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蘇顏點了點頭,眼看着歐陽岚氣沖沖的入了後院,花麟站在身旁,笑道:“少爺還是第一次發這麽大的脾氣呢,就算謝染做出那種事,也沒見他皺一皺眉頭。”
蘇顏一愣,看着花麟,“謝染為何突然做出這等事來?”
這事明知不該問,可是還是沒管得住自己。
花麟聽了并沒有想象中的驚慌,只是垂了垂眼眸,聲音低沉起來,“唉,就是不知道才傷神,謝染在這府裏一直好好的,也不知那天發了什麽瘋,竟從懷裏掏了匕首直直的朝少爺刺了過來,我那天又剛好不在府裏,左麒也因為別的事出了府,所以少爺才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硬生生的挨了那一刀,這謝染實在忒狠了,少爺一向待他不薄,他行刺不說,竟還在刃上塗了劇毒,若不是你找來那蕭絕救命,結果簡直不可想象。”
蘇顏沉默了下來。
謝染一向是個溫柔的人,平時連殺只雞都怕更別提殺人了,這事兒瞧着似乎有些隐/情,一時卻又不知從哪下手。
正出神間,花麟突然湊到他耳邊,輕聲道:“等下去哄哄少爺,他先前氣得不輕呢。”
蘇顏面露一絲為難,讓他去哄歐陽岚也得對方肯讓他哄才行啊,更何況,他現在這副小屁孩的模樣再去哄個比自己還大三歲的人,那場景光想象就讓人發笑了,歐陽岚若不将他掃地出門才怪。
花麟見他這副模樣,不由笑道:“好了好了,我說笑呢,少爺這麽大人了哪需要你哄,過陣子自然就消氣了,只是這兩天你別再亂跑了啊,老實的呆在少爺身邊才是。”
“嗯。”
晚膳時候,蘇顏又見着了歐陽岚。
對方仍是一副冷清的樣子,連一眼都沒瞧他,蘇顏也不作聲,埋頭吃飯。
也不知是何時興的規矩,皇子府裏伴讀竟也能與主子同桌吃飯。
這伴讀要論起官品最多就是個從九品,能與皇子同桌,按肖谕的話來說那就是三生有幸,花麟擺好了菜也入了席,一張擺滿了幾十個盤子的圓桌邊就坐了三個人,蘇顏夾了一筷子青菜喂進嘴裏,聽見花麟說:“少爺,你真打算将蕭絕召進來?”
前世的蕭絕本就為歐陽岚效力,這不是新鮮事。
所以蘇顏連頭都沒擡,仍自顧自地吃飯。
歐陽岚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傳來:“他既然有炙毒的解藥,就說明這人大有來頭,為何不将他收入旗下,将來也有用處。”
這口氣十足傲慢,蘇顏擡起眼來看了看他,複又低頭扒飯。
“蘇顏,聽說你跟蕭絕關系不錯,你覺得他會答應嗎?”花麟咬着筷子,似乎非常糾結這個問題。
“會。”蘇顏眼睛看着碗裏白胖胖的米飯,頭也不擡的答。
“為什麽?”
蘇顏這才擡起頭來,輕聲道:“六皇子招安是他的福氣,他有什麽理由拒絕?”
他這說辭明顯沒有什麽說服力,主位上的歐陽岚皺起眉頭,說道:“蘇顏,你知不知道只要我一聲令下,你馬上就會人頭落地。”
蘇顏一愣,随即勾唇一笑,那笑容帶着些譏諷呈現在清秀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目,他略帶嘲諷的聲音便在這樣的表情下慢慢響起:“微臣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六皇子要讓微臣死只需要動一動手指頭,所以,不需要六皇子一再提醒。”
“你!”歐陽岚為之氣結,右手重重的拍在桌面上,使得一桌子的杯盤碗碟都可憐的抖了抖,“你好大的膽子!”
