肯定得有一個兒子來繼承萬貫家財,必定是眼前這位了。
沒想跟根本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也能對她這麽好!人的命運還真是奇妙,誰能想到五年前,她還在受自己親生母親的虐待呢。
一頓飯吃了有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程慕洲結賬的時候,老板的女兒大方抹去五塊錢零頭,只收了兩百三十塊錢。
陳來弟碰碰程未遺的肩膀,小聲嘀咕道:“你舅舅真有魅力,要是讓老板娘知道她女兒居然足足少收了五塊錢,肯定得氣炸。”
程未遺:“……”後半句她無從驗證,但對前半句表示認同。
臨泉鎮四面環山,山下有幾條清澈的小溪穿流而過,早些年家家戶戶吃的水都是從溪裏挑回去的山泉,清冽甘甜。
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車子駛進鎮區後,遠遠就能看見連綿的青山,層巒聳翠。晴天的時候美感不足,但只要一到下雨天,經過雨水的洗禮,山頂就會升起袅袅霧氣。
遠看如詩如畫,讓人為之而陶醉。
水泥路的兩邊是大片的稻田,已經成熟的水稻泛着亮眼的金黃色,稻穗攔腰垂下,像遲暮的老者。
“這裏風景很不錯。”程慕洲目光被吸引。
如此景色,他只在國際畫展上的油畫裏見過,當時只為大師的畫技感到驚嘆,沒想到實景更加壯觀。
“我也覺得。”
程未遺低聲應了一句,眺望向更遠的地方,目光穿越時空的距離,仿佛又看見外公扛着鋤頭,行走在田埂上,身後跟着大黃搖頭擺尾。
很快,他們就到達了鎮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鎮上唯一的商店門口,聚集不少人,像是在圍觀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