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肖谕雖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這樣的話來,但仍是點頭,“嗯,我不會那麽輕易就死的,更何況只是陪皇子念書嘛,沒你想的那麽複雜危險。”說到最後,臉上又恢複了一片澄清。
兩人延着京城熱鬧的大街走回去,路邊各種酒肆飯館林立,店前有各色商販努力的叫賣,熱鬧繁華的景象一如從前,蘇顏見了,眼底淌過星星點點的柔情。
将肖谕送回了家,蘇顏才繞了個圈往回走。
雖然肖谕死都不願他送,但仍是沒能犟過蘇顏的堅持。
在一片熱鬧繁華的大街後面,一處宏偉的大宅靜靜的聳立,門前有石獅駐守,巨大的門柱莊嚴的立于朱紅色的大門前,門匾上的丞相府三個字即使是在冬日溫暖的陽光中也依舊寒氣逼人。
蘇顏立在大門前,眼睛看着上方的門匾,很久都沒移動。
門童見了,也不理不睬,依舊直挺挺的站在門邊,似沒看見臺階下的蘇顏一般。
站了好一會兒,蘇顏才拾階而上,從那門童身邊旁若無人的走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冗長的回廊,腳下是一條青色的石板路,雖然每天都有人打掃,夾縫裏還是長滿了代表年歲的青苔,石板路一直延伸到不遠處的正廳才消失 ,路邊上種着脆竹,使得頭頂的天空變得狹窄而壓抑。
正廳裏正有幾個人在說話,看見他進來,都不由得止了聲音。
主位上年過六旬的老者抿了口茶,才擡起眼皮來看了他一眼,聲音不緊不慢的問:“見着皇子們了嗎?”
“見了。”蘇顏簡短的吐出兩個字,眼睛看着老者硬朗的眉眼,想起十年前,他進宮後這個人對他說的話,那不是什麽慈父良言,而是當今的丞相大人讓自己的兒子夥同謀反。
多可笑,他為了這個對他毫無父子之情的男人,背叛了另一個人。
“李公公有沒有說你以後跟哪位皇子?”
蘇顏收回視線,低垂着頭,“六皇子。”
“哦?六弟竟跟了六皇子啊,可喜可賀呀。”一道聲音猶地插、入,蘇顏不自覺的皺眉,臉上仍是一片冷清,“我就說嘛,咱們六弟可不是一般人兒,連一向眼高于頂的六皇子都相中了你。”
“是啊,咱們六弟可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呀,到哪兒都吃得開。”
眼見這話越說越離譜,主位上的蘇元修掩飾性的咳了一聲,對蘇顏說:“回屋收拾收拾,想帶什麽就帶什麽,也去跟星星說一聲,她今天都來問了你好幾次了。”
蘇顏輕應了一聲,毫不猶豫的轉身離去。
身後那幾人的聲音還是如同青竹爆裂一般刺耳得很。
“神氣什麽呀,不就是被六皇子相中了嗎?”
“相中又如何,還不就是個伴讀。”
“哼!庶出就是庶出,又如何能翻身呢。”
最後,是蘇元修的聲音:“胡鬧!當初我讓你們去的時候怎麽一個個都裝病扮癡啊,現在六兒去了,你們又說三道四,成何體統!”