歐陽岚的聲音如同狂風作響,在飯廳裏襲卷而上,蘇顏卻仍是剛剛那副淡淡的眉眼,看着歐陽岚一字一句的說:“若六皇子願意,大可現在就殺了我。”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死在你手上了。
歐陽岚放在桌上的拳頭瞬間蹦起無數青筋,似乎下一刻就要徹底爆發。
最後到底還是忍了下來,只是他的臉色依舊不善,幽黑的眼眸盯着蘇顏,聲音似從牙縫間擠出來一般,“以後不準再離開我的視線!”說完便揮袖而去,徒留身後豐富的晚餐無辜的呆在原地。
花麟見主子走了,才驚疑未定的拍拍胸口,“剛剛真是吓死了,少爺發脾氣的樣子真是可怕!”随即又看向一旁的蘇顏,臉上堆滿笑容:“阿顏,我發現你是咱們的福将。”
“是嗎?”蘇顏抽回視線,淡淡的反問。
“是啊,你看,你每次都能把少爺惹生氣,但是又能讓他不發作。”花麟的表情十足認真,蘇顏卻笑出了聲,“花總管,你太擡舉我了,我吃飽了,你慢用。”然後也不給花麟說話的機會,獨自起身離去。
花麟盯着面前滿桌子的菜色,無奈的嘆氣,“吃個飯也這般沒勁。”
從飯廳出來,蘇顏便直接回了房,路過歐陽岚房前時,見房裏燈還亮着,侍從規矩的立在門邊,蘇顏在門前站了一會兒,然後便朝自己房門走去,關上門,也隔絕了整個世界。
看了會兒書,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腦海裏都是今天發生的事,如走馬觀花似的一一閃過,最後定格在歐陽岚氣得發抖的手上,其實歐陽岚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的容顏似乎都沒怎麽變過,只是性格卻随着年齡的增長變了很多,如今的歐陽岚就像一把鋒利的寶劍,十八歲後的歐陽岚則變成了一把帶着劍銷的寶劍,唯一的不同是後者懂得恰到好處的隐藏自己銳利的鋒芒,不被人發現也不會輕易割傷自己。
人的改變往往來自于外界。
歐陽岚十八歲後的變化則是來自歐陽均。
那一年,歐陽均處死了整個王朝的二皇子,歐陽雲。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竟發現自己還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昨晚看書到最後竟就這麽睡着了。
好在屋裏有一早準備好的暖爐,否則今天早上他怕是醒不過來了。
蘇顏從椅子上坐起身來,将地上的書拾起來放在桌上,然後推開了緊閉的窗戶,外面的世界依舊一片銀白,只是地面已經漸漸顯露出來,只有樹梢上還挂着碎雪,零零落落的分布其上。
透着層層疊疊的樹枝,依稀能看見院中正舞着劍的身影。
那人身上的白色衣袍與四周的景色幾乎融合在一起,只有那一把烏黑的長發随着動作不斷的飄飛,在空氣中劃過無數優美的弧度,修長的手指延伸出一把鋒利輕薄的寶劍,劍身在早晨微弱的光照下泛着淡淡的冷光。
劍刺出,清冽的微鳴響徹耳際,仿佛想要割破空氣,到達更遠的地方。
劍抽回,铮铮脆響便嘎然而止。
他看得太出神,竟沒發現那舞劍之人早已停下,正一步步的朝他走來。
待人走到跟前,蘇顏才似回過神來一般,臉上露出一種偷看被抓包的尴尬神情,歐陽岚卻幾不可聞的一笑,似已将昨日的不快忘得一幹二淨了,在晨曦中慢慢開口:“我聽聞丞相府裏的公子都善使劍,不如就趁這個機會比試一番?”
