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身邊的歐陽岚已站起身來,蘇顏便将跑得太遠的思緒扯回來,跟着站起,便看見不遠處的肖谕和歐陽楓。
肖谕仍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他身邊站着的歐陽楓一臉蒼白,唯有那雙眸子明亮得發黑,那種沒有一絲雜質的透着純淨的眼睛蘇顏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這皇宮之中,這樣的存在已經幾乎滅絕。
所以他對歐陽楓其實是心存憐惜的。
肖谕死後的第三年,歐陽楓便因身體虛弱而亡,死時年僅十九歲。
“六哥。”一道細軟的聲音自對面傳來,蘇顏回過神,看見歐陽楓略顯蒼白的臉。
歐陽岚并不熱情,只輕輕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參見六皇子。”肖谕恭敬的行了禮,等到禮成了,那雙大眼睛便盯着蘇顏看,那眼神蘇顏再熟悉不過,不禁笑了笑,對對面的歐陽楓作了個揖,“蘇顏見過七皇子。”
歐陽楓溫和一笑,聲音細細的,透着一股柔軟,“我常聽小谕提起你,他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蘇顏聞言微微一笑,不遮不掩的答:“是的。”
“有空要常來我那裏玩,省得小谕總覺得無聊。”
“是。”
肖谕卻不由自主的撇了撇嘴,“誰說無聊來着。”然後便惹來歐陽楓的輕笑。
他實在是個惹人疼愛的病美人,那羸弱的身子和時常不見血色的臉龐總是讓人打心底裏憐惜,又因着這不争不搶的性子,若為女兒身,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娶他為妻,可惜,偏偏是個男子,還生在這明争暗鬥不斷的帝王家,或許他的命運早已注定,能活到十九歲,如今想想,已算是莫大的福氣。
“六哥,小谕多日不見蘇顏,怕是有好些話想跟他說,可否将蘇顏借走一會兒?”歐陽楓接到肖谕的眼神,清咳了一聲,慢慢說道。
歐陽岚皺了皺眉頭,眼睛在肖谕身上掃射一番,像是在打量這人的可靠程度。
然後才幾不可聞的點點頭,轉而對蘇顏說:“我去二哥住處,等下去那裏找我。”見蘇顏點頭,他便這毫不猶豫的轉身離去,那疾行的背影怎麽看都是那麽的迫不及待。
歐陽岚一走,肖谕便像一只歡快的猴子撲了過來,蘇顏接住他,有些尴尬,歐陽楓還在呢,肖谕也太随便了吧。
仿佛接收到了他眼裏的信息,肖谕笑道:“阿楓不會介意的。”
阿楓?
蘇顏為肖谕這樣稱呼七皇子有些驚詫。
肖谕才進宮多久,竟跟歐陽楓如此要好,這速度未免太快了。
歐陽楓站在一旁,臉上始終帶着溫柔的笑容,眉宇間卻溢了些不太明顯的憂愁,蘇顏再去看時,卻又是一片舒坦,仿佛剛剛看見的只是天邊的浮雲。
“阿蘇,你在六皇子那裏過得好不好?他有沒有欺負你?”剛見面的激動過去之後,肖谕立刻拉住他問長問短,蘇顏無奈一笑,“六皇子怎麽可能欺負我。”
肖谕卻明顯不信,嘟着唇,“所有人都說六皇子最難親近的,平時連笑都不笑,看着就讓人覺得害怕。”
“他對人很好。”蘇顏輕聲說道,在肖谕又要開口前叉開了話題:“你跟七皇子相處得如何?”
聞言,肖谕擡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涼亭裏正在喝茶的歐陽楓,慢慢說道:“他是個好人,善良又溫柔,只是身子太弱了,總是三天兩頭的生病,看着就讓人揪心。”
蘇顏微抿着唇,剛剛說到歐陽楓時,肖谕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神色讓他心中一驚,臉上卻仍是平常模樣,只淡淡道:“你住在允楓宮?”允楓宮故名思義,便是歐陽楓如今的宮殿,為他母親生前居住的地方,仿佛這宮裏的女人都活不長,歐陽楓的母親生下他沒多久也死了。
“嗯,進宮後還沒回過家。”
蘇顏輕輕握了握肖谕的手,“還記得上次在宮門口我跟你說的話嗎?”
“記得。”
“若想走,随時來找我。”
肖谕擡眼看着他,眼中落滿星塵,“阿蘇,我不想走,我覺得七皇子太柔弱,他需要人保護。”
蘇顏無奈的閉了閉眼睛,“肖谕,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知道。”肖谕邊說又去看涼亭裏那一抹淡淡的身影,臉上溢滿了深情,蘇顏看着他,仿佛看見了前世那個倒在血中衣不敝體的肖谕,他的眼睛大大的睜着,即使已經死去,那眼中的無法置信還是如此的深刻,這個諾大的皇宮就像一個屠宰場,最終決定權在一個叫歐陽均的手裏。
由他來決定游戲何時開始,棋子何時死亡。
他們全都是棋子,有的是白棋,有的是黑棋。
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們的歸宿都是死,不過早晚而已。
告別了肖谕,蘇顏便朝二皇子歐陽雲的宮殿走,歐陽雲住的地方叫清仁宮,代表着歐陽均對他的最高期許,害死他的也正是這至高的期盼,飛得越高摔得越重,雖然有時候,人們往往不知自己正走在雲端上。
蘇顏熟門熟路的挑了最近的一條路走,身側的湖中已沒有了冰雪的痕跡,那一池湖水随着風飄舞,陽光照在上面,正發着粼粼的光芒,蘇顏不由停下腳步,專注的看眼前的湖水,楊柳低低的垂下去,柳條溫柔的沒入水中,随着水波一點一點的搖晃起來。
他太入神,只被外力輕輕一帶,身體便不受控制的往湖裏栽。
濺起的水花驚飛了不遠處正在談戀愛的兩只鴛鴦,也破壞了這如畫的美景。
湖裏的水帶着微微的腥氣,正從七竅裏往身體裏鑽,身上厚實的衣服成了負擔,拖着他迅速的往下掉,冬天雖已過去,湖裏的水卻仍是帶着刻骨的寒意迅速的占據四肢百骸,雙手艱難的掙紮變得微不足道,似乎聽見湖邊有人在喊:“落水啦!蘇六公子落水啦!”