四周的空氣突然一下子靜默下來,蘇顏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在花園裏深深的呼吸了一口。
此時他已走到了丞相府的後院,比起前院的簡約大氣,後院則顯得優雅別致很多,清幽雅致的小橋流水,蜿蜒的小路從腳下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小路邊上種着君子蘭,使這一方清幽更顯別致,一個粉紅色的身影從不遠處的涼亭跑過來,風一樣撲進了他懷裏,格格的笑聲如同銀鈴一般在空氣裏回蕩:“小哥哥,你今天去哪兒了?我一早睜開眼睛就沒見你。”
懷裏那稚氣柔嫩的聲音讓蘇顏臉上難得的出現了一抹寵溺的神色,連心都跟着一起變得柔軟起來,雙手接住懷裏的小身子,輕聲道:“我去宮裏了。”
“去宮裏做什麽?”蘇晨星擡起頭,大眼睛裏直接表達出了自己的疑惑。
“從明天起,我要進宮陪六皇子讀書。”
“是不是我做錯了事,所以小哥哥不理我了,所以才跑去宮裏陪那個六皇子的?你是不是永遠都不回來了?”蘇晨星一邊說一邊抖動着小肩膀,小小的臉将可憐巴巴四個字表達得淋漓盡致。
蘇顏無奈一笑,将懷裏的身子抱得更緊些,近乎哄騙的說:“小哥哥會時常回來看你,更何況,這丞相府也是我的家啊,哪有人不回家的。”他的眼睛掃過涼亭下結了薄冰的湖面,又匆匆的将視線投在自己住了很多年的閣樓上,最後停在閣樓後面那一幢華麗的建築上面,那是懷裏人的現居地。
他的父親蘇元修一連生了六個兒子,老了才得了這麽一個女兒,自然寵愛得很。
她是整個蘇家的掌上明珠,取名晨星毫不誇張。
蘇晨星一直粘着這個小哥哥,到晚膳時分才不情不願的被奶娘抱走,蘇顏回屋換了身衣裳,剛想躺下,便有下人來請他去前廳用膳。
“告訴父親,我有些乏了。”他坐在屋子中央的圓桌旁,手裏端着一杯茶,沖門外的下人說。
那下人一臉為難的模樣,看着丞相府一向不受寵的六公子,凄凄哀哀,“六少爺,您別為難小的,若老爺知道我沒請動您,那小的定是逃不過一場皮肉之苦了。”
蘇顏低聲一笑,将茶杯放在桌面上,看着哭喪着一張臉的下人:“我明日一早還得進宮見六皇子,若精神不濟,怕是會丢了蘇家的臉,你就這樣去說與老爺聽,記住,要一字不漏的說,我保證他不會罰你。”
待到将那下人打發走了,他也真是困了。
躺在床上卻怎麽都睡不着,腦子不受控制的想起很多事。
想起那個離他突然遙遠起來的十年,想起那個人賜死他時的冷若冰霜,想起肖谕,星星,還有他前面那五個哥哥,以及整個王朝的丞相大人,他的父親。
時間好像一個圓,繞了一圈,他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仿佛那十年從沒經歷過,他仍是十三歲模樣,從不曾離開。
次日,天未亮蘇顏便起了身。
即使他現在十三歲,很多習慣還是一時半會兒無法改過來,比如這準時的作息時間。
從丞相府的後門偷偷溜出去,街上一片冷清,街邊的商鋪還沒開門,只留下光禿禿的街道在進行短暫的寂寞,他将手包在寬大的袖口裏,平靜微弱的呼吸着,呼出的氣流在眼前筆直的向前飛去,在空氣中凝結成一團瘦弱的白霜。
天氣很冷,他的鼻尖有些紅,漫不經心的看着一切從眼睛裏劃過去的景色,腳下也是漫無目的的模樣,緩慢而慵懶的朝不知名的地方走去。
等他回過神來時,巨大雄壯的宮門已近在眼前。
他本想轉身朝來時的路走,緊閉的宮門卻同時打了開來,幾輛馬車從門內火速的沖出來,駕車的是大內侍衛,他們個個臉上帶着淩利的表情,從身邊跑過的馬車帶起的風也是冰冷的,蘇顏往後退兩步,目送那幾輛馬車遠去。
等到馬車完全消失了蹤影,他才看見,後面還有一群侍從急急的跟着,他轉身欲走,沒曾想動作不夠快。
“蘇六公子,你這麽早就來了?”李進快步走過來,在他面前站定。
蘇顏驚覺自己竟還沒有一個宦官高,心裏隐隐有些郁悶,臉上卻沒表現出來,“不知李公公這麽急着是要去哪兒?”
李進一聽,皺起眉頭,語氣小心的說:“六皇子一大早病危,皇上命人将宮中所有的太醫都帶去了,這不,前面那幾輛馬車裏裝的都是太醫,我們也是跟着去伺候的。”
蘇顏心裏一驚,“怎麽會?”
且不說謝染是否真的打算要歐陽岚的命,六皇子府裏能人衆多,若真的病危,何必大老遠的将這些老得掉牙的太醫弄去,光一個蕭絕就夠了。
蘇顏轉念一想,蕭絕現在也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屁孩,歐陽岚壓根就還不認識他。
“可不是嘛,前兩日還好好兒的,今兒一大早皇上還在休息,就聽六皇子府的人來報,六皇子手腳冰涼臉色蒼白,連神志似都有些不清了,這可如何是好,皇上最是寵愛六皇子,若他……”李進沒再說下去,見對面的蘇顏臉色也突然蒼白得吓人,“蘇六公子,你沒事吧?”