雖是在詢問,語氣卻十足霸道。
蘇顏擡起頭,看着他,“微臣不會。”
“哦?這次不會又是借口吧?”歐陽岚揚高英氣的眉毛,嘴唇微微上翹,看起來心情大好。
“确實不會。”
聽了這樣的回答,歐陽岚才似相信了他一般,收了劍,轉身往回走。
蘇顏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突然問道:“六皇子的傷如何了?”問完又懊惱的閉上嘴。
已走出好幾步的歐陽岚卻突然一頓,轉過身來看着他,“明日就可以去上書房讀書了。”
“哦。”
歐陽岚似乎有些不滿他這個輕描淡寫的回答,又走回來站在窗外,眼睛裏泛着些奇異的光芒,“我聽說你在丞相府并不受寵。”
蘇顏聞言一愣,然後老實的回答:“是。”
“皇子伴讀這個官銜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為何蘇丞相願意讓你這個不受寵的兒子進宮陪皇子讀書呢?要知道,皇子随時都有可能成為太子,太子就是将來的皇上,你們蘇家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
歐陽岚眼中的光芒太過淩利,蘇顏堪堪的錯開視線,聲音堅定而低沉,“我蘇家世代效忠皇上,絕無二心,微臣之所以被選進宮,是因為微臣上面的五位哥哥都有事務纏身,又與各位皇子的年齡相差甚遠的緣故。”
聞言,六皇子仍是剛剛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想起前世蘇家被滿門抄斬的場景,蘇顏心裏略過一陣寒瑟,卻仍是平靜的迎着對方的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歐陽岚斂去眼中的淩利,微微一笑,“蘇顏,以後安心跟着我。”
那安心兩個字讓蘇顏微微怔忡,他記得,這是歐陽岚對他說過的最多一個詞,因為在那個謠言四起的寒冬,蘇家亡滅,蘇家的家主蘇元修在獄中懸梁自盡,他上面的五個哥哥均被拉出午門斬首,他那可愛美麗的小妹蘇晨星也被發現死在自己的閨房中。
仿佛一夜之間,丞相府變成了一座廢墟。
即使如此,歐陽岚始終将他留在身邊,他也以為,他會這樣永遠留在他身邊。
豈料……
“你的回答呢?”歐陽岚見對面的少年半天沒回答,不由得皺眉催促。
蘇顏堪堪的拉回心緒,慢慢說道:“微臣是六皇子的伴讀,自然會跟着六皇子。”
歐陽岚黑眸中閃過一道微弱的光,随即又消失在浩瀚的黑暗中。
一時間無人說話。
空氣變得輕盈而寧靜,冬日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雲層照下來,使得院中樹上的碎雪變得晶瑩透剔,仔細看便能看見上面閃耀着的璀然光芒,站在窗戶裏面的少年一臉沉靜的模樣,眼睛上的睫毛濃密綿長,如同蝴蝶扇動着翅膀翩翩而舞,陽光打在他秀氣的臉上,似在上面鍍上了一層金光,令人望之心醉。
歐陽岚愣了一下,随即別開視線,聲音在早晨的陽光裏顯得輕快了許多,“蘇顏,你知道做伴讀最重要的是什麽嗎?”
蘇顏的表情有稍微的凝滞,眼底的疑惑瞬間湧了上來,歐陽岚側過頭來,眼睛重新定格在他的臉上,一字一句的說:“謝染曾說他會永遠效忠于我,可是最後,他為了一個男人背叛我。”
許是他的語氣低沉的緣故,蘇顏竟在他臉上捕捉到了一種名叫失落的情緒。
歐陽岚是何許人,失落怎能在他的臉上占有一席之地,幾乎是立刻的,那些話便像是失去了控制的風筝一般溢了出來,“謝染是謝染,蘇顏是蘇顏。”
話看着雖短,卻是如今歐陽岚最願意聽到的言語。
他的眼眸裏瞬間被明亮的光芒充斥着,連慣常幽黑的瞳孔似都因這話而染上了淡淡的愉悅,蘇顏本懊惱不該說這樣的話,見到這樣的歐陽岚卻覺得心底最柔軟的那一處被撩動,久久不息。
兩個人,一扇窗。
襯着外面溫暖盛大的陽光,竟似浮在夢畫中一般。
對面那人英俊的眉眼已是看了多年的,如今再見,竟如第一次看到一般,令人心跳不已。
蘇顏睜着眼睛,放在身側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緊握成拳。
他以為自己是恨的。
孰不料,恨人太累,怎麽努力都做不到。
且,眼前人的眉宇間明明白白寫着無辜兩個字,竟也讓他無從恨起。
“蘇顏,你會永遠跟着我嗎?”
歐陽岚的聲音裏夾雜着一絲不甚明顯的期盼,蘇顏抽回心緒,答:“微臣會永遠效忠六皇子。”對他來說,已是極限。
只願這一生安分守己,不再行差踏錯便好。
歐陽岚皺眉,一字不差的重複道:“蘇顏,你會永遠跟着我嗎?”
蘇顏幾不可聞的嘆口氣,聲音略顯低沉:“怎樣的答案六皇子才滿意?”他的眼中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細紗,盈盈弱弱中便是那最堅定的堅持,歐陽岚看着他良久,然後頭也不回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