那聲音卻似隔着紗紙一般,模糊得很。
蘇顏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身體的每個部位好像都結成了冰,無法動彈,被湖底巨大的水壓擠得無法睜開眼,但他仍努力的張開眼睛,映在瞳孔裏的是深藍色的水面和更遠處的微沉的天空。
意識在逐漸脫離身體,對于這一切的發生他都無能為力,腦海裏突然映出歐陽岚英俊的面容,這麽近,又那麽遠。
終于,他慢慢閉上眼睛,呼吸微弱得如同蟬翼只輕輕一送,便消失無影,如墨的長發如同水草般在湖裏延綿,帶起一陣一陣輕微的波紋。
歐陽岚正在清仁宮裏與歐陽雲說話,便看見一個侍衛打扮的人急急的沖進來,臉上一片焦急:“啓禀二皇子,六皇子,蘇家六公子掉進鴛鴦湖裏了。”
聞言,歐陽岚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臉色傾刻間變得陰沉不定,一句話都沒說,便大步沖了出去。
歐陽雲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然後才問那跪在地上的侍衛,“現在蘇六公子人在何處?”
“還在湖邊。”
“荒唐!這天寒地凍的為何不将人安置在屋裏?”
那侍衛似有些為難,猶豫了一下說:“王貴妃不讓,她說蘇六公子……蘇六公子已經死了。”
歐陽雲微微一愣,然後起身朝歐陽岚消失的方向走去。
歐陽岚趕到的時候,鴛鴦湖邊早已圍滿了人,裏三層外三層,有人看見他,立刻顫巍巍的跪下請安,等到所有人都跪下了,歐陽岚就看見被人放平在石地上一臉蒼白雙眼緊閉的蘇顏。
他的嘴唇已呈紫色,臉上是一種接近死亡的蒼白,濕膩的頭發搭在臉頰上,讓人有種他已失去了氣息的錯覺,身上的衣服也是濕答答的,身子四周已溢了很多水出來,高傲美麗的王貴妃由宮女攙着,一臉厭惡的站在一旁,纖纖玉手捂着鼻子,似見到了已經腐爛發臭的屍體一般,看見歐陽岚從人群外面走過來,忙笑道:“六皇子今兒怎有空進宮來啊?不知身體可否痊愈?”
歐陽岚卻像沒聽見她的關切,一雙眼定在地上面如死灰的蘇顏身上,然後彎下腰去将人抱起來。
王貴妃素來得寵,自然沒受過這般對待,雖然知道歐陽岚向來我行我素,但是當着一衆下人的面卻為免讓她太過難堪,不由得杏目圓瞪,聲音卻帶着幾分柔軟:“這蘇家六子見本宮在這鴛鴦湖邊,便前來搭讪,也不知本宮哪句話得罪了他,竟冷不防地的便要将本宮推下湖去,好在高遠眼明手快的阻止了,結果這蘇公子卻自己不小心,一個失足掉了下去,高遠雖武功高強,卻從小懼水,慌忙的去找了侍衛過來,哪知蘇六公子已經氣絕身亡了。”
她說得甚是惋惜,還硬生生的擠了幾顆眼淚出來,歐陽岚聽她羅嗦已是極限,低頭看了看懷裏的蘇顏,臉色雖無血色,卻還有微弱的氣息,歐陽岚的手指扶在他背上,正暗暗施以內力,邊沉聲道:“吳琤!”
“奴才在。”一個長相平凡的中年男子便從人群中走出來,低聲應道。
“把玉蘭宮收拾出來,再命人去鳳陽客棧将蕭絕請來,就跟他說蘇顏命危。”歐陽岚臉色沉靜,眉目尖刻,聲音都似透着無法反駁的堅定,吳琤忙答應着離去。
歐陽岚抱着懷裏的蘇顏正準備走,卻被王貴妃一手攔住,她穿着大紅色的衣袍,寬大柔軟的衣擺散在腳步,看上去如同人魚一般美麗迷人,此刻那張美麗的臉上卻因憤怒變得有些扭曲:“蘇六公子已死,未免壞了我皇家的運勢,六皇子應該将他馬上帶出宮去安葬才對,若皇上知道六皇子打算将一個死人帶進玉蘭宮,怕是會龍顏大怒。”
聞言,歐陽岚突然勾唇一笑,那笑容冷冽如劍,如同有着割破一切的力量一般,讓人見之心顫,然後,衆人便聽見那一把磁性的嗓音不疾不緩的傳來:“這歐陽家的天下何時論到你一個妃子說話,若你安心做你的貴妃,咱們便能相安無事,若你喜歡雞犬不寧,那麽,本皇子随時奉陪。”王貴妃眼中劃過一絲驚恐,臉上瞬間一片蒼白,就連臉上那昂貴的胭脂都無法遮住她的驚慌失色。
歐陽岚連多看她一眼都不願的抱着蘇顏往前走,在經過她身邊時,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今日之事,等蘇顏好了之後本皇子再慢慢同你算。”
那聲音聽着寒冷至極,就如同身處地下冰窖一般,令王貴妃的身體都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等她回過神來時,六皇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