蘇顏搖搖頭,“我沒事,李公公,你有事兒就先去忙。”他說完就想走,哪知李進突然說:“反正今兒個也是要帶蘇六公子去見六皇子的,既然撞上了,就一起吧,也好先看看六皇子的情況再做打算。”
聞言,蘇顏一愣,再去看李進時,發現他已目視前方,好像剛才什麽都沒說過一般。
“蘇六公子,咱們現在就過去吧,怕是等會兒連皇上也要去六皇子府了。”
經李進一催促,蘇顏才恍過神來,也不等李進引路,徑直朝六皇子府走去。
歐陽岚是個随性的人,不喜宮中的那些繁文缛節,所以特意住到了宮外,皇上極寵愛他,自然不會出言反對,即使如此,在皇位的争奪中,這個人最終沒能逃過權利的誘惑和熏陶。
六皇子府坐落在京城的北面,蘇顏和李進趕到時,門裏早已亂成了一鍋粥。
蘇顏站在這個呆了十年的府邸門前,竟恍如隔世。
他緩慢的跨進大門,繞過前廳,半途上拉了個下人耳語了幾句,那下人一臉驚疑的看了看他,然後便依言朝另一個方向走去,片刻後,蘇顏進了後院,比起前廳的雜亂,後院相對來說安靜許多,歐陽岚的寝宮裏不斷有人進進出出,丫環侍從跪了一地,連老太醫也未能幸免。
雕花的木闵床上,透過紗帳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側影,蘇顏立在門口,聽見何太醫顫抖着聲音對一旁的男人說:“皇……皇上,六皇子……恕臣才疏學淺,無能為力。”
“混帳!連朕的骨肉都救不了,朕還如何指望你救天下人!”男人聲如洪鐘,臉色不怒尚且自威,更何況如今這副火冒三丈的架勢,吓得立于一旁的一幹人等個個腿腳發軟,紛紛跪倒在地,大呼皇上恕罪。
蘇顏看着歐陽均悲憤的表情,猶地記起,這個人在頒下對蘇家滿門抄斬的聖旨時鋼毅決絕的面容。
蘇家從蘇元修決定謀反的那一刻起,已注定滅亡。
即使清楚的知道這個事實,看見這個男人時,心底還是會湧起一些細小的憤懑,他知道,那與身為蘇家人無關,只是純粹的不甘罷了。
這呼風喚雨的一國之君,如今也不過是個平凡的父親罷了。
“門外是何人?”他尚未從思緒裏抽回身,便聽歐陽均的聲音破空而來。
蘇顏微微低下頭,聲音不急不緩的說:“蘇家六子蘇顏,拜見皇上。”話說完了,他仍筆挺的站着,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下跪的打算,他的态度太過從容,讓歐陽均不由眯起眼睛,看了看眼前這不過十三四歲光景的孩子,然後沉聲道:“原來是蘇卿家的孩子啊,無事就退下吧。”
“不知六皇子現在病情如何?可否讓蘇顏看看。”
“放肆!六皇子豈容你說看就看!”歐陽均還未出聲,站在他身旁的美麗女人已率先開了口,那聲音聽着極美,卻似帶着無盡的不滿從對面襲卷而來,蘇顏不為所動,只是擡起頭來,眼睛看着歐陽均,“皇上若真要為六皇子好,何不大膽一試?”
歐陽均身旁的女人還想說話,被他大手擋了回去,他看着蘇顏,眉宇間的凝重無法掩藏,“蘇顏,你最好有辦法。”
蘇顏擡腿入了屋,一股中草藥的苦味一瞬間就鑽進了鼻子裏面,他皺了皺眉,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床邊。
伸手挑開柔軟的紗帳,床上的人側躺着,站在蘇顏的角度,只能看見一個側臉。
雖然只有一個側臉,這也是他熟悉的面容,飛揚的眉,挺直的鼻梁以及纖薄的唇,雖然眼睛此刻正無力的閉着,臉色也蒼白得很,也依舊無損他的豐神俊朗,風姿優揚。
這就是王朝上上下下無人不知的六皇子。
即使是如今這副模樣,眉間也依舊雕刻着幾分淩厲和尖銳。
若不是左胸上纏着的白紗,還以為這人只是睡着